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7)
贝蕾妮斯试图开口。但颤抖太过剧烈,让她咬到了舌头。她咳嗽几声,吐了口唾沫,将链坠举得更高。在车夫的面前晃了晃。她衣服上散发的血味吓得马儿向后退去。
“公-公-公——”她咳嗽几声,又喘息了一阵,“公-公会!”
“老天爷啊,”车夫说,“史帕克斯!快把马用的毛毯拿来!”
马车摇晃起来,发出弹簧的嘎吱响声。伴随着棘轮转动声与喀拉声,有台仆从型从车厢后面的平台上展开身体。贝蕾妮斯摔倒在地。积雪为她充当了软垫。项链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她瞥见了雕刻在车厢门上的王家纹章,还有绑在车顶与后方平台上的箱子。
这是邮车,她反应过来。
但一双冰冷的金属手臂随即用粗糙而厚实、带着马儿体味的羊毛织物裹住了她。那个机械人将她放进车厢里。它取出挂着的那只篮子里的石头,开始在双手之间滚动,通过摩擦来产生热量。贝蕾妮斯缩了缩身子;这阵噪音在寂静的林子里能传到几百码远处。
车夫命令仆从型回到车外的平台上。他扭动隔热保温瓶的塞子:苹果味的蒸汽在车厢里弥漫。他帮贝蕾妮斯从毛毯里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然后将杯子塞在她手里。她大口喝了起来,不过没等喝进嘴里,她就把其中半杯洒在了自己身上。但她不由得好奇,从前的自己为何会忽视苹果白兰地的存在。它简直是琼浆玉液。
她看着手里的杯子。然后意识到自己应该拿着另一样东西。她挺直背脊。
“我的项链。”她勉强开口道。
“别急。在我这儿。”车夫抬起了手。贝尔的链坠从缠绕于他手指的链子垂落下来,不时有水滴落。它在提灯的光芒中闪闪发亮。那个男人花了点时间去打量。等他的目光落在玫瑰十字架旁边的小巧“V”字上的时候,举止中多出了一份谨慎。他把链坠放在她旁边的长凳上,就像个正踮起脚尖绕过酣睡狗熊的人。
“这么说,你是跟那些拧颈卫士一起的。”
贝蕾妮斯又往喉咙里灌了些白兰地。她咳嗽起来。新的麻木感传遍了全身。但那是种温暖的麻木,而且是从体内涌出的。车夫给她再次倒满白兰地的期间,她总算找回了说话的能力。
“我代表发条匠与炼金术士神圣公会的御林管理办公室,”她撒了谎,“如果你想问的是这件事的话。”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你肯定走了很长的路。”那位车夫——他的名字是科特兰——操着一口相当有年头的“标准”荷兰语,其中夹带着新尼德兰第一批移民的些许习惯。他的发言中充满了新世界的乡下用语。如果听得足够仔细,她甚至能分辨出圣劳伦斯河上的船夫所说的那种法语/荷兰语的混合语的痕迹。他继续说道:“你的靴子湿了。你可以脱下来,史帕克斯会为你维持车厢里的温暖。我猜也许该让它给你仔细检查一遍。我不会偷看的,我发誓。但你这样的女士肯定不喜欢冻伤。”
她小口喝着酒,然后改换了话题。因为残留在胸腔里的寒意,她的话声仍然带着颤音,但她至少不用担心打颤的牙齿咬断舌尖了。“我有紧急事务要去城市那边处理。恐怕你的这次递送要延后了,因为相比起来,公会事务更加优先。”
他点点头,但态度有些不情愿,显然是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值得称赞的是,他发誓会连夜把她送到目的地。贝蕾妮斯小心留意着喀拉客史帕克斯,趁着它把更多暖石塞进她毛毯下的时候,她多看了一眼自己偷来的链坠。她真希望贾克斯的炼金玻璃——那块引发了这一系列事件的古怪松果体透镜——还在她的手里。
贝蕾妮斯坚持要求车夫避免马儿累坏,并在必要时去马车旅店更换马匹。这点延误无关紧要:如果贝尔的一台或者两台拧颈卫士追赶在后,那么无论他怎样驱使马匹狂奔,他们都会抓住她。让马儿累死只是毫无意义的残忍行为。
路边无人踩踏的雪积得太高,车夫没法让马车绕过某段U型弯道。于是他卸下了马匹的挽具。史帕克斯抬起车厢(包括里面的贝蕾妮斯),将它转往来时方向,然后轻轻地放回车辙里,令她几乎感觉不到颠簸。在几声叮当与马嘶声——那是车夫在为马匹重新套上挽具——过后,邮车发出咔嗒的响声,摇晃着朝南方驶去。
贝蕾妮斯本以为能在这片温暖与舒适中打会儿瞌睡。但针扎般的剧痛却与感官能力一同归来,还有手脚那令人心烦的迟钝感。等那股痛楚消退后,白兰地已经让她愉快地喝醉了。醉到让她停止了一刻不停的思考,也不再担心自己会被抓获。接下来该做什么?
车厢散发出旧皮革和马汗的气味。她谢绝了车夫递来的烟斗,但仍旧能嗅到和尝到它的气味。他显然会找机会来车厢里休息。驾驶邮车是份名副其实的“冷”活儿。她开始尊敬这一行了。
她模糊的思绪中涌现出了新的疑问。她身体前倾,打开了车厢前部的滑动式窗板。“科特兰先生,”她大声问道,“你其他的乘客去哪儿了?”
“乘客一向少见,”他顶着风高声答道,“没多少人乐意搭这种拼命赶路、甚至不会停下来让人吃喝拉撒的车。这活儿的重点就是把邮件送到,别的事都不重要。也许你的身体还没缓过劲来,所以才没发现凳子上没装软垫。”
她的确没有。但如果有选择的机会,比起冻伤手指、脚趾和鼻子,她还是会选择屁股的青肿。她忍受了无数次教堂礼拜,还有那么多场毫无意义的枢密院会议,因此她心目中对所谓“不适”的判断标准也远比常人要高。相比之下,在悬挂装置有待修理的邮车上坐着没装软垫的长凳,简直就像在鹅绒床垫上打滚;她甚至连紧身胸衣都不用穿。
车夫发出剧烈的湿咳,将他喉咙深处的痰液牵引出来。他转动脑袋,仿佛船帆在随风转向。贝蕾妮斯缩了缩身子,但尽管有风迎面吹来,他那口痰却准确地越过了车厢边缘。“见鬼,”他补充道,“小姐,要是你没有朝我们亮出那件饰品,我恐怕会直接撞倒你。当然如果我这么干了,后头的老史帕克斯会要了我的脑袋。”他又吐了口痰,然后说:“希望你明白,这跟个人想法没关系。我们有时间表要遵守,就是这样。”
“不用遵守了。至少这次不用。”她说。
在中央诸省,以及帝国的大部分领土上,邮件名副其实地是“由喀拉客背负”的。显然新世界的机械人太过昂贵,没法用它们在相距遥远的边境哨站之间运送包裹。这让她不禁好奇……
在某匹马排便时,她暂时关上了窗板,随后再次打开,向那位车夫询问:“你平时的路线是?”
“大部分是沿着河跑。在奥兰治要塞和城市之间来回,还有中间的几站。”他朝冰冷的夜色又吐出一口痰。
冷空气的侵袭让她的喉咙和鼻子传来痛楚。她真希望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她问:“在我上车那地方的北面有栋屋子。你去过那儿没有?”
“公会的屋子?当然,”他说,“不过只在有包裹要送的时候才会去。”
噢,你这可怜虫,贝蕾妮斯心想。真抱歉。等他们发现我去了哪儿,就会来审问你了。
“你怎么知道那屋子是我们的财产?”
科特兰的反应慢了难以察觉的一拍,迟疑了微不足道的一瞬间,然后答道:“女士,无意冒犯,但我不是瞎子。那儿是我在城外唯一见过拧颈卫士的地方,更别提还有两台了。见鬼,如果有两匹那样的嘀嗒马,这段路只用几分之一的时间就能跑完!”他的笑声听起来有点勉强,“我猜它们跑起来就像恶魔一样。”
它们就是恶魔,她心想,跑起来也的确像。在她的想象中,车轮碾过夯实积雪的沙沙声隐约化作了发条半人马奔跑时的蹄声,在黑暗中迅速逼近……
稍等一下。如果科特兰有自己租借的仆从机械人,干吗还要用马匹拉车?史帕克斯同样可以拉这辆马车,还可以给科特兰省下数不清的麻烦与开销。然后她反应过来:史帕克斯并不属于他。这也不是普通的邮车。史帕克斯之所以在这辆车上,是为了保护送往安全屋,或者从那里送出的东西。
就在这时,那位车夫说:“说到这个,我承认当时有点吃惊,因为你要去的不是那个方向。如果你不知道我和史帕克斯正往这边来,像那样求助就有点不聪明了。”
温暖和舒适离她而去。就连白兰地带来的晕眩感也似乎消失了。
“发生了意外,”她说,“宅邸那边没法找人帮忙。”她说的是实话。
“我打赌是那些该死的法国佬干的,对吧?”他又吐了口痰,“他们全都是婊子养的。”
“干吗这么说?”
“请你原谅,女士,可你来这儿多久了?你肯定听说过他们在城里做了些什么吧。”
噢。那件事啊。她心想。“噢。那件事啊。”她说。
“对。他们挑起了自己打不赢的仗。我说得对吧,史帕克斯?”
就算那台仆从型做了回答,贝蕾妮斯也没能听见。她这才意识到,她还得设法对付史帕克斯。
她发着抖合拢了窗板。涌入的冷空气卷走了车厢里的舒适感。她用车夫的毛毯裹住肩头,将温热的石头放在膝上。她闭上双眼,却依旧毫无睡意。
贝尔的链坠可以为她打开许多扇门,前提是她懂得分寸。但与此同时,她也会迅速成为新世界的头号女通缉犯。如果她要继续潜伏在新阿姆斯特丹周边,那么链坠、发条匠的口令与再多的伪装都保护不了她。她伸直手臂,将玫瑰十字架举在身前,看着它长长的链条随着车身的摇晃而摆荡。玫瑰石英反射着提灯的光芒。Rosenkreuz。Rosa Crucis[9]。她见过它上千次。它在帝国内几乎无处不在,也因此莫名地难以察觉。上面甚至饰有帝国与铜铸王座的纹章,而在公会希望表明所有权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它们的存在。这枚徽记甚至赋予了持有者随意征用喀拉客,并改写其禁制的权力。
史帕克斯会是个有用的旅伴。如果她还想甩开御林管理办公室的人,它就更有用了。
但在此之前,她得先找到一个目标。她原本的计划是在逃离公会宅邸以后研究那枚松果体玻璃。仅仅是一颗玻璃珠,却拥有粉碎禁制的力量!它是全世界最危险的东西。对那些想方设法与发条学者的黑暗炼金魔法对抗的人来说,它也是一份不寻常的恩惠。它原本会成为她实现长期目标——改写超禁制,让嘀嗒人为新的主人效力——的关键。它本该意味着善良的法国儿女从此无需再像羊圈里的绵羊那样瑟缩在高墙之后,又始终活在对方赶尽杀绝的威胁之中。
她心目中新法兰西未来的最大希望。被毁掉了。被拧颈卫士的蹄子踩得粉碎。
现在呢?她能去哪儿,又该如何挽回局势?
受到流放后,她带着塔列朗的喀拉客构造笔记与两颗环氧树脂手雷,就这么跨越边境,来到了新尼德兰。但在混进大熔炉之前,她被迫将这些藏在了新阿姆斯特丹的某座教堂里。她将一颗手雷交给了贾克斯,让他能够损坏或是破坏熔炉内的化学军械。剩下的那颗手雷算不上多,但对于遭到公会追捕的人来说,它很可能意味着自由与拷问的区别。那些笔记更是无价之宝——是数十年工作的成果。在离开新阿姆斯特丹之前,她必须冒险绕道前往那座教堂。可然后呢?
马车嘎吱作响,倾斜着经过一处弯道。马蹄声的节奏变得有些缓慢:它们开始疲倦了。
她准备好迎接扑面而来的寒风,然后再次打开了窗板。马匹的浓郁汗味混合了些许金属——像是铁——的气味。
“嘿,”她说,“我说过了,对那些马儿留点情,”她说,“别为了我害死它们。什么时候赶到都没关系。”
那车夫伸长了脖子。他眯眼看着她——逆风让他的双眼流出了泪水,但多年来的风霜早就让他的脸变得像皮革那样坚韧——仿佛在努力寻找笑话里的笑点。但他随即哼了一声,咽下反驳的话语,让马儿的速度放慢到步行。飞驰时的辘辘声变成了车轮缓缓碾过积雪时的噼啪声。月光勾勒出汗水淋漓的马腰处升起的一缕缕白汽。贝蕾妮斯再次躲回了她的避难所。
她又灌下一大口那位车夫的酒。它仿佛一根燃烧着的烙铁,刺痛了她粗糙的喉咙,让她咳嗽不止。她的咳嗽声就像那位车夫生了结核病的双胞姐妹。
酒和温暖终于让贝蕾妮斯打起了瞌睡。在车厢缓慢的摇曳下,她陷入了充满幻觉的半梦半醒之中。
贝蕾妮斯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脑袋垂向前方,有条口水从她松弛的嘴唇流到了安娜斯塔西亚·贝尔的那件毛皮大衣上。不自然的姿势让她的脖子异常酸痛,但麻木感和刺痛感都彻底消失了,而她认为这是个好兆头。但那盏提灯不再摇晃,车轮也没发出辘辘声。这辆邮车停止了移动。尽管她听不到风声,却也闻不到车夫的烟草气味。他们是停在马车旅店了吗?但如果他们是来让马匹休养的,史帕克斯或者那位车夫肯定会把她带进旅店,让她吃点东西,并且好好休息。
她竖起耳朵,却听不到其他旅客的动静。只有挽具的叮当声,马匹的喘息声,还有马蹄铁碾压积雪路面时的嘎吱声。她打开车门。一股寒风席卷而入。灯光散落在薄薄的一层新雪上,又照在从白雪覆盖的枝头飘落的雪花上。她探出头去。黑暗吞没了马儿前方与车厢后方附近的道路。但那片黑暗并不寂静:微弱却明显的“滴嘀嗒答”声不时打断风声。那股风很冷:她在车厢里暖和到出了汗,此时却要努力压抑身体的颤抖。让她的肌肉隐隐作痛的颤抖。
“史帕克斯,”她尽可能压低嗓音说,“我们这是在哪儿?”
机械仆从在车厢后方的黑暗里开了口:“在前往新阿姆斯特丹的路上,女士。我们暂时停了车。我该如何服侍您?”
“我们为什么停下了?这附近有旅店吗?”
“没有,女士。”
“你了解这条路。”
“是的,女士。”
你当然了解。我逃出的那栋宅邸的往来信件和包裹就是由你负责保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