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8)
“我们的车夫去哪儿了?”
“科特兰先生正在和另一辆马车里的同行谈话,女士。需要我为您叫他过来吗?”
另一辆马车?她钻出车厢,关上车门,以免灯光暴露她的行踪,然后悄然来到马车后面。史帕克斯在邮件箱上纹丝不动。她跪在白雪覆盖的路上,躲在车轮后面,透过许多根马腿窥探大约二三十码外的小片光亮。她意识到,那片光辉来自两盏提灯。车夫从这辆车上取下了一盏,随后走到了迎面驶来的另一辆马车前。
奇怪的是,他本可以等两车交错的时候再跟对方说话的。除非他不希望贝蕾妮斯或者史帕克斯听到他要说的话。
“我猜他命令你在他去谈话时监视我。”
“正确,女士。”
该死。他起了疑心。而且他不相信史帕克斯。因为史帕克斯不属于科特兰,而是公会的仆从。
现在的问题在于,史帕克斯是否会为她效力。
贝蕾妮斯取出挂在脖子上的链坠。她谨慎地整理思绪,然后摇晃着站起身来,攥住链子,将玫瑰十字架举向史帕克斯。
“机器,你的真名是?”
机械仆从略微改变了姿势,但足以让马车的悬挂装置发出嘎吱声了。
“我的制造者叫我史帕西库罗西斯特洛丹图斯,女士。”
她在记忆中拼命翻找,试图回想某个只出现过一次,而且稍纵即逝的片段。如果他们的车夫在结束前回来,也许就会插手干预。他甚至可能已经做好了预防措施。她再次看向道路前方:一道光线在移动。贾克斯是怎么说的来着?费舍在亮出帝国纹章的时候是如何遣词造句的?噢,见鬼。她只能现编了。
“我代表发条学者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她说。马车再次嘎吱作响,仿佛那台仆从型正在挺直身体或者变换重心。贝蕾妮斯通过呼吸让自己恢复镇定,然后一口气把话说完。“我的工作将取代所有家用与商用禁制,因为它是帝国最重要的工作。我以这份权力取消你的租约,并解开之前的所有并非直接为我的目标服务的禁制。”那个该死的喀拉客看起来毫无变化。她问:“你明白了吗?”
一反机械人的常态,它并没有立刻作答。等史帕克斯回答时,它的嗓音显得紧张而打颤。它的主发条心脏那不间断的鼓点声也变了,仿佛此时正以略微不同的节奏跳动。“明白了,女主人。我不再听命于王家邮政业务和科特兰先生。我现在是只属于您和御林管理办公室的工具。我该如何为您效劳?”
贝蕾妮斯的胃拧成了一团。她咳出了酸水。塔列朗不会畏惧肮脏的工作,但这件事牵涉到政治操纵、情报收集、甚至是战争——然后还有谋杀。当她还是塔列朗的时候,她的选择与行动间接导致了许多人的死亡,而她的失误害死了更多人。但她从未安排过谋杀。
但她已经不是塔列朗了。那个头衔落到了别人的身上。而她身上沾着的鲜血已经比最粗心的屠夫还要多了。
她说:“你会走向科特兰先生,说你觉得我生了病,需要立即就医。你不会透露出禁制发生改变的迹象。你借此机会聆听他的对话。如果内容和我,我的目标,或者我的目的地有关,又或者科特兰对我说法的真实性表示怀疑,我命令你夺走另一辆马车的行动能力,并将包括车夫在内的任何乘客封口。放过马匹。有必要的话,你也可以夺走科特兰先生的行动能力。现在去吧。”
喀拉客是可以撒谎的。只要接到命令就行。
史帕克斯跳下行李平台。它落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动作意外地轻盈。它伴随着叮当和咔嗒声朝邮车前方那片光芒走去,而贝蕾妮斯溜回了车里。她飞快地爬进车厢,尽可能缩短泻出灯光的时间。如果史帕克斯宣称她生病的时候,那些车夫看到她还在车外,那就糟糕了。疑心已经让科特兰密切关注她了。
贝蕾妮斯无力地坐在长凳上,然后像脖子突然松弛那样垂下脑袋,开始专注于呼吸。她努力让呼吸趋向迟缓与平稳,那是陷入深度无意识的人如海面起伏般的呼吸方式。但血液流经耳朵时的脉动让她跳动的心脏化作一面铜鼓,也揭穿了她入睡的假象。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这才阻止自己跟随心脏的节拍去呼吸。她努力透过身体的噪音去留意骚动,尖叫,以及金属敲打木头和骨骼的巨响。但这个夜晚寂静无声,唯有猫头鹰的啼鸣,以及某个东西匆忙穿过路边的积雪与灌木丛的声音。恐怕是只兔子,或者狐狸。
两对脚步声朝马车这边走来。其中一对带着机械人特有的嘀嗒声。还有两个较为微弱,却逐渐响亮的声音,那是挽具的叮当声与马蹄铁踩在雪上的嘚嘚声,暗示着一辆马车正在接近。
科特兰说:“她病得多重?”
机械仆从——她希望已经成功劫持的那一个——开口道:“我没法判断,先生。”
车门开了。科特兰的身体探了进来,让车厢下的弹簧嘎吱作响。“小姐?”
她呻吟起来。扭动身体。科特兰发出了介于咕哝和叹息之间的声音。
“小姐,我得触碰你的皮肤,看看你有没有发烧。我发誓没有任何不良居心。”
他的手掌盖在她的额头上。触感的确有些冰凉。但她毕竟裹着毛毯,膝盖上还放着一大块温暖的石头。她翕动眼睑,仿佛正逐渐恢复清醒。她朝司机眨了眨眼。
“我觉得不舒服。”她含糊地说。
“唔。感觉你的热度不怎么高。但你恐怕需要吃点东西,再好好睡一觉。”
贝蕾妮斯的目光越过科特兰的肩头,看着那辆向北行驶的有蓬马车从他们旁边经过。另一位车夫让马儿慢慢走着。他透过敞开的车厢门看着她,然后跟转过头来的科特兰对视了一眼,后者以微不足道的幅度点了点头。就在那辆有篷马车驶过的同时,贝蕾妮斯听到了甩动的缰绳声:那匹马小跑起来。
见鬼。
“史帕克斯,”她说着,抛开了所有困倦与病弱的伪装,“停下那辆马车。快。”
机械仆从无比迅速地跳了出去,而在贝蕾妮斯透过车门的那部分视野里,它仿佛消失了。科特兰困惑地皱起眉头。附近的夜色中传来发条装置落在路面上的沉重碾压声,惊马的嘶鸣声,木头的碎裂声,以及人类的叫喊声。
科特兰猛地转过身去,用提灯照向那片骚动。他脸色发白。“你是什么人?”
但他没有等待回答。没等贝蕾妮斯编造出能够安抚他的谎言——当然也没等她挣脱马匹用的毛毯——他便手忙脚乱地爬向车夫的座位。贝蕾妮斯扭动身体,伸出双臂,甩开膝盖上的暖石,然后冲到门外,跟在科特兰身后。她摔倒在雪地里,才翻过身来,就看到车夫把手伸进座位下面的置物隔间里。
她叹了口气,用那只完好的眼睛翻起了白眼。他当然会有枪。这恐怕是王家邮政在偏远地区路线的标准配备。毕竟大部分车夫都没有机械仆从护送。
“科特兰!听我说!”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他说着,那只手仍旧摸索着什么,“但你肯定不是公会的人,就像我肯定是我爸爸的儿子。”他用一把转管式手枪[10]瞄准了她,然后说:“我看你多半是公会的逃犯。”
贝蕾妮斯说:“拜托,听我说!你卷进了某种非常复杂的状况。我——”
月光照亮了炼金黄铜。冬日的风吹过机械仆从那骷髅般身躯的开口。史帕克斯的落地动摇了大地,也吓坏了马匹。机械人站在贝蕾妮斯身前,保护着她。机械仆从的突然赶来让科特兰吓了一跳。他的枪开了火。伴随着子弹命中后反弹的“砰”与“噼啪”声,仆从型的外壳发出鸣响,让贝蕾妮斯不禁瑟缩身体。科特兰的马匹之一嘶鸣起来。惊恐的牲畜跳向前去。科特兰失去了平衡。有那么一瞬间,他用一只手抓住车夫座的边缘,然后丢掉那把枪,试图抓稳。他掉了下去。贝蕾妮斯闭上了眼睛。马车轮碾过他的躯干,也截断了他的叫声。
史帕克斯留在原地。“女主人,您受伤了吗?”
雪花开始飘进她的衣服里。她颤抖着站起身。“没。在那些马沿着河跑进大海之前,停下那辆马车。”
趁着她的新仆从追赶远去的马车时,贝蕾妮斯审视着眼前的状况。史帕克斯瘫痪了那辆经过的有蓬马车,而做法是扯断挽具,并砸碎其中一只车轮。另一位车夫的马匹踩过了离路面几码远的灌木丛,跑进了树林里,正靠鼻子在雪地里寻找能吃的草。车夫被史帕克斯从座位上扔了出去,落进雪堆里。从他飞出的距离来看,她不认为他短时间内就能爬起来。
这算不上理想。就算将这一幕伪装成动用暴力的人类抢劫也没什么意义,毕竟其中一辆马车明显是被金属拳头砸坏的。贝蕾妮斯叹了口气。
史帕克斯牵着科特兰的马匹回来了。那匹栗色马的一条后腿一瘸一拐,多半是被弹飞的子弹击中了。他们只好抛下那头可怜的牲畜,免得引起太多人的怀疑。剩下那匹灰马看起来又累又怕,但除此之外非常健康。她希望它健康到足以驮动她的程度。
“我该如何为御林管理办公室效劳?”
“我希望你立刻忘掉你和科特兰先生今晚遇见我以后发生的一切,只有你的监管权转移给我这件事除外。然后,”贝蕾妮斯说,“我希望你开始着手新的工作,而你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我展示你保护的那口箱子里的东西。”
第五节
逐渐昏暗的天空飘下大片的雪花。隆尚的胡须蒙上了寒霜,马儿的鬃毛也被积雪覆盖。有片特别大的雪花在并肩骑行的克雷蒂安中士的帽檐下打转,接着飞进了他的眼睛,令他缩起身子,拍打面孔,又开口咒骂起来。
“耶稣啊。千万要让那些平民瞧瞧,”隆尚说,“如果他们看到我们最优秀也最勇敢的士兵像吓坏的猫咪那样拍打雪花,肯定会满心自豪,然后踊跃报名参军的。可以的话,下次记得发出‘嘶嘶’的叫声,最好再尿个裤子。”
“抱歉,队长。”
“噢不,不用道歉。刚才那片该死的雪花是我见过的雪里最他妈锋利的。你没有选择,只能运用你多年来军事训练的经验进行自卫。那该死的东西没准会戳瞎你。等我下次跟大元帅喝酒的时候,我会这么告诉他,还会在今晚向圣母玛利亚与所有圣徒祈祷,感谢他们保佑你免受如此可怕的重伤。”
“感谢您,长官。”
说完这些以后,他们在沉默中骑行,能听到的只有隆尚的铁镐和大锤碰撞的响声,以及钉有蹄铁的马蹄踩在圣约瑟夫林荫大道——西方马赛东西方向的主干道之一——的鹅卵石路面上的响声。道路两旁种着高大的红橡与黑枫,如今树叶已然落尽。在晴朗的天气里——没有雪花会扑向他们睫毛的时候——他们能从这儿看到远处的码头区域,郁金香们就曾在那里派出他们的机械恶魔,像燃烧的彗星那样穿过城镇;曾经是新法兰西瑰宝的圣母院街,如今留下的只有焦黑的树桩。这一幕令人心痛。在他们身后,低挂的云层吞没了尖塔的顶端,让那座高塔仿佛一支折断的长枪。尽管风已经停了,隆尚却能闻到冰冷的河水气味。用合成油做燃料的街灯让他们呼出的白汽化作了光晕,也为早冬的夜晚增添了毫无根据的安逸感。隆尚知道,他的胡须沾满雪花的模样甚至跟圣诞之父[11]有几分相似。
只是他骑的不是驴子,也不是来传播快乐的。他是来破坏别人的平静生活的。
中士在一家店铺前方勒住马儿。他转动手里那份名单的角度,想用街灯的光线来确认。“我想就是这儿。”他说,然后抬起头,看着那间蜡烛店叹了口气。“免费的蜡烛,”他咕哝道,“好过没有,不过……”
“我们来这儿为的不是钱财。我们来这儿,是因为那些家伙自私又操蛋,觉得自己不欠为他们提供吃穿和保护的国家任何东西。”隆尚吐了口唾沫,又说:“而且我敢打赌,如果点着他们的蜡烛,散发出的烟肯定比审判日的异教徒烧起来更油腻。”
虽然这么说,但这份活儿也有好处:他们拜访的家庭会拿出贿赂,试图让他们对遭到征召的儿子、丈夫、女儿或妻子视而不见。这是原则问题。因此隆尚昨天才会揽下这份亲自找回几名失踪人口的工作。单纯出于运气——他说那是平时行善积德的奖赏,而非地位带来的利益——他碰巧拿到的这部分名单才会包括圣劳伦斯河两岸最受推崇的巧克力制造商。那个办事拖拉的家伙和他老婆也许会慷慨地提供免费的产品样本,帮助卫兵队长更加轻松地思考问题,而这与他参与这场围捕行动的决定毫无关系;他纯粹是为了替部下树立榜样才这么做的。此外,郁金香们的贸易禁运也阻断了新法兰西的可可豆供应,这意味着就连巧克力制造商都拿不出像样的贿赂了。世界末日真的要来了。
“开心点儿,”隆尚说,“没准他们有个适婚的女儿,而且她还对穿军装的男人特别痴迷。”
克雷蒂安再次确认名单。“他们的确有个女儿,但我很怀疑她会迷上想要拆散她家庭的男人。”
隆尚哼了一声。中士敲了门。橱窗上挂着块牌子,表示店铺已经打烊,但那户人家无疑就住在楼上,所以这儿也是那位不守规矩的征召兵最可能在的地方。晚餐时间就快到了,这户人家多半很快就会聚集在桌边,而在这时突然造访也就成了最佳选择。或许他们会撞个大运,将两只任性的鸟儿一同捕获。
没人应门。中士又敲了敲门,但并不比前一次更响。隆尚将一长条深色的烟草渣吐在街道上。
“看在基督的份上,把你手腕的力气也他妈给我用上。”
隆尚从马鞍的吊索处取下他的锤子。他今天并不需要这件工具,也发自内心地希望再也没有使用的机会。但他也知道,它们的作用不只是跟喀拉客搏斗:它们早已成为故事的象征,而故事拥有力量。于是隆尚用手肘推开那位中士,用大锤的握柄用力敲了敲门,甚至让铰链也叮当作响。
在店铺里,楼梯在沉重的脚步下发出嘎吱声。门开了;有个女人向外窥视。她的指甲沾满了白色的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