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9)
“你来得太晚了。我们打烊了,先生。”
“那我得说,我们来得正是时候。我们不是来买蜡烛的。”
她对着两位军人皱起眉头。“你们是什么人?”
“你认不出我吗?我他妈可是圣诞老人[12]啊。”
她看向他身后,又看看那位中士,然后打量着他们的马匹。“那你的礼物呢?”
隆尚咂了咂舌。“听话的人才有礼物。所以我不用费那种事了。你没听说吗?如今我会带走淘气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女儿,如果你有的话。而我相信,”他说着,朝中士手里的文件弹了两下指甲,“你是有的。”
她的脸因愤怒而皱起。隆尚轻轻地抓住门板,开口道:“中士,你和我不妨到屋里去,跟这些好心的新法兰西公民谈谈。”
她让开了路。谈吐风趣的人也许会称她为“冰山女”,因为她动作缓慢,又冷漠如冰。但隆尚一向受不了谈吐风趣的人,也看不起文字游戏。隆尚进屋后脱下了帽子,中士也照做了,然后关上了门。这间店铺散发着微弱的蜂蜡气息,但架子和柜台上都看不到那种蜡烛。店铺的一角——以及他们头顶的长货架上——放着足有半个隆尚那么高的蜡烛:上面标有细小的刻度,表示经过的时间。
“感谢你,太太。我猜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
“谁给你们权力来这儿拆散我们的家庭?我们是好公民。你们的工资就来自我们交的税金!”
“我们为此心怀感激。对吧,中士?”
“对,长官。非常感激,长官。”
“但除了交税以外,你们还愉快地生活在美丽的新法兰西,在这个所有人都拥有自由的地方。正因如此,你们也愉快地使用着我们的码头,我们的河流,我们的商船,用这些来为你们的生意添砖加瓦,而你们的店铺和住所也从各种美妙的市政福利——例如室内管道和下水道——之中获益,而你们脸颊红润的儿女也能前往学校,用实用与哲学两方面的智慧填充头脑,还有那些皮肤黝黑的宪兵始终在街道上巡逻,保护你们的人身与财产安全。”
“隆尚队长说得对。在这儿生活,要做的不只是交税而已。”
“中士。你明白自己要在这儿做什么吗?”
“我会做您吩咐我做的事,长官。”
“好伙计。现在我要你闭上那张臭嘴,免得发生某些让人尴尬的事。”
有个男人走下楼梯。他穿着一条皮围裙,衬衣的袖子上沾着无数五颜六色的污渍。他身材瘦削,戴着厚厚的眼镜,看起来就像是个一辈子都在柜台或者工作台旁度过的手艺人。隆尚怀疑他在短兵交锋时根本拿不动流星锤,更别提大锤了。但他经营着店铺,因此熟悉数字,也许可以充当书记或者军需官。
隆尚说:“啊哈。第一头任性的羔羊出现了。”
那人似乎忘记了自己正在逃避征兵的事实。“我没听错那个名字吧?你就是有名的隆尚中士?”
“他才是中士,”隆尚说着,指了指他的同事,“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队长。”
那女人说:“我们向您道歉,隆尚队长。我丈夫说错了。他当然认识您!我们都认识。我们的小马塞尔知道关于您的所有故事。”
中士匆忙一手掩口,发出某种半是笑声、半是咳嗽、半是呛着的声音。隆尚说:“为了大家着想,他还是不知道的好。”
克雷蒂安说:“你们肯定知道我们的来意。也明白我们来这儿就代表你们就有麻烦了。”
“我们是守法公民,”蜡烛商的老婆说着,依旧毫不妥协,“所以不,你们的拜访对我们是个意外。其中显然有什么误会。”
中士翻了个白眼。他看着隆尚。“他们是认真的?”
卫兵队长说:“不,没有什么误会。你瞧,先前发生过一场小小的战争。也许你们也听说了?也许你们的某些顾客提到过?半个城市都被烧毁了。你们对这些有印象吗?没有?”隆尚没有给他们回答的机会。他只是摇摇头,仿佛在表示惊奇,随后继续说道:“好了,我知道我们都活在充满惊奇的时代。因为我敢发誓,每一条林荫大道——”说到这里,他用大拇指对准了橱窗的方向,“——都径直通向焚烧地带的边缘。像我这样头脑简单的人,会觉得你们这里甚至能闻到那边的烟味——见鬼,我觉得你们甚至能用刀子割下那些烟,然后做成灯黑[13],因为我记得这店铺里有很多——但话说回来,既然你们整天都跟蜡烛打交道,恐怕早就习惯了烟和烟灰了。”
蜡烛商开口道:“我们明白——”
“队长说得兴起的时候别去打断他。”中士说。他确实正说得兴起。
“你们要明白,那场小小战争的关键,就在于还会有下一场,这是板上钉钉的事。我知道你们这些勤劳的人没空去听河对岸的流言或者新闻,所以我猜你们不知道,但你们瞧,那些郁金香恨我们入骨。他们迟早会来的。这就代表我们必须做好保卫家园的准备。这代表你们必须保护自己的家园。这代表你们应该在我堪称传奇的耐心耗尽之前,让你们的女儿赶紧出现。”
“没关系,爸爸。我也想尽自己的一份力。”
这时候,有位年轻女子从这家人楼上的住处走了下来。根据征兵名单的说法,她今年二十出头,而在隆尚的眼里,她是块远比她父亲有前途的材料,因为她肩膀宽阔,四肢粗壮。她长着一副能锻炼出肌肉的体格。而且她至少不是彻底的懦夫。
“啊,第二头任性的羔羊出现了,”隆尚说,“中士,瞧见没?我告诉过你,严谨的生活和积极的态度能让一切走上正轨,对吧?”
“是的,长官。就算您没用那些字眼,但意思无疑都表达到了。”
隆尚朝蜡烛商的女儿招了招手。“是时候离开农场了,小羊羔,到成为狮子的时候了。”他对她父亲说:“你也是。到了成为……好吧,另一种东西的时候了。”
蜡烛商的老婆说:“你会让我变成寡妇的。”
这话也许不假,隆尚心想,你丈夫的战斗潜力就跟刚孵化又少了母亲的雏鸟差不多。他叹了口气。但想要守护国王和祖国,我得将这些渣滓奇迹般地打造成崭新的刀剑才行。
“我认为你们都说得太夸张了,”那个年轻女子说,“我为我的父母道歉。我是他们唯一的女儿。”
她父亲说:“我们听过城堡里发生的事!那天的喷泉染成了红色,三十多个人被剁成了肉酱,而你也成了上尉。你不可能指望普通市民跟那样的机器搏斗吧!这样既不人道,也没有意义,而且等同于谋杀,”他抬起双臂,仿佛在跟面前的两名军人对比,“看看我吧!我做不到你那样的事!”
蜡烛商弄错了。情况跟他说的完全不同。很久以后,在无穷无尽的连续葬礼期间,大元帅才宣布了隆尚的晋升。他还给了隆尚一块亮闪闪却不值钱的金属,上面连着一小块缎带;隆尚把那东西塞到了箱子的最深处。
中士注意到了隆尚的眼神。他也对这一家人做出了评估。那位女儿已经决定做正确的事了。她父亲才是懦夫:如果他女儿欢快地加入守军,他就没法逃避征兵了:所以他必须阻止她,这样才能拿她来当借口。
克雷蒂安说:“征兵的目的,其实就是让任何人都不需要再做隆尚上尉做过的事。我们要把金属人挡在城堡外。如果我们有足够的人手,而且他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又能够服从命令,敌人就永远攻不进来。我们的国家也能够保持原样。”
唔。这小子该开口的时候也挺能说的。隆尚朝他点点头。虽然他相当确定自己对那家伙说过闭嘴了。
“没关系的,爸爸。我们一起参军,”她亲吻了母亲的脸颊,“我时不时还能回家来吃晚饭。”她看着隆尚说:“可以吧?”
他耸耸肩。“不当班的时候,你就可以自己安排时间。虽然这种时间不多,但你不是去当奴隶的。”
她说:“听到了吗,妈妈?”中士握住她的手肘,领着她朝门那边走去。
“不!”她父亲从隆尚面前退开。他抓住女儿的胳膊,将她从中士身边拉开,又试图挡在她和两位军人之间。“你们这是让她去送死!”
“先生。”隆尚发觉自己激动的时候很难压低声音。他重新握紧了那把大锤,直到指节在打烊店铺的昏暗光线里转为骨白色。愤怒自他的心底涌出,味道就像他午饭时吃的蓝纹奶酪和干瘪的苹果。“这房间里有个人的死期宜早不宜迟,但那个人不是你女儿。”
“她不是当兵的料。”那人恳求道。
他妻子补充道:“如果你让所有蜡烛商都去送死,那城堡里的蜡烛该由谁来做?”
中士说:“如果城堡失陷,谁还会买你们的蜡烛?”
蜡烛商把他女儿推向楼梯。“上楼去,伊露蒂。这事由我们来解决。”
隆尚捏着胡子,他很好奇这个傻瓜为何会相信自己能赢下这场辩论。而他又为何会觉得这只是一场辩论。他已经犯下了两重罪行:既违反了王室法令,又对为保卫新法兰西而履行正当职责的军人进行妨碍。他女儿反而更明白事理。
于是他一直等到她远离她父亲,然后用左手揪住蜡烛商的衣领,右手迅速将大锤的握柄砸在对方的腿上,让那个男人立足不稳。他转过那人的身体,用锤头将他抵在墙上。货架上的蜡烛纷纷倾倒。一根长长的计时蜡烛[14]从他们头顶的架子摔落下来,断成了三截。
隆尚身体前倾,直到他的胡须拂过喘着粗气的蜡烛商的脸。
“我的耐心耗尽了,但你出于错觉——觉得自己能阻止这一切的错觉——而挥霍的短暂人生的每一刻,都会将我得来不易的晚餐再推迟一刻。所以你称之为嘴巴的排泄口接下来吐出的字眼,如果不是‘听候您的差遣,克雷蒂安中士’,那么我以所有圣徒的名义发誓,我会挖出你的心脏,再把它丢到就算向圣母玛利亚祈祷也找不到的深坑里去。”
蜡烛商的老婆在身前画了个十字。隆尚走向屋外,等那对父女收拾行李,并为了在雪夜里步行而穿上保暖的衣物。他相信中士会顺利将那两只任性的羔羊带进城堡,途中不会发生任何事件或尴尬的状况。好吧,也许不会。
可如果蜡烛商选择逃跑呢?就算有一万个像他那样的人,也不可能打赢与机械人的战争。他们需要那种能站在城垛上的士兵,即使面对像蟑螂那样爬上城墙的嘀嗒人也不会腿软。听到发条的响声时,他们不会尿裤子。但在上一次冲突中,很多这样的士兵都牺牲了。西方马赛需要时间。补充人员、休养生息、更新换代的时间。
在他们与查斯坦一家争论期间,风势变强,气温也随之下降。隆尚呼出的气息形成长长的白色带子,绕过树枝和沉寂的喷泉,飘向河边,仿佛要在一切都太迟之前逃离马赛。隆尚让马儿绕过转角,离开林荫大道,也避开最猛烈的寒风。小片的雪花积在他的肩头、胡须和眉毛,以及那匹母马的鬃毛上。人与马的体温结合起来,融化了积雪,但融雪却汇成水滴,顺着隆尚那件海狸皮斗篷的天然油脂层流下。
这段远路让他从毗邻圣施洗约翰孤儿院的游乐场旁边经过。那里空无一人,秋千嘎吱作响,随风摆荡,仿佛荷兰大钟里的钟摆。旋转木马缓缓转动,在积雪上刻下阿拉伯式花纹。等一切尘埃落定以后,这里会有更多的孤儿,多到游乐场容不下的程度。
他骑着马穿过自孤儿院窗户照下的一个个黄白色光圈。这些光线太过明亮,不可能是蜡烛:那是以合成灯油做燃料的灯光。隆尚提醒自己,回头要找修女谈谈,了解那些孩子最需要什么。对他来说,今年的冬天来得出其不意,圣诞节也会比预想中到得更早。在去年的这时候,他已经织好了好几套帽子、连指手套、和围巾,足够五六只小兔崽子穿戴。
可话说回来,过去这一年的破事简直没个完。他没什么留给那些淘气包的时间。
他朝把守外堡北门的哨兵们点点头。他们敬礼回应。就在他的母马走到吊闸门尖锐的锯齿下方时,他开口道:“我猜今天很平静。”
“只有几个来请愿的,”哨兵之一说,“那些城里人不肯接受现实。”
另一个哨兵说:“他们还不明白,喀拉客就要卷土重来了。”
隆尚说:“他们会明白的。等他们明白的时候,全城人就都会想方设法躲进城墙内了。那天会很有趣的。”等进入城堡后,他又回头补充道:“克雷蒂安中士会带着两个征召兵一起过来。我现在要下班了。万一郁金香们来了,就努力撑到明天早上吧。”
他把马匹留在与北军营毗连的马厩里。他在脏衣室[15]脱下斗篷、围巾和帽子,跺掉靴子上的雪,然后甩掉胡须上的雪花。他拿出织针和一颗染成钴蓝色的毛线球,外加面包、奶酪、和苹果酒,然后在公共休息室的壁炉边坐了下来。他摇动织针时的咔嚓声——那声音富有规律,又不断重复,就像僧侣的吟诵——融入了军营轻柔的噪音里。闲聊声,散布各处的骰子赌局中塑料碰撞木头的咔嗒声,擦拭靴子的嘎吱声,还有打磨刀剑的锉磨声。这就是士兵之间友好关系的体现。
编织能帮助他放慢飞快的思绪,还能帮他缓解胃部的抽搐。最近他只要考虑不远的将来,这种症状就会浮现。他们把军用喀拉客拖下城墙的那天,他就在编织一条围巾;他始终没能织完。干涸的血迹让纱线结上了硬壳,没法再用。但他留下了未完成的围巾作为纪念。就像一枚有所缺失、不能花也扔不掉的铜板,关于那天的记忆总会自行浮现于他的脑海。
隆尚注意到,炉火变弱了些,士兵们的嬉笑声也一样。他用不着转头,就知道他们都在看他。他们在打量他的面部表情与情绪,仿佛他是一块能够占卜未来的护身符。
“队长?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