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对于当时的这些演示,阿德里安,不管他是有意还是无意,他至少是付出了和我同样多的关注,这一点,从现在来看,从事后的角度来看,应该说是毫无疑问的了,而且,他每次从中得到的裨益要多于我从中得到的裨益。但当时的他一点也不显山露水,他当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平静不会让人觉得这一切和他有关,或者有一天将会和他有关。他把向卢卡提问的任务让与我来完成,是的,当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很可能会走到一边去看看别的什么东西,而让我和那位伙计单独相处。我不愿意说他那是在装样子,我至今也没有忘记,那个时候对我们而言,音乐的真实不是别的,而几乎就是尼古劳斯·莱韦屈恩仓库里那纯实体的真实。虽然我们此前已经走马观花地接触过一点室内音乐:在阿德里安的伯父家里,每隔八到十四天,就会有人练习室内乐,而每逢这样的时候,我也只能是有时在场,而他也决不是总是在场。此外,到这里来的还有我们大教堂的管风琴师文德尔·克雷齐马尔,以及波尼法修斯高级中学的一位歌唱教师,而这个克雷齐马尔是个结巴,他日后很快便成为阿德里安的老师。伯父和他们一道演练海顿和莫扎特的四重奏选段,他自己当第一小提琴手,卢卡·西马彪当第二小提琴手,克雷齐马尔先生拉大提琴,那位歌唱教师则拉中提琴。几位男士用这种方式自娱自乐,他们把各自的啤酒杯放在身边的地上,嘴里或许还要叼上一根香烟,不过,经常性的、在音乐的语言中显得格外枯燥和陌生的插话,以及敲打琴弓和倒数节拍,却迫使这些娱乐中断,而让他们作鸟兽散的责任则几乎总是要由那个歌唱教师来承担。至于一场真正的音乐会,一个交响乐队,我们从未有听到过,因而,阿德里安对这个乐器世界态度明显冷淡,其原因,谁都尽可以认为,以此来解释就足够了。不管怎样,他当时的意见是,必须视其为足够,而他本人那时也确实是视其为足够的。而我想要说的则是:他那其实是在隐藏自己,在音乐的面前,他把自己隐藏起来。这个人,在他的命运面前,长时间地、用充满预感的顽强与倔强,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此外,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仍然还是没有人想到过,要去把阿德里安年轻的人格和音乐进行哪怕任何一点点思想上的联系。他注定会成为学者,这样的观念在每个人的脑海里根深蒂固并通过他优异的中学成绩不断得到强化。他的第一名的地位,只是到了高年级,大约是从文理中学的七年级开始,即在他十五岁的时候,方才开始受到动摇,而且还是因为偏头痛的缘故,这个毛病逐渐加重,开始妨碍他去进行他所需要的不多的准备。尽管如此,他仍然能够轻松自如地完成学校的各种要求——“完成”这个词在这里用得其实就不是很恰当,因为他满足那些要求不费吹灰之力,如果说作为学生的他并未因为优秀而为自己赢得老师们亲切的关爱——他的优秀没有能够给他带来这一点,对此我进行过多次观察,相反,我发现,他的优秀所导致的反倒是某种被激怒的敏感,也就是那种盼着他遭受失败的愿望。那么,个中原因既不在于他们认为他太狂妄——或者说,他们就是认为他太狂妄,也并不在于他们得到这样一种印象,即他仗着自己成绩好而表现得过于自负,相反,他在这方面表现得不够自负,而这恰恰正是他的傲慢所在,因为这个人所针对的是他能够轻松应付的东西,也就是那些教材,那些各种各样的专门知识,而这些专门知识,它们的传播,恰恰是那些教师官员赖以维护其尊严,赖以维持其生计的基础,因此,他们理所当然地不愿意看到有人用聪明过头的漫不经心将它们轻蔑地打入冷宫。
就我个人而言,我更是由衷地站在他们一边——这也不足为奇,因为我不久就将加入他们的行列,从事和他们一样的职业,再说,我之前也已经十分严肃地表明过了这样的意图。另外,我自己也称得上是一个好学生,当然,我也仅仅只是一个好学生,而且我也只可能是一个好学生,因为对于事业的敬爱,尤其是对于古代语言及其经典诗人与作家的敬爱,使得我能够为之殚精竭虑,而与此同时,他却利用每一个机会告诉别人说——我要说:他在我面前从不讳言,而我有理由担心,他也始终没有对那些教师们隐瞒——全部的教育事业于他而言是多么的无所谓和无足轻重。这常常让我感到害怕——不是为了他日后的飞黄腾达,鉴于他的灵巧敏捷,他的前程不会遭遇危险,而是因为我对下面这个问题百思而不得其解,即究竟有什么东西于他不是无所谓和不是无足轻重的。我没有看见那件“重要的事情”,而它也真的是不能被人觉察到的。在这样的年月里,学校生活就是生活本身;它代表着成其为生活的一切;学校生活的利益封堵了每个生命都必不可少的用以形成价值的那种视野。价值虽然是相对的,但性格、能力却终归要通过它来得到证明。而只有在其相对性不被认识的时候,价值才能以较为合乎情理的方式做到这一点。在我看来,对绝对价值的信仰就是一个人生的前提,无论这个信仰具有何等的幻想色彩。相反,我朋友的才能却要拿自己去和价值相比较,价值的相对性似乎对他是公开的,殊不知,这种将两者扯到一起的可能性,就已经将作为价值的价值贬低了。坏学生多的是。可阿德里安却是一个独一无二的以第一名的面目出现的坏学生。我要说,这令我感到害怕;可是,这在我的眼里却同时又是那样的令人敬佩、令人着迷,那样地让我更加倾心于他,当然这种情感里面——人们会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顺带也夹杂着某种痛楚、某种绝望。
对于来自学校的馈赠和要求,他惯常的做法是讽刺性的蔑视。但我认为,这里可以有一个例外。这就是他对一门课程——数学的显而易见的兴趣,而我却在这门功课里表现平平。我自己在这个领域的缺陷只能通过我在语文方面的令人可喜的优秀来得到一点点可怜的弥补,这一缺陷让我极其正确地认识到,一个人在一个领域所取得的优异成绩自然而然地取决于他对于这个对象的喜爱。因此,看到这个前提至少也在我的朋友这里得到满足,我打心眼里感到欣慰。
的确,作为应用逻辑、却又始终保持着纯粹而高度的抽象的数学科学,在人文和实用科学之间占据着一个独特的中间地位,从阿德里安在我们闲聊时为我所作的这些显然给他带来愉悦的解释之中可以看出,这个中间地位在他眼里同时也是更高意义上的、起主宰作用的、无所不包的,或者,用他自己的话说,是“真的”。能够亲耳听见他把某个东西描述为“真的”,这的确是一件令人感到由衷高兴的事情。那是一种依靠,一种支柱,旁人再也无需吃力不讨好地去追问自己什么是那件“重要的事情”了。“你真傻,”记得他那时对我说道,“你居然不喜欢这个。最美妙的事情莫过于直接观察秩序的关系。秩序就是一切。《罗马人书》第十三章说:‘来自上帝的东西,那都是井然有序的。’”说到这里,他的脸倏地一下红了起来,我则一边看他,一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事实证明,他有宗教倾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