第9章 欧叶妮·格朗台(8)
“先生,那么给我一点面粉和黄油吧,我要替孩子们做个薄饼。”
“为了我的侄儿,你想把我家里抢光吗?”
“我对您的侄儿,不见得比对您的狗更关心些,也不比您自己对他更关心些。瞧,我要八块糖,而您只给了我六块!”
“啊,拿侬!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样子。你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这儿是你当家吗?糖只能给你六块。”
“那么,侄少爷的咖啡里放什么?”
“两块呀,我可以不放。”
“您喝咖啡不放糖,在您这个年纪?让我掏钱替您买吧。”
“你少管闲事。”
虽然那时候糖已经降价,可是在老箍桶匠的眼里,糖一直是最珍贵的舶来品,要六个法郎一斤呢。帝政时期大家都不得不节约用糖,这已经成了他永远也改不了的习惯。
所有的女人,哪怕是最蠢的,都会想出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拿侬丢开糖的问题,来争取薄饼了。
“小姐,”她隔着窗子嚷道,“您不是要吃薄饼吗?”
“不要,不要。”欧叶妮立即否认。
“好吧,拿侬,”格朗台听到女儿的声音,说,“给,拿去吧。”他打开放面粉的柜子,舀了一勺给她,又在已经切出来的黄油上加了几盎司。
“还有烤炉用的木柴呢?”拿侬紧跟着问。
“你要多少就拿多少吧,”他无奈地说,“不过你得替我们做一个馅饼,晚饭也在烤炉上做,免得生两个炉子。”
“嘿,那您就不必多说了。”
格朗台向他忠实的内务大臣望了一眼,眼光几乎像慈父一般。
“小姐,”厨娘喊道,“我们有薄饼吃了。”
格朗台捧了许多水果回来了,先在厨房的桌子上装了一盘。
“您瞧,先生,”拿侬对他说,“侄少爷的靴子有多漂亮!这是什么皮呀!好香啊!用什么擦呀?是不是用您的调了蛋清的鞋油?”
“拿侬,我想蛋清会损坏这种皮的。你对他说,你不会擦摩洛哥山羊皮,对,这是摩洛哥山羊皮;他便会自己到城里去买鞋油给你的;听说还有人往鞋油里搀白糖,擦出来的皮会更亮。”
“这么说,还可以吃喽。”拿侬拿起靴子闻了闻,说,“唷,跟太太的科隆香水一个味!啊,真好玩!”
“好玩!”主人说,“靴子比穿它的人还值钱,你还觉得好玩?”
他把放果子的柜子锁上,又回到厨房。
“先生,”拿侬问,“您不想一星期做一两次炖肉,款待一下您的……”
“行。”
“那么我到肉铺去了。”
“用不到。佃户们一定会送禽鸟来的,你闲不了,你就给我炖个野味汤好了。不过我要去关照科诺瓦叶打几只乌鸦,用这种东西炖汤,味道可美了。”
“先生,听说乌鸦吃死人肉,是不是真的?”
“你真蠢,拿侬!乌鸦像大家一样,有什么吃什么。难道我们就不吃死人了吗?什么叫遗产呢?”
格朗台老头没有什么可吩咐的了;他掏出怀表,看看离吃早饭还有半个小时,便拿起帽子,拥抱了一下女儿,对她说:
“你想到卢瓦尔河边我的草地上去遛遛吗?我在那边有点儿事。”
欧叶妮跑去戴上了系有粉红绸带的草帽,父女俩便沿着曲曲弯弯的大街走下去,一直走到了广场。
“这么早上哪儿去呀?”公证人克吕絮遇见了格朗台,问道。
“去看看。”老头儿回答,他也知道他的朋友为什么一早就出门。
遇到格朗台出门去看些什么,克吕絮公证人凭经验知道一定可以从他那儿得到些好处,因此就和他一起走。
“来吧,克吕絮,”格朗台对公证人说,“您是我的朋友,我要给您证明,在肥沃的土地上种白杨有多么愚蠢……”
“这么说,卢瓦尔河边那块草地给您挣的六万法郎就不算回事了?”克吕絮惊讶得瞪着眼睛问道,“您的运气还不够好吗?……在南特缺少白木时您把树砍了,卖到三十法郎一棵!”
欧叶妮在一旁听着,不知道自己已经面临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公证人马上要逼她父亲说出有关她终身大事的父母之命了。格朗台来到了卢瓦尔河边他的美丽的草地上,三十名工人正在填平砍去白杨树以后留下的坑。
“克吕絮先生,您看一棵白杨树要占多少地,”格朗台对公证人说,接着他又对一个工人喊道,“让!拿……拿把尺子,把四……四面量……量一量。”
“四面都是八尺。”工人量完以后回答。
“四八三十二,一棵白杨要吃掉我三十二尺地,”格朗台对克吕絮说,“以前我在这一排种了三百棵白杨树,是不是?对了,……三百……乘……三……三十二尺……就……就……就等……等于五百捆……干……干草;再加上两边的,总共一千五百捆,中间的几排又是一千五。就……就算一千捆干草吧。”
“像这样的干草,”克吕絮帮着计算道,“一千捆大约值六百法郎。”
“算……算……算它一千二百法郎吧,因为再割一茬,又可以卖三四百法郎。那么,您算算,一年……一年一千二百……法郎……四……四十年……一共有……有多少法郎……再……再加上……利息……您知道的……还有利滚利。”
“大概有六万法郎吧。”公证人说。
“是啊!只……只有六万法郎。可是,”葡萄园主再说下去时不结巴了,“两千棵四十年树龄的白杨树还卖不到五万法郎,这不就亏了。这是我算出来的。”格朗台自鸣得意地接着说,“让,你去把这些窟窿填平了,只留下河边的一排,把我买来的白杨树秧栽下去。种在河边,就可以靠公家施肥浇水养大它们了。”他对着克吕絮又加上了这一句,鼻子上的肉瘤微微抖动了一下,就像是最最挖苦的冷笑。
“这是明摆着的,白杨只该种在瘠地上。”克吕絮说,他被格朗台的精明惊呆了。
“是啊,先生!”老箍桶匠带着嘲讽的语气回答。
欧叶妮这时只顾欣赏卢瓦尔河边优美的风景,根本没有去留意父亲的计算;可是接下来克吕絮对她父亲说的话,马上就引起了她的注意。
“哎,您从巴黎招来了一位女婿;现在全索缪城都在谈论您的侄儿。您马上就要叫我立婚约了吧?”
“您……您……您一大早……出来,就……就……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格朗台说话时,鼻子上的肉瘤又牵了一下,“那好,我的老……老伙计,不瞒您说,我把您……您……您要知道的,全告诉您吧。我宁愿把我女……女……女儿扔进卢瓦尔河里,也不……不愿把她嫁……嫁给她的堂……堂……堂兄弟。您可以把……把这话……说给别人听。噢,不必了;让他……他……他们去胡扯吧。”
听到父亲这一番话,欧叶妮只觉得两眼发花。遥远的希望刚刚在她心头出现,眼看就要绽开,成为一簇鲜花时,却眼看着被剪成一片片,落在地上。从前晚起,促使两心相通的种种幸福的联系,已经把他们拴在一起了。从今以后,却要由苦难来促进他们的结合了。她将受尽苦难,与美满幸福无缘,这不就是妇女的崇高的命运吗?父爱怎么会在父亲的心头熄灭呢?夏尔犯了什么罪呢?真是不可思议的问题!她初生的爱情本来就很神秘,如今又加上了重重疑团。在回家时两条腿不时地哆嗦,走到那条幽暗的大街时,她觉得刚才还是那么喜气洋洋的,此刻却一片凄凉,她感到了岁月和世事的流逝在那儿留下的忧郁气氛。爱情的教训,她全都要尝一尝。
到了离家几步的地方,她抢在父亲前面几步去敲门,站在门口等着父亲。这时格朗台看到公证人手里拿着一份还没有翻开过的报纸,问道:
“公债行情怎么样?”
“您不肯听我的话,格朗台,”克吕絮回答说,“赶紧买一些吧,两年之内还可赚两成,再加利率很高,八万法郎有五千利息。现在公债行情是八十法郎五十生丁一份。”
“再看吧。”格朗台摸摸下巴回答说。
公证人翻开报纸,忽然叫道:“我的天!”
“什么事?”格朗台说。这时克吕絮已经把报纸递到他的眼前,说:“您看看这篇文章。”
巴黎最受尊敬之商家巨头之一格朗台先生,在昨日按常规前往交易所,回寓所之后用手枪自杀身亡。之前,他已向众议院院长递交辞职书,同时也辞去了商务法庭庭长之职。格朗台先生之破产,系受他的经纪人苏歇及公证人罗甘所累。以格朗台先生之名望及信誉,本不难在巴黎商界获得援手;竟因一时情急,出此下策,实属可叹……
“我已经知道了。”老葡萄园主对公证人说。
这句话让克吕絮听了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虽说公证人一般都不动感情,但想到巴黎的格朗台也许在死前曾向索缪的格朗台求援过几百万而遭到了拒绝,他不禁感到有一股冷气直透脊梁骨。
“那么他的儿子呢,他昨天还这么高兴……”
“他还什么也不知道呢。”格朗台依旧泰然地回答。
“再见,格朗台先生。”克吕絮说,他全明白了,准备去告诉蓬封庭长,让他放心。
回到家里时,格朗台看到早饭已经准备好了。格朗台太太坐在那把带木座的椅子上,编织冬天用的毛线套袖。欧叶妮跑过去搂着母亲的脖子,激动地吻了吻她,就像我们心里有苦恼但无从发泄时一样。
“你们先吃吧,”拿侬三步并作两步从楼上跑下来说,“那孩子睡得像个小娃娃,闭着眼睛,好看极了!我进去叫他,嗨,他一声不响。”
“让他睡吧,”格朗台说,“今天不管他醒得多晚,也赶得上听他的坏消息。”
“发生什么事了?”欧叶妮问道,一边把两小块不知道有几克重的糖,放进咖啡里,那是老头子闲来无事时切好了的。格朗台太太不敢问,只是望着她的丈夫。
“他父亲一枪把自己打死了。”
“我的叔叔?……”欧叶妮说。
“可怜的孩子啊!”格朗台太太嚷道。
“是可怜,”格朗台接着说,“他一个铜子也没有了。”
“可是他现在睡得这么香,好像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呢。”拿侬语气温柔地说。
欧叶妮吃不下去了,她的心给揪紧了,就像初次听到所爱的人遭到不幸,全身心感到难受,既同情又痛心一样。年轻的姑娘哭了。
“你又不认识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亲像饿虎似的瞪了她一眼说道;他瞪眼看黄金时想必也是这种眼神。
“可是,老爷,”女用人说,“谁能不同情这个可怜的年轻人呢?他不知道这飞来横祸,还在呼呼大睡呢。”
“拿侬,我没有跟你说话,别多嘴。”
欧叶妮这时才知道,一个产生了爱情的女子永远得隐瞒自己的感情。她不吭声了。
“我希望在我回来之前,我的太太,你什么也别对他说,”老头儿继续说道,“我现在要去叫人把草地沿大路一边的水沟挖挖齐,我中午回来吃饭时再跟侄儿谈。至于你,欧叶妮小姐,要是你为那个花花公子哭,也好歇歇了,我的孩子。他很快就要到印度去,你再也见不到他了……”
说着,他拿起帽檐上的手套,像往常一样若无其事地戴上,交叉着手指把手套插紧;出门去了。
等到屋里只剩下母女两人时,欧叶妮大声说道:
“啊!妈妈,我要憋死了!我从来没有这样难受过。”
格朗台太太看见女儿脸色发白,便打开窗子,让她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过了一会儿,欧叶妮说道:
“我好些了。”
平时一贯都很冷静稳重的女儿竟会如此失态,不能不引起格朗台太太的注意,她凭着母女之间心灵相通的直觉,马上便猜透了女儿的心事。确实,她们母女俩的亲密程度,甚至超过了那对举世闻名的匈牙利连体孪生姐妹。她们总是一起坐在这个窗洞下面,一起上教堂,睡在同一个屋子里,呼吸同样的空气。
“我可怜的孩子!”格朗台太太把女儿的头搂在怀里说。
欧叶妮听到这句话,抬起头来,猜度她心里是怎么想的,然后,她问:
“为什么要把他送到印度去?他遭到了不幸,为什么不能留在这儿?他不是我们最亲的亲人吗?”
“是的,孩子,他是应该留下的;可是你父亲有他的理由,我们应该尊重他的主张。”
母女两人不声不响地坐着,一个坐在有木座的椅子上,另一个坐在她的小扶手椅里。欧叶妮为了感激她母亲对自己的理解,吻着她的手说:
“亲爱的妈妈,你真好啊!”
这句话使母亲因常年劳累而格外憔悴的皱纹密布的脸上露出了一点光彩。
“你觉得他好吗?”欧叶妮问。
格朗台太太只是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问道:
“难道你已经爱上他了?这可不好。”
“不好?为什么不好?”欧叶妮接着说,“你喜欢他,拿侬也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他?来,妈妈,把桌子摆好,等他来吃午饭吧。”
她扔下手中的活计,母亲也跟着扔下了,嘴里却说:
“你疯了!”
但她自己也跟着疯了,好像是为了证明女儿疯得有理。
欧叶妮呼唤拿侬。
“小姐,什么事呀?”
“拿侬,奶油到中午总能做好了吧?”
“啊,中午吗?可以了。”老妈子回答。
“嗯,那好,给他的咖啡要浓一点,我听德·格拉桑先生说,巴黎人喝的咖啡都是很浓的,给他多放点儿。”
“我到哪儿去拿呀?”
“去买呀。”
“碰到先生怎么办?”
“不会的,他到草地去了。”
“我马上就去;可是费萨尔先生在给我白蜡烛时已经问过我,是不是我们家三王来朝了。这样大手大脚花钱,全城都要知道了。”
“如果让你父亲发现,”格朗台太太说,“也许会打我们的。”
“那就让他打吧,我们跪下挨打就是了。”
格朗台太太抬头看了看天,没有回答。拿侬系上头巾出去了。欧叶妮铺上白桌布,又到阁楼上去拿下几串她原本出于好玩挂在绳子上的葡萄。她在过道里经过时轻手轻脚的,生怕惊醒了她的堂兄弟;又忍不住把耳朵贴在他的房门上,听一听他的均匀的呼吸,心里想道:
“睡得那么香,大祸从天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