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道连·葛雷的画像(3)
【第二章】
他们走进画室,看见道连·葛雷背对他们坐在钢琴前翻阅一本舒曼的《林中小景》[10]。“贝泽尔,你得把这本谱子借给我,”他嚷道。“我要练这些。太好了!”
“这完全取决于你今天的姿势摆得好不好,道连。”
“哦,我可摆腻了,我不要这种跟我一样大的等身图像!”那少年任性地闹着在琴凳上转过身来。他看到亨利勋爵,脸上刷地升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连忙站了起来。“请原谅,贝泽尔,我不知道你有客。”
“这位是亨利·沃登勋爵,我在牛津时的老朋友。我刚告诉他,你是个多么好的模特儿,可现在你把事情给弄糟了。”
“一点儿也没有弄糟,见到你我很高兴,葛雷先生,”亨利勋爵说着,走上前去并伸出手。“我姑妈常常跟我谈起你。你是她特别喜爱的人,而且我担心,你也是她的一个受害者。”
“眼下阿加莎夫人正在生我的气,”道连怪可笑地带着忏悔的表情说,“我答应上星期二陪她到白教堂[11]一个俱乐部去,可是我忘记得一干二净。原先排定我和她联合表演钢琴二重奏,弹三首乐曲。我简直想象不出她会怎样骂我。我真不敢上她家去。”
“放心,我会使你和我姑妈和解的。她非常疼你。我想,你没有参加演出也无所谓。听众很可能以为那是二重奏。因为阿加莎姑妈弹起钢琴来音量特别大,一个顶俩绰绰有余。”
“这样的评语对她太不恭敬,对我也不算赞扬,”道连笑着说。
亨利勋爵望着他。是啊,他确实美得出奇:鲜红的嘴唇轮廓雅致,湛蓝的眼睛目光坦然,还长着一头金色的鬈发。他的眉宇间有一股叫人一下子就信得过的吸引力。青春的率真、纯洁的热情一览无余。你会感觉到,他还没有被这浊世所玷污。怪不得贝泽尔·霍尔渥德对他如此崇拜。
“葛雷先生,你太可爱了,做慈善事业是不合适的,完全不合适。”亨利勋爵说着在沙发上躺下,打开他的烟匣。
画家忙着调色和准备画笔。他似乎显得心烦意乱,当听到亨利勋爵末了那句话,便抬头向他瞥了一眼,犹豫了一下,然后说:“亨利,我想今天把这幅像完工。我要是请你走,你不会觉得我太不礼貌吧?”
亨利勋爵粲然一笑,向道连·葛雷瞧了瞧,问道:“你说我该不该走,葛雷先生?”
“哦,请不要走,亨利勋爵。我看贝泽尔今天情绪不好,我最讨厌他这副样子。再说,我希望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做慈善事业不合适。”
“我不知道这事会由我来告诉你,葛雷先生。这话题过于沉闷,非得一本正经来谈不可。不过既然你要我留下,我一定不走。贝泽尔,你不介意吧?你对我讲过好几次,说你喜欢有人同你的模特儿聊聊。”
霍尔渥德咬了咬嘴唇。“既然道连要这样,你当然得留下。道连的怪脾气任何人都得迁就,除了他自己。”
亨利勋爵拿起他的礼帽和手套。“贝泽尔,尽管你诚意相留,我看我还是得走。我跟一个人约好在奥尔良饭店见面。再见,葛雷先生。改天下午请到柯曾街舍间来玩。我五点钟几乎总是在家的。你来以前请写信告诉我。万一让你扑空,我将非常遗憾。”
“贝泽尔,”道连·葛雷嚷了起来,“如果亨利·沃登勋爵要走,我也走。你画画的时候始终不开口,让我站在垫脚上装出一副快乐的傻相,多无聊啊!请他留下吧。我一定要把他留下。”
“别走了,亨利,看在道连的分上,这也是帮我的忙,”霍尔渥德说时凝神端详他的作品。“一点不假,我工作的时候从来不开口,也从不听别人说话,想来我的不幸的模特儿一定闷得受不了。我请求你留下。”
“那我在奥尔良约好的人怎么办?”
画家笑了起来。“我想不会有什么问题。重新坐下吧,亨利。道连,现在你站到垫脚上去,不要挪动得太厉害,也不要把亨利勋爵说的话当作一回事。他所有的朋友都受到他极坏的影响,只有我一个人例外。”
道连·葛雷带着一副年轻的希腊殉道者的表情站到垫脚上,他向亨利勋爵做了一个不满意的怪相,但心里却十分喜欢他。他跟贝泽尔大不一样,两人形成很有趣的对照。他的声音非常好听。少时,道连·葛雷对他说:“你真的给人极坏的影响吗,亨利勋爵?贝泽尔是不是言过其实?”
“好影响是根本没有的,葛雷先生。任何影响都是不道德的,从科学观点来看就是如此。”
“为什么?”
“因为影响他人就是把自己的灵魂强加于人。对方就不再用自己天赋的头脑来思想,不再受天赋的欲念所支配。他的美德并不真正是他自己的。他的罪恶也是剽窃来的——如果有罪恶的话。他变成了别人的乐曲的回声,像一个演员扮演并非为他写的角色。人生的目的是自我发展。充分表现一个人的本性,这就是我们每一个人活在世上的目的。如今的人们害怕自己。他们忘了高于一切的一种义务是对自己承担的义务。当然,他们都有好心肠。他们给饥者施食,给乞丐施衣。可是他们的灵魂却在挨饿,而且赤裸裸毫无遮蔽。勇气已经离开了人类。也许我们从未真正有过勇气。对社会的畏惧,对上帝的畏惧,就是这二者统治着我们。前者是道德的基础,后者是宗教的秘密。不过……”
“道连,好孩子,把你的头向右边稍微转过去一点,”画家说。他全神贯注在工作上,只感觉到这少年的脸上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神采。
“不过,”亨利勋爵继续用低沉而动听的声音往下说,一边做着优美的手势,那是他在伊顿公学[12]的时候就为人所熟知的,“我相信,每个人要是能充分自在地生活,可以表达自己的任何感情,说出任何念头,实现任何梦想——要是这样,我相信世界将焕发出蓬勃的朝气,我们将忘记一切中世纪的弊病,回到古代希腊的理想境界,甚至可能到达比这更完美、更富足的境界。但是,我们中间最大胆的人也怕他自己。野蛮时期残害人体的遗风还可悲地反映在人们的自我克制上,这使我们的生活遭到损害。我们正在为这种自我限制受到惩罚。我们竭力压抑的每一种欲望都在我们心中作怪,毒化我们。而肉体一旦犯下罪恶,也就摆脱了作恶的欲念,因为行动是一种净罪的方式。事后留下的只是甜蜜的回忆或悔恨的快感。摆脱诱惑的唯一办法是向它屈服。如果进行抵抗,你的灵魂将堕入无边的苦海,因为它所渴慕的是它自己所禁止的,它所向往的是被它自己那一套荒谬的法律视为荒谬和非法的。有人说,世上了不起的大事是发生在头脑里的。我说,了不起的罪恶也发生在头脑里,而且仅仅发生在头脑里。就说你吧,葛雷先生,你在红玫瑰一样灿烂的青春时期,或在白玫瑰一样纯洁的少年时代,你也有使你害怕的欲望,叫你发抖的念头,你也会醒着胡思乱想,睡着梦魂颠倒,一想起这些,你就会羞得脸上热辣辣的……”
“等——等一下!”葛雷结结巴巴地说,“等一下!你把我搞糊涂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应该有话回答你,可我找不出话来。不要说了。让我想一想。不,还是不要让我想的好。”
约莫有十来分钟,他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异样地发亮。他隐约意识到,一些全新的思绪开始在他身上萌动。不过他觉得那是从他自己心底涌出来的。贝泽尔的朋友对他说的几句话无疑是信口开河,故作惊人之论,却触动了某一根秘密的心弦。这根弦以前从未被触及,可是现在已开始震荡和奇怪地搏动。
音乐也曾这样使他激动。音乐也曾多次搅乱他的心。但音乐不是那么明白清楚的。它在我们身上造成的不是一个新世界,而只是另外的一团糟。然而这是言语!光这么几句话就够可怕了!那是多么清楚、鲜明而又残酷的啊!叫你无处躲避。那里边又有着多么难以捉摸的魔力啊!言语似乎能使轮廓模糊的事物具备可塑的形态,言语有它自己的像诗琴和古提琴一般悦耳的音乐。光这么几句话!还有什么比得上言语那样实在的吗?
是啊,在他的少年时代有些事情他不明白。现在他明白了。生活一下子向他闪耀出火红的色彩。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烈焰中行走。他过去怎么不知道呢?
亨利勋爵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观察他。他把握得住,在什么样的心理时刻应该保持沉默。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他没料到自己的话竟会给人如此深刻的印象,回想起自己十六岁那年看过的一本书向他揭示了许多以前所不知道的事情,他思量着:道连·葛雷是否正在经历类似的阶段?他不经意地向空中射了一箭,难道竟中了靶心!这个少年真迷人!
霍尔渥德的笔在画布上汪洋恣肆地挥洒自如,这种真正洗练和恰到好处的笔触只可能来自惊人的才力,至少在艺术上是这样。画家没有觉察到对话出现了冷场。
“贝泽尔,我站腻了,”道连·葛雷忽然叫嚷起来。“我要到花园里去坐一会儿。这儿闷得要命!”
“亲爱的,我很抱歉。我画画的时候考虑不到旁的事情。不过你的姿势从来没有这样好。你简直一动也不动。我把握住了我所需要的效果:那微微张开的嘴唇,发亮的眼睛。我不知道亨利对你说了些什么,但他确实使你表现出了最奇妙的表情。他大概对你说了许多恭维话。他的话你半句也信不得。”
“他一点也没有恭维我。也许正因为这样,我完全不相信他所说的话。”
“你明明每一句都相信了,”亨利勋爵说着,有气无力地向他看了看。“我跟你一起到花园里去。画室里热得可怕。贝泽尔,给我们来一些冷饮,加上点草莓。”
“完全可以,亨利。请你按一下铃叫帕克进来,我会把你要的东西告诉他。我还得把衬景画好,过会儿我再来。你不要让道连耽搁太久。我从来也没有像今天画得这样顺手。这幅肖像将是我的杰作。它现在就已经是我的杰作了。”
亨利勋爵走到花园里,发现道连·葛雷把脸埋在一大簇阴凉的紫丁香中,一个劲儿地吸着花香,仿佛这就是美酒。他走到道连跟前,一只手搁在他肩上。“你做得完全正确,”他轻轻说道。“除了感官,什么也不能治疗灵魂的创痛,同样,感官的饥渴也只有灵魂解除得了。”
那少年吓了一跳,连忙退后一步。他没戴帽子,缀满叶片的枝条挑起了他那不听话的鬈发,把一绺绺金丝扯得凌乱不堪。他目光惊恐,好像一个人被猛然叫醒。他那秀气的鼻翼微微颤动,一阵内心的紧张使他鲜红的嘴唇抖个不停。
“是啊,”亨利勋爵继续说,“通过感官治疗灵魂的创痛,通过灵魂解除感官的饥渴,那是人生的一大秘密。你是上帝创造的一个奇迹。你知道的比你认为知道的多,但比你想要知道的少。”
道连·葛雷皱起眉头,转过脸去。他无法不喜欢站在他身旁的这个修长而潇洒的青年男子。亨利勋爵罗曼蒂克的茶青色面孔和曾经沧海的表情引起了他的兴趣。他那低沉、拖沓的音调有一种了不起的吸引力。甚至他那双冰凉、白净、花一般的手也出奇地动人。这双手的动作,正如他说话一样,节奏感很强,似乎有一种独特的语言。但是道连觉得有点怕他,并且为此感到羞惭。为什么要让一个陌生人来启发他认识自己?他认识贝泽尔·霍尔渥德有好几个月了,但他们之间的友谊没有使他发生任何变化。忽然有一个人出现在他的生活道路上,看来这人要向他揭示人生的奥秘。其实,有什么可怕的?他又不是小学生或者小姑娘。要是害怕才可笑呢。
“我们到背阴的地方去坐坐,”亨利勋爵说。“帕克已经把冷饮端出来了,你要是再在阳光下烤,会把自己毁坏的,贝泽尔就不再给你画像了。你千万不能晒黑。那样就不好看了。”
“那有什么要紧?”道连·葛雷笑着说道,同时在花园尽头的凳子上坐下。
“这对你极其重要,葛雷先生。”
“为什么?”
“因为你拥有无比美丽的青春,而青春是值得珍惜的。”
“我感觉不到,亨利勋爵。”
“对,你现在感觉不到。一旦你变得又老又丑,皮肤松垂,思想在你额上刻满了皱纹,欲望的毒焰烤焦了你的嘴唇,那时你会强烈地感觉到的。现在,不论你走到哪儿,大家都被你迷住。但是能永久这样吗?……你有一张惊人的漂亮面孔,葛雷先生。别皱眉头。你确实如此。美是天才的一种形式,实际上还高于天才,因为美不需要解释。美属于世界上伟大的现象,如同阳光,如同春天,如同我们称作冰轮的月亮在黑沉沉的水中的倒影一样。那是无可争议的。美有它神圣的统治权。谁有了它,谁就是王子。你在笑?啊!将来你失去了它的时候,你就不笑了……。人们往往说美只是表面性的。也许如此。但它至少不像思想那样表面。对我来说,美是奇迹的奇迹。只有浅薄之辈才不根据外貌作判断。世界的真正的奥秘是有形的,不是无形的……。是啊,葛雷先生,你得天独厚。但是神所赐予的神不久就要收回。你只有有限的岁月可以真正地、完全地、充分地享受生活。等你的青春逝去,你的美貌也将随之消失,那时你会突然发现,留待你去夺取的胜利已不复存在,或者你只得满足于一些微不足道的胜利,回首当年,这些胜利要比失败的滋味更苦。每过一个月,你就向这可怕的前景走近一步。时光妒忌你,向你脸上的百合花和玫瑰花不断进攻。你的面色会发黄,两颊会凹陷,眼神会变暗。你会痛苦不堪……啊!要及时享用你的青春。不要浪费宝贵的光阴去恭听沉闷的说教,去挽救那不可挽救的失败,去把自己的生命用在那些愚昧、平淡和庸俗的事情上。这些都是我们时代的病态的目的,虚妄的思想。生活吧!让你身上美妙的生命之花怒放吧!什么也不要放过。要不断探索新的感觉。什么也不要怕……。一种新的快乐论——这是我们时代的需要。你可以成为它有形的象征。凭你这么个人,你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有一小段时间世界是属于你的……在我遇见你的一刹那,我就看出你还完全不了解你自己,完全不知道你能成为怎样一个人。你身上有那么多吸引我的地方,我觉得我必须使你认识一下你自己。我想,你要是白白浪费掉自己,那太可悲了。要知道,你的青春所能维持的时间是很短很短的。普通的山花谢了还会再开。金链花到明年六月又将是黄灿灿的,和现在一样。一个月以后,铁线莲上将缀满紫色的花朵,年复一年,它的叶片总像绿色的夜空衬托着紫色的星星。可是我们的青春却有去无还。二十岁时在我们身上跳动的快乐的脉搏将缓慢下来。我们的肢体将失去弹性,我们的感觉将变得迟钝。我们将退化为面目可憎的玩偶,整日价回忆那些我们怕得要命的欲念和不敢屈从的异常的诱惑。青春!青春!除了青春,世上的一切毫无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