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博士(译文名著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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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这是一个僻静的地方,离凯泽斯阿舍恩的商业区——市场大街、燕麦路都比较远:是一个坐落在大教堂附近的没有人行道的胡同,尼古劳斯·莱韦屈恩的房子就耸立在这里,气派非凡,庄严华丽,附近无人能比。这栋市民住宅,除去分开并扩建为挑楼形状的屋顶的房间不算,有三层楼高,早在十六世纪时,它就已经成为现今房主祖父名下的私产。它的二楼的正面,即大门入口处的上方开有五扇窗子,三楼则只开有四扇,不过这四扇全都配备了遮帘,当然,也只有三楼才用于住人,而在外面,只在没有修饰、没有粉刷的基层的上方,才开始出现木制品的装饰。底层的木楼梯,其最初的一段窄而陡,只有爬过了位于半楼[1]的、离石头地面有着相当距离的楼梯拐弯处平台之后,它才会开始变得宽敞起来,因此,前往造访的客人和买家——而且这些人也都是反复多次从外地,从哈勒、甚至是从莱比锡赶来——必须爬过一段难爬的楼梯之后才能进入他们期盼的目标——乐器仓库,当然,为了它而去爬一段陡峭的楼梯却是值得的,我准备待会儿就来展示它的魅力。

尼古劳斯是一个鳏夫——他的夫人红颜薄命,年纪轻轻就离开了人间,而在阿德里安搬来之前,住在这栋房子里的人除了他自己,就只有久经考验的女管家布泽太太、一个女佣和一个来自布雷西亚的意大利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名叫卢卡·西马彪(他确实和十四世纪的那位圣母画家同姓),他帮助他打理生意,也跟着他学习制作管弦乐器;因为莱韦屈恩伯父也是一位弦乐器制作方面的行家。他长着一头灰色的头发,这头头发胡乱地向下悬垂,他的脸上没有胡子,修理得干干净净,十分讨人喜欢,他的颧骨非常突出,弯曲的鼻子有点下垂,一张嘴巴又大,又富有表现力,两只棕色的眼睛既饱含着努力的宽厚,又闪烁着智慧的聪颖。在家里,他总是穿一件皱巴巴的、扣得严严实实的单面绒布手工工作服。我相信,这个没有孩子的老人很高兴能在自己家中接纳一个和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年轻人。我也听人说过的,他大概只要求他住在布赫尔的那位兄弟筹集学费,吃住则是全免。总之,他把阿德里安当自己儿子看待,对他抱有各种不确定的期望。以前,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和他同桌吃饭,而且还是以一种毕恭毕敬的方式和他同桌吃饭的只有上面提到的布泽太太和他的伙计卢卡,如今,阿德里安的加入给他带来家的感觉,使他的餐桌变得圆满,这在他而言,就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那个年轻的意大利人,那个友好的、德语说得结结巴巴却并不令人难受的小伙子,他其实在他自己的国家里完全有机会得到最好的专业训练,但他却不远千里,几经辗转找到凯泽斯阿舍恩阿德里安伯父这里,这或许也算得上是件让人感到惊奇的事情;不过,这同时也表明尼古劳斯·莱韦屈恩的业务联系四通八达,不仅和德国的乐器制造中心,如美因茨、不伦瑞克、莱比锡、巴尔门,而且也和外国的公司,和伦敦、里昂、博洛尼亚,甚至纽约,都有往来。他从世界各地进货,他所经营的交响乐商品名声很好,不仅品质一流,而且品种齐全,在别处不容易找到的在他这里都可以找到。比如说,如果帝国的某地即将举办一个巴赫节,为了演出符合原作风格,需要浪漫古欧巴,而这种比较低沉的欧巴实际上早就从乐队里消失了,这样一来,帕罗夏尔大街的那幢老房子里就会有一个专业乐队队员专程造访,他作为顾客远道而来,他想做到万无一失,而他当然也可以当场试奏这种忧伤的乐器。

乐器仓库由位于半楼的那几个房间组成,音色迥异的、穿越几个八度的试奏常常在这里响起,放眼望去,是一片壮丽的、诱人的,我想说:具有文化魔力的、能够把听觉的想象激活为某种内在的心潮澎湃的景象。除钢琴被阿德里安的养父留给了特种工业以外,凡是能够听的,凡是能够唱的,凡是能够发出鼻音的、叫喊的、嗡嗡的、沙沙的和轰隆隆的声音的,这里全都应有尽有——而且也总能找到以可爱的钟琴、钢片琴[2]的面目出现的键盘乐器的代表。那些迷人的小提琴,它们所上的油漆有的偏黄色,有的又偏棕色,它们或是挂在玻璃柜里,或是躺在根据它们的体形量身定做的、宛如放木乃伊的棺材一般的盒子里,修长的、琴颈处包了银线的琴弓则被保存在琴盖的夹子里——意大利的小提琴,其精美的形状基本上可以让行家猜到它们的产地是克雷莫纳,当然,也有来自蒂罗尔的、荷兰的、米腾瓦尔德的、萨克森的以及莱韦屈恩自家工场的。这里摆放着成排的富于歌唱的大提琴,其完美的形状则要归功于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3],不过,同中音提琴和小提琴的另一个姊妹——高音古提琴一样,它的前辈,在老一点的作品里还和它共享荣光的六弦的嘎巴琴[4],也都能在这里找到,而且,和它们一样,我自己的那把抒情古提琴也同样是出自这个帕罗夏尔大街,我这一辈子都是通过它的七根琴弦来倾吐心声。它是我的父母大人在我当年行坚信礼[5]时送给我的礼物。

这里同时还倚靠着好几把低音提琴,这种巨大的低音提琴虽然挪动起来十分困难,但却是担纲庄严崇高的宣叙调的能手,它的拨奏也比定音鼓的敲击更为洪亮,而且,它所发出的六孔竖笛般的声音所具有的那种朦胧魅力几乎令人难以置信。而木管乐器中与之匹配的低音大管,也在这里重复出现,它同前者一样都是十六音步的,这就是说:它发出的声音要比它的乐谱上所标明的低一个八度,它的低音区得到极大强化,它的造型尺寸是它的小兄弟——谐谑巴松管的两倍,而我之所以称其为谐谑巴松管,是因为这是一种不具备真正低音力量的低音乐器,它的音量实际上很虚弱,听上去像羊在咩咩叫,很是滑稽。然而,它看上去却真的很漂亮,它的吹口蜿蜒曲折,它在调节键和操纵杆的装饰下闪闪发光!那是怎样一幅迷人的景象啊。这支多管乐器的大军,它们在技术上的发展已经达到了相当完美的境地,它们中的任何一种形式:作为牧歌式的双簧管,作为擅长哀歌的英国圆号,作为既能在低沉的低音区音域极尽阴郁、又能在向上升高时喜形于色的多键单簧管,作为中音的单簧管和低音的单簧管,无一不在激发着演奏家的冲动。

它们全都出现在莱韦屈恩伯父的库存里,它们全都置身于天鹅绒中,而除了它们,这里还有系统和质地各异的横笛,这些横笛取材于黄杨、洋石榴或乌檀木,它们的前半段则是用象牙或纯银制成,再者,和它们同在的还有它们那刺耳的亲戚——短笛,这种笛子不仅擅长在乐队全体合奏时用尖声保持最高音部,而且也很善于在鬼火幽幽和炮火隆隆的音乐声中手舞足蹈。现在,我们接下来将会看到的是一组闪闪发光的铜管乐器的合奏,从秀丽的小号,到浪漫主义[6]的宠儿——复杂的栓塞号、苗条有力的长号和直升式活塞短号,直至敦实沉重的大号,一应俱全,而我们只消用眼睛一扫,我们似乎就可以从小号身上看到那种嘹亮的号角、那活泼的歌声、那悦耳动听的悠扬旋律。甚至于这个领域十分罕见的一些稀有古董,比如一对漂亮的、同牛角一样弯向左边和右边的青铜卢勒[7],大都能在莱韦屈恩的乐器仓库里找到。不过,在小男孩的眼里,这座仓库最好玩和最美妙之处却在于它对打击乐器的全面展示,而我今天正好也是用这种小男孩的眼光来回忆它的——之所以如此,恰恰就是因为,这些早就在圣诞树下作为玩具和孩童的简单梦想而为你所熟悉的东西,如今却在这里以高贵尊严的面貌和服务于成年人的方式呈现在你的眼前。弦轴鼓,和六岁的我们当年所敲击的那个用五彩的木头、羊皮纸和细绳做成的不经用的东西相比,这里的它看上去是多么的不同!它不是用来挂在你的脖子上的。它是用于管弦乐队的,它下面的鼓皮绷着用羊肠制作的琴弦,它被轻便地斜放在三脚的金属支架上,并被螺丝固定住,而它的鼓槌们则诱人地叉在边上的圆环里,也同样要比我们儿时的更为高贵。这里也有钟琴,想当年,我们曾经在它的雏形上练习过《一只鸟儿飞来了》:而在这里,在一只高雅的密封箱里,这些金属板,它们已经经过了极为细致严格的调音,它们排成两行,躺在横杆上,全然一副任你打来任你敲的气派,而专门用来激发旋律的玲珑精致的小钢锤们则是另外存放在箱盖的里衬当中。一般而言,木琴的使命似乎就在于制造午夜时分骷髅群舞的听觉幻象,而在这里,它则是由众多的木片组成,是半音音阶。这里有低音大鼓,它那巨大的圆柱体钉着金属片,一只套在毡垫里的鼓槌让它的鼓皮发出轰隆隆的鼓声,还有铜鼓,而柏辽兹[8]当年就曾在他的乐队里安排了十六面这样的铜鼓——然而,他却没有见识过尼古劳斯·莱韦屈恩这里所展示的机械定音鼓,鼓手只需动一下自己的手,就能轻而易举地让这种鼓去适应调的改变。我现在还非常清楚地记得我们当年跃跃欲试的那份淘气,我们,阿德里安或我——不,也许就只有我——在好心的卢卡向上或者向下调音的当口,乘机让鼓槌在鼓皮上回旋飞舞,乃至于敲出千奇百怪的级进滑奏,也就是一种滑动的轰隆隆来。——此外,还应该把那些奇特的铙钹[9]也包括在内,这东西只有中国人和土耳其人才能造得出来,因为他们保守着如何锤炼烧得通红的青铜的秘密,而操钹手在击打表演结束之后就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将它们的内面向着听众高高举起;另外,不可遗漏的还有那隆隆作响的锣、吉普赛人的铃鼓、在钢棒的作用下清脆而嘹亮的开角三角铁;现代的钹,凹陷的、在手里噼啪作响的响板[10]。所有这些严肃的娱乐以及其中艳压群芳的、结构华丽的埃拉尔[11]踏板金竖琴,看到它们,人们就不难体会到,这位伯父的商店,这座沉默的、但却以数百种形式预示着自身的降临的美妙乐音的天堂,对我们这些小男孩所具有的那种魔力了。

对我们?不,我最好只说我自己、我的迷恋、我的享受——当我谈及这类感受的时候,我基本上不敢把我的朋友也牵扯进来,因为,他也许更想扮演少爷的角色,那样的话,这一切于他便不过是司空见惯的家常便饭而已,或者说这里也许正好体现出他性格之中的那种普遍的冷漠:在这全部的壮丽景象面前,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几乎是不屑一顾的冷静,对于我充满羡慕和赞美的惊叹,他的回应大都只是短短的一笑和一句“是的,不错”,或“蛮滑稽的”,或“卖这个比卖糖好”。从他的阁楼可以眺望到这座城市的迷人风光:鳞次栉比的屋顶,王宫的池塘,古老的水塔。偶尔,在我的提议下——我要强调的是:每次都是在我的提议下——我们也会从这里下到下面的仓库里去呆上一阵子,没有人禁止我们这样做,当然,每当这时,年轻的西马彪便会过来和我们做伴,一来是,正如我所推测的那样,为了监督我们,二来则是为了给我们当向导,当导游和解说员,用他那令人感到舒服的方式。他给我们讲述小号的历史:以前,小号必须通过球形连接的办法由好几根直的金属管组装而成,后来,人们学会了使铜管弯曲而不破裂的技术,也就是先用沥青和松香、后用铅灌铸,然后再把铅拿到火里去烧,使之熔化流出!一些鉴赏家认为,一件乐器是用什么样的材料,是用金属还是木头制成,是根本无所谓的,因为它是根据它的形式种类、它的比例尺寸发出它的声音,一支笛子是用木头还是象牙做成,一支小号是用铜还是用银制造,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对于诸如此类的断言,他也能够进行探讨。他说,他的师傅,阿德里安的zio[12],作为弦乐器制作专家,深知材料、木头种类和油漆的重要性,所以反对这种看法,并且也一直在不遗余力地告诉人们,一只笛子是用什么做成,用耳朵就能够完全听得出来——而他,卢卡,也会自告奋勇地进行同样的努力。然后,他会用一双小巧而优雅的意大利人的手为我们展示笛子的机制。笛子这种乐器在过去一百五十年里,从著名的演奏家克万茨[13]开始,经历了极为巨大的改变和改善:既有音色较为洪亮的波希米亚圆柱笛,也有古老的音色较为甜美的圆锥笛。他还为我们讲解单簧管和巴松管的指法,这种巴松管有七个孔、十二个闭键和四个开键,它的声音很容易同圆号的声音融合起来,另外,一些乐器的音域,这些乐器的操作方法以及诸如此类的知识,他也教给了我们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