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道连·葛雷的画像(2)
“布兰登夫人是怎样介绍这位奇妙的年轻人的?”亨利勋爵问。“我知道她喜欢对她的每一个客人作急口令式的鉴定。我记得,有一次她把我介绍给一个勋绶满胸、一脸凶相的红面孔老头。我们向他走过去的时候,她凑在我耳边讲有关那老头的种种骇人听闻的隐私,她像在悲剧里说悄悄话那样,使客厅里人人都听得一清二楚。我立刻逃之夭夭。我喜欢凭自己的眼光去看人。可是布兰登夫人介绍她的客人同拍卖行里介绍商品一模一样。她要么胡乱搪塞,要么说上好多废话,可就是没有你想知道的事。”
“可怜的布兰登夫人!你把她形容得太过分了,亨利!”霍尔渥德没精打采地说。
“我的老弟,她打算办一个沙龙,事实上只是开了一家饭馆。这叫我怎么能为她喝彩呢?你还是告诉我吧,关于道连·葛雷她是怎么说的?”
“哦,大概是这么几句:‘这孩子真可爱……当年我跟他那可怜的妈妈真是形影不离。他干什么我可全忘了……恐怕不干什么……噢,对了,会弹钢琴,也许是拉小提琴吧,亲爱的葛雷先生?’我和道连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们立刻做了朋友。”
“笑对于交朋友倒是个不坏的开端,要是以笑告终那就更好,”年轻的勋爵说着又摘下一枝雏菊。
霍尔渥德摇了摇头。“你不懂什么是友谊,亨利,”他嘀咕着说,“你也不懂得什么是仇恨。你什么人都喜欢,那就是说你对什么人都无所谓。”
“你太不公平了!”亨利勋爵嚷着。他把帽子往后一推,抬头望着像一团团闪光的绢丝在夏天的碧空中飘浮的白云。“是的,太不公平了。我对人的态度大有区别。我同相貌美的人交朋友,同名声好的人做相识,同头脑灵的人做对头。在挑选敌人的时候怎么小心也不过分。我的敌人没有一个是笨蛋。他们的智力都很发达,所以他们都很赏识我。我大概是自命不凡吧?我想是的。”
“我觉得是这样,亨利。按照你的标准,想必我只是一个相识。”
“我亲爱的贝泽尔,你是远远超过一个相识的。”
“但也远远算不上朋友。我猜想大概类似一个兄弟。”
“啊,兄弟!我才不管他们呢。我的哥哥偏偏不想死,我的弟弟们却成天在找死。”[6]
“亨利!”霍尔渥德皱眉喝住他。
“亲爱的,你不要太认真。不过我实在讨厌我的亲属。大概原因在于我们谁也忍受不了和我们有同样毛病的人。英国的民主派对于他们所谓的上层阶级的劣根性深恶痛绝,我也颇有同感。老百姓把酗酒、愚昧和道德败坏视为他们所专有,如果我们中间有谁出这种洋相,就被认为侵犯他们的权利。当可怜的索思沃克闹离婚的时候,老百姓的愤怒简直无与伦比。可是我不敢说有百分之十的无产者是循规蹈矩的。”
“你这番话我半句也不同意,不但如此,亨利,我肯定你自己也不相信。”
亨利勋爵捋捋他的棕色尖胡须,用带流苏的乌木手杖在漆皮鞋上敲敲。“你是个地道的英国人,贝泽尔!你这是第二次发表这样的评语了。向一个彻头彻尾的英国人谈出某种想法总是一件欠考虑的事情,因为他从来不去分析这个想法是对是错。他认为唯一重要的是对方自己相信不相信。实际上,一种想法是否有价值,同谈出这个想法的人是否出于真心毫无关系。事实多半是这样:说的人愈不是真的相信,那个想法就愈显得有道理,因为这样才不夹杂他个人的需要、个人的愿望或个人的成见。不过我不打算跟你讨论政治、社会学或形而上学。我喜欢人甚于喜欢原则,我喜欢无原则的人甚于喜欢其余的一切。你多给我讲讲道连·葛雷先生的事吧。你跟他常见面吗?”
“天天见面。要是一天不见,我就很不高兴。我绝对少不了他。”
“稀奇事!我一直以为你除了自己的艺术外什么都不感兴趣。”
“现在对我说来,他就是我的全部艺术,”画家严肃地说。“我有时候认为,亨利,世界历史上只有两个时代值得一提。其一是出现了新的手段供艺术使用,其二是出现了新的人供艺术表现。油画的发明对威尼斯画派曾意味着什么,安梯诺斯[7]的面孔对后期希腊雕塑曾意味着什么,有朝一日道连·葛雷的容貌对我也会有这样的意义。我用油彩画他,给他勾线,作素描,这些我当然都做了,但不仅如此。对我说来,他远远超过了一个模特儿。倒不是说我对自己所画的他的肖像不满意,也不是说他的美是艺术所无法表现的,没有什么是艺术不能表现的。我也知道自从遇见道连·葛雷以后,我作的这幅肖像画是件好作品,是我生平最好的作品。可是说也奇怪,——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的意思?——他的容貌向我启示了一种全新的技法,一种全新的风格。我看事物和过去不同了,我对它们的想法也不同了。现在我可以用过去不知道的方式来再现生活。‘在理念至上的日子里梦想着形式’,——这是什么人说的?我忘了;但道连·葛雷对我说来正是这样的梦想。尽管他已经二十出头,我还是把他当作一个少年。啊!不知你能不能想象:单是这个少年的出现就意味着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为我们勾勒一个新学派的轮廓,这个学派将具备浪漫精神的全部热情和希腊精神的完美特征。灵魂与肉体的和谐——这是多么了不起啊!我们曾在疯狂状态中把这二者分离了,发明了庸俗的现实主义和空洞的理想主义。亨利!你要是懂得道连·葛雷对我意味着什么就好了!你还记得我的一幅风景画吗?就是阿格纽[8]肯出极高的价钱而我不愿卖掉的那幅。这是我最好的作品之一。原因何在?因为我作这幅画的时候,道连·葛雷坐在我旁边。他有一种不可捉摸的感染力传给我,于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在极平常的树林子里发现了我一直在寻找、可始终没有找到的奇迹。”
“贝泽尔,这的确不平常!我要见一见道连·葛雷。”
霍尔渥德从长凳上站起来,在花园里踱了几个来回,又回到长凳前。“亨利,”他说,“道连·葛雷无非是我的创作主题。你在他身上看不出什么来。而我什么都看得出来。在我没有把他画进去的作品中可以更强烈地感到他的存在。我刚才说过,他启示了一种新的技法。我可以在某些线条的折曲、某些色彩的动人微妙处发现他。事情就是这样。”
“那你为什么不愿展出他的肖像呢?”亨利勋爵问。
“因为我不知不觉地在里边倾注了一个画家的全部崇拜之情;这是非常奇怪的感情,当然,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但是世人可能猜得到,我不愿意暴露我的灵魂让那些好奇的凡夫俗子瞧个没完。我的心决不放到他们的显微镜下面去。这幅像里我自己的东西太多了,亨利,实在太多了。”
“诗人们可不像你这样躲躲闪闪。他们懂得描写激情的东西在出版方面是有利可图的。时下最畅销的书多半是碎了的心之类。”
“所以我讨厌诗人,”霍尔渥德紧接着说。“艺术家应当创造美的作品,但不应当把个人生活中的任何东西放进去。在我们这个时代,人们看待艺术就仿佛它应该是自传的一种形式。我们丧失了抽象的美感。有朝一日我要让世人知道什么是抽象的美感;为了这个缘故,世人将永远看不到我给道连·葛雷画的像。”
“我认为你说得不对,贝泽尔,不过我不想跟你辩论。只有完全丧失理智的人才喜欢辩论。告诉我,道连·葛雷是不是很喜欢你?”
画家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回答:“他喜欢我,我知道他喜欢我。当然,我对他奉承得很厉害。有些话我明明知道讲了会后悔,可是我觉得向他讲这些话有一种奇妙的乐趣。他对我通常是很亲切的,我们俩坐在画室里海阔天空什么都谈。然而有时候,他麻木不仁得可怕,而且大有以我的痛苦为乐的样子。那时,亨利,我觉得我把自己的整个心灵都给了一个人,这个人却把它当作插在上衣钮孔上的一朵花,当作一件满足虚荣心的装饰品对待,只供夏天一日之用。”
“夏天日长,贝泽尔,”亨利勋爵咕哝着。“也许你将比他更早生厌。想起来未免悲哀,但天才无疑要比美耐久些。我们大家拼命想多长点学问,原因就在于此。在激烈的生存竞争中,我们需要有些耐久的东西,所以我们尽把各种垃圾和事实往脑袋里装,妄想保住自己的一席地位。现代的理想人物就是无所不晓的人。而无所不晓的人的头脑是很可怕的。它像一家古董铺子,里边全是古里古怪的玩意儿,到处是灰尘,每一件东西的标价都大大超过它本身的价值。不管怎样,我还是认为你将先感到厌倦。总有一天,你看着你的朋友,会觉得他好像不那么匀称,对他的肤色,或者别的什么觉得不中意。你会在心底里狠狠地责备他,并且当真地认为他非常对不起你。下次他再来,你就对他十分冷淡了。这将是件很大的憾事,然而势所必然。你刚才告诉我的故事的确很罗曼蒂克,可以说是一段艺术的罗曼司,而任何罗曼司最糟糕的后果是叫人变得没有丝毫罗曼蒂克的气息。”
“亨利,不要这样说。我活着一天,道连·葛雷就永远是我的主宰。我的感受你是体会不到的。你太多变了。”
“啊,我亲爱的贝泽尔,恰恰因为如此,我才能体会你的感受。不变心的人只能体会爱的庸俗的一面,唯有变心的人知道爱的酸辛。”亨利勋爵用精美的银质烟匣打火,点了一支烟抽起来,那神态似乎因为茫茫世事被自己一语道破而得意得有点不好意思。几只麻雀在常春藤碧油油的叶片中吱吱喳喳,蓝色的云影像一群燕子在草上掠过。花园里真可爱!人们的感情真有意思!他觉得,比他们的思想有意思多了。自身的灵魂和朋友的情爱,这是生活中最迷人的。他暗自高兴地想象着由于他在贝泽尔·霍尔渥德这里耽搁太久而错过的那顿无聊的午餐。如果他到了姑妈家去吃饭,准会在那里碰见古德博迪勋爵,话题反正跳不出给贫民施食以及设立模范寄宿所的必要性。每个阶级都要宣扬那些他们自己无须实行的美德是如何重要。有钱人大讲节约的好处,游手好闲的人口若悬河地谈论劳动之伟大。这一切今天都不必奉陪了,真开心!他想到姑妈的时候,一下子若有所悟。他转向霍尔渥德说道:“老弟,我刚想起来了。”
“想起了什么,亨利?”
“我在哪儿听到过道连·葛雷的名字。”
“在哪儿?”霍尔渥德问,眉头略略皱了一下。
“不要这样绷着脸看人,贝泽尔。我记得是在我姑妈阿加莎夫人那里。她告诉我说,她发现了一个出色的年轻人,这个人愿意帮她在东区[9]做善事,他的名字叫道连·葛雷。我应当声明一下,她从来没向我谈起过这个人很漂亮。女人对于美貌没有鉴赏能力;至少正派女人是这样。她只说那青年踏实认真,心地善良。我立刻想象那是一个戴眼镜的家伙,头发柔软平直,满脸雀斑,一双大脚走起路来踢里趿拉。我要是早知道那是你的朋友就好了。”
“我很高兴你当时不知道,亨利。”
“为什么?”
“我不希望你跟他相识。”
“你不希望我跟他相识?”
“对。”
“先生,道连·葛雷先生来了,在画室里,”仆人到花园里来通报。
“这下你只好给我介绍了,”亨利勋爵高声笑道。
画家转向站在阳光下睁不开眼睛的仆人,说:“帕克,请葛雷先生稍待,我一会儿就来。”仆人鞠了一躬,沿着小路走回去。
这时他对亨利勋爵看了一眼。“道连·葛雷是我最好的朋友,”他说。“他心地纯洁而善良。你姑母对他的评语一点也不错。不要毁了他。不要去影响他。你的影响好不了。世界大得很,出色的人物有的是。不要把他从我身边夺走,唯独他才能使我的艺术具有目前的那种魅力。我的艺术家的生命全在他手里。记住,亨利,我相信你。”他说得很慢,这些话几乎是违背他的意志硬挤出来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亨利勋爵笑容可掬地说着,抓住霍尔渥德的胳膊,连扶带拽地和他一起回到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