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道连·葛雷的画像(4)
道连·葛雷听着,眼睛睁大,惊讶不迭。一小枝丁香从他手里跌落在铺碎石的地上。一只毛茸茸的蜜蜂飞过来,绕着那枝丁香嗡嗡地转了一阵子。然后它开始爬遍放射形椭圆花球上的每一颗小星。道连异常专心致志地观察着蜜蜂的动静。我们有时也会这样把注意力集中在微不足道的事情上,因为不敢去想真正重要的事情,或者被无法表达的新奇感受搅得心烦,或者某种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向我们的脑子发动突然袭击,逼迫我们屈服。过了一会儿,蜜蜂飞走了。道连看见它钻进一朵旋花的斑驳的小喇叭。那花儿似乎先是颤动了一下,然后开始来回摇曳。
画家忽然出现在画室门口,使劲招呼他们回去。亨利勋爵与道连相顾而笑。
“我等着,”画家喊道。“快来。现在光线正合适,你们可以把冷饮带来。”
他们站起来,一起顺着小径慢悠悠地走去,两只绿白色的蝴蝶打他们旁边飞过,花园角上一棵梨树中有一只画眉开始歌唱。
“遇见我,你觉得高兴吗,葛雷先生?”亨利勋爵瞧着他问。
“是的,现在我是高兴的。但不知道我能不能永远高兴?”
“永远!这是个可怕的字眼。我听见这个词就会发抖。女人特别喜欢用这个词。她们竭力想把每一段罗曼司没完没了地延长下去,结果,总是大杀风景。其实,‘永远’这个词没有什么意义。反复无常和终生的爱之间的唯一差别就在于前者更持久一些。”
他们走进画室时,道连·葛雷一只手按住亨利勋爵的胳膊。“那我们就算是反复无常的朋友吧,”他低声说,同时为自己的大胆而脸红,然后站到垫脚上去摆他的姿势。
亨利勋爵在一张大柳条椅里舒舒坦坦地坐下来观看。画笔刷在画布上沙沙作响,这是划破沉寂的唯一声音。霍尔渥德时而退后几步,站远一点看看他的这件作品。阳光从开着的门外射进来,金色的灰尘在这一束斜线中飞舞。到处好像洋溢着醉人的玫瑰花香。
大约过了一刻钟,霍尔渥德不再画了。他向道连·葛雷看了好长时间,然后又向画像看了好长时间,咬着那支大画笔的笔杆,眉头皱紧,最后大声宣告:“完工了。”说罢俯下身去,在画布的左角用朱红色的瘦长字体签上自己的姓名。
亨利勋爵走过来,仔细看着那幅画像。这无疑是一件罕见的艺术品,那种惟妙惟肖的程度也是罕见的。
“亲爱的朋友,我最热烈地向你表示祝贺,”他说。“这是当代最杰出的肖像画。葛雷先生,请过来看看你自己。”
那少年像从梦里惊醒似地蓦地一震。“真的完工了吗?”他说着从垫脚上下来。
“真的完工了,”画家说。“你今天的姿势摆得极好。我万分感谢你。”
“这完全是我的功劳,”亨利勋爵插进来说。“可不是吗,葛雷先生?”
道连没有答话,只是漫不经心地从画像前走过。他回过头来一看,不禁倒退一步,两腮顷刻间泛起欣喜的红潮。他的眼睛里闪现出愉快的火花,仿佛破题儿第一遭认出了自己。他惊讶地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出神,模模糊糊意识到霍尔渥德正在向他说话,但捉摸不住他的话的意思。对自己的美貌的认识在他是一大发现。这一点过去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贝泽尔·霍尔渥德的夸奖,他固然觉得悦耳,但只当作出于友好的溢美之辞。这些话他听了,也笑了,过后就忘了,对他本人没有产生影响。如今亨利·沃登勋爵来发表了一大篇赞美青春的怪论,就青春易逝提出了危言耸听的警告。这番话立刻打动了他的心,现在他站在画架前端详自己的丰姿的写照时,亨利勋爵所描绘的前景十分真切地掠过他的心头。是的,总有一天他的容颜会起皱、憔悴,他的眼睛会暗淡、褪色,他的体态会拱曲、变形。鲜红的色彩将从他的嘴唇上脱落,金黄的光泽将从他的发丝上消失。生命本当造就他的灵魂,结果把他的肉体破坏了。他将变为一个毫无风度可言的丑八怪。
想到这里,一阵剧痛像刀子捅穿他的胸膛,使他的每一根细微的神经都为之颤动。他的眼睛由淡转深,变成了紫晶色,并且蒙上了一层泪水。他觉得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压在他心上。
“你不喜欢它?”霍尔渥德终于问道。他不理解道连的沉默是什么意思,因而略微有些不悦。
“他当然喜欢的,”亨利勋爵说。“谁能不喜欢这幅画像?这是现代美术中最伟大的作品之一。不论你开价多少,我都愿意要它。我一定要把它买下来。”
“它不是属于我的,亨利。”
“属于谁?”
“当然属于道连,”画家回答。
“他真是天之骄子。”
“太可悲了!”道连·葛雷两眼盯着他本人的肖像喃喃自语。“太可悲了!我会变得又老又丑,可是这幅画像却能永葆青春。它永远不会比这六月的一天年龄稍大……要是倒过来该多好!如果我能够永葆青春,而让这幅画像去变老,要什么我都给!是的,任何代价我都愿意付!我愿意拿我的灵魂换青春!”
“你大概不会同意这样的安排,贝泽尔,”亨利勋爵呵呵笑着说。“否则,你作品的命运岂不是太惨了?”
“我会强烈反对这样的安排,亨利。”霍尔渥德说。
道连·葛雷转过身来望着他。“我相信你会反对的,贝泽尔。你爱你的艺术甚于爱你的朋友。我在你心目中不会比一件青铜小雕像更有价值。也许还不如。”
画家目瞪口呆地看着他。这完全不像道连说的话。到底是怎么回事?看来他十分生气。他的脸涨得通红,两腮在发烧。
“是的,”道连继续说,“我在你心目中还比不上你的象牙信使神或你的银质牧羊神。你将永远喜欢它们。可是你能喜欢我多久呢?大概顶多到我脸上出现第一道皱纹时为止。现在我懂了,一个人不管原来有多美,只要一旦失去他的美貌,这个人也就失去了一切。这是你的画告诉我的。亨利·沃登勋爵说的完全对。青春是唯一可宝贵的。当我发现我年华渐逝而变老的时候,我将自杀。”
霍尔渥德顿时脸色煞白,急忙抓住他的手。“道连!道连!”他叫了起来,“不要这样说。我从来没有过像你这样的好朋友,我也将永远不会再有这样的朋友。你是不会妒忌没有生命的东西的,是吧?你比一切东西都美呢!”
“我妒忌一切永不消逝的美。我妒忌你给我画的像。为什么它可以保存我必定会失去的东西?每一寸光阴都从我这里拿走一点东西去给它。哦,要是倒个过儿多好哇!要是画像会起变化,而我永远跟现在一样,那该多好!贝泽尔,你干吗要画这幅像啊?将来它会嘲弄我的——狠狠嘲弄我的!”热泪如泉水一般涌上道连的眼眶,他挣脱了贝泽尔的手,仆倒在沙发上,脸埋在靠垫里,就像是在祈祷。
“这是你干的好事,亨利,”画家痛心地说。
亨利勋爵耸耸肩膀说:“这才是真正的道连·葛雷,如此而已。”
“这不是。”
“既然不是,跟我有什么相干?”
“刚才我要求你走的时候你应当走,”他埋怨道。
“我是应你的要求留下的,”亨利勋爵这样回答。
“亨利,我不能一下子跟我两个好朋友闹翻。可是你们俩使我痛恨我的最好的作品,我决心把它毁掉。这不过是一块抹了油彩的画布。我不愿让它在我们三人中间作梗,闹得大家日子不好过。”
道连·葛雷从靠垫上抬起长着金发的脑袋,仰起他那张苍白的面孔,以迷惘的泪眼望着画家走到垂着绸帘的窗边一张松木画桌跟前。他在那儿做什么?他的手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锡管和干画笔中间摸索,在寻找什么东西。对了,他在找一把刃面薄而柔软的长柄调色刀。终于给他找到了。他想要划破画布。
道连·葛雷抽噎着从沙发上跳起来,冲到霍尔渥德跟前,把刀子从他手里夺下来扔到画室的角落里。“不许这样,贝泽尔,不许这样!”他嚷道。“这等于谋杀!”
“我很高兴你总算赏识我的作品,道连,”画家从惊愕中定下神来以后冷冷地说。“我本来已经不抱这样的希望了。”
“赏识它?我爱上了它,贝泽尔。它是我的一部分。我有这样的感觉。”
“好吧,等你干了以后,给你涂上清漆,配好框子,然后送你回家。那时你爱怎么就怎么处置你自己吧。”他走到画室的另一头去按铃,吩咐仆人送茶进来。“道连,你是一定愿意喝茶的,是不是?你喝不喝,亨利?你不反对这点简单的乐趣吧?”
“我最爱简单的乐趣,”亨利勋爵说。“对于复杂心理的人,这是最后的避风港。可是我不爱看又哭又闹的活剧,除非在舞台上。你们一对都是活宝!我不知道是谁下了人是理性动物的定义。这样的定义下得太早了。人身上什么都有,就是缺乏理性。其实,缺乏理性也好,不过我希望你们不要为这幅画像争吵。贝泽尔,你还是把它给了我吧。这个傻孩子并不真正想要,我是真的想要。”
“贝泽尔,除我以外,你如果把它给任何人,我永远不会原谅你!”道连·葛雷大声抗议。“我也不许别人管我叫傻孩子。”
“你知道这画像是属于你的,道连。在它诞生以前我就把它给了你。”
“你得承认你的表现是有点儿傻,葛雷先生。说你太年轻,你不会真的在意的。”
“今天早晨要是有人这样说,我还很讨厌,亨利勋爵。”
“啊,今天早晨!现在你跟那时候大不相同了。”
仆人敲门进来,把装得满满的茶盘放在一张日本式的小桌子上。杯子、碟子叮叮当当,陶制大茶壶咝咝作声。一名僮仆端进来两只球形的瓷缸。道连·葛雷走过去倒茶。贝泽尔和亨利勋爵慢腾腾地走到小桌前,揭开盖子看瓷缸里是什么东西。
“今天晚上我们去看戏吧,”亨利勋爵说。“一定有什么地方在上演好戏。我答应了人家在怀特俱乐部吃晚饭,不过反正是一个老朋友,我可以打电报告诉他我病了,或者说我另有约会不能来。我想这是一个挺好的理由,这样坦率一定能大大出人意外。”
“穿晚礼服实在是桩烦人的事情,”霍尔渥德嘟囔着。“而且,穿上了以后又难看得要命。”
“是啊,”亨利勋爵感慨地说,“十九世纪的服装可恶至极。色调是那么阴暗、沉闷。现代生活中剩下的唯一真正鲜明的色彩就是罪恶。”
“亨利,你不应当在道连面前这样说话。”
“你指的是哪一个?是那个在给我们倒茶的道连,还是画上的道连?”
“两个都包括在内。”
“我想跟你一起去看戏,亨利勋爵,”道连说。
“好极了。贝泽尔,你也去好不好?”
“不行,真的不行。我还是不去的好。我有许多工作要做。”
“那我就跟你两个人去,葛雷先生。”
“我真高兴。”
画家咬了咬嘴唇,手里拿着一杯茶走到肖像跟前。“我要留下来给真正的道连做伴,”他的声调凄怆。
“你说这是真正的道连?”肖像的原型激动地问,一边向画家走过去。“我真的像它吗?”
“是的,你跟它一模一样。”
“多好啊,贝泽尔!”
“至少你在外貌上像它。但它是永远不变的,”霍尔渥德发出一声喟叹。“这毕竟是差别。”
“什么不变啦、忠诚啦,都是小题大做!”亨利勋爵说。“老实说,即使在爱情上,这也纯粹是个生理学的问题,根本不依我们的意志为转移。年轻人想要忠诚,结果都变心;老年人想要变心,已无能为力。事情就是这样。”
“道连,今天晚上不要去看戏了,”霍尔渥德说。“还是留下来和我一起吃晚饭吧。”
“我不能,贝泽尔。”
“为什么?”
“因为我答应了亨利·沃登勋爵跟他一起去。”
“他不会因为你信守诺言而更喜欢你。他自己老是说话不算数的。我请求你别去了。”
道连·葛雷笑着摇摇头。
“我恳求你,”画家说。
道连左右为难,望了望笑眯眯的亨利·沃登。这时勋爵正从茶桌那边观察他们,觉得煞是有趣。
“我一定要去,贝泽尔,”道连最后答道。
“那好吧,”说完,霍尔渥德走过去把茶杯放在盘子里。“时间已经不早了,你们还得换装,不要耽搁了。再见,亨利。再见,道连。希望你很快来看我。明天就来。”
“一定。”
“你不会忘记吧?”
“当然不会,”道连说。
“那么……亨利,你?……”
“怎么样,贝泽尔?”
“请你记住今天早晨我们在花园里的时候我向你提出的要求。”
“我已经忘了。”
“我相信你。”
“但愿我能相信我自己,”亨利勋爵哈哈笑道。“走吧,葛雷先生,我的双人马车在门口,我可以送你到府上。再见,贝泽尔。今天我们度过了一个极有意思的下午。”
等他们走了出去,门关上以后,画家颓然倒在沙发上,脸上现出十分痛楚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