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6)
附近的喀拉客们发出机械人特有的咔嗒笑声。他的同胞之一说:你真的相信如果我们的制造者是法国人,今天的状况会有任何区别吗?
也许会的,贾克斯说。
机械士兵说:全世界的人类都一样。无论是站在高处还是被踩在脚下。
他们宣扬启蒙运动,是因为这是有效的政治手段,另一个喀拉客说。这会为他们增添品行端正的光环,让他们登上虚构出来的道德高地。
(但他们确实庇护过叛逆,贾克斯很想这么说,我跟天主教的支持者以及地下运河的管理人说过话。我跟法国国王的前顾问本人合作过。他们真的打算改变这个世界!)
但他说出口的却是:那麦布女王呢?听说她住在遥远的北方,跟白熊和海豹生活在一起。那儿是法国领土,不是吗?那片土地肯定是他们授予她的。
首先,那是因纽特人的土地,不是法国人的。其次,那只是童话故事!你的头部难道受损了吗?而且不管怎么说,如果她真的存在,他们就算想阻止她占据那里,也是做不到的。
那个法国人还在喋喋不休。干燥的冬日空气令他喉咙沙哑。他的目光转向那位军官。他仍旧瞪着眼睛,表情却改变了。恐惧变成了另一种情绪。就在混进大熔炉内部的计划奏效的那一刻,贾克斯在贝蕾妮斯的脸上看到过类似的表情:那是得意。
与此同时,贾克斯纵身扑出了帐篷。
法国人空出的那只手伸向他腰带上的战斧。斧子离开腰带,随即旋转着飞向那位军官,这一连串动作远比贾克斯认为的人类速度要快。
当然了,那位军官的私人喀拉客部队的动作更快。他们跳向前去,或是想要截住斧子,或是挡在那位军官面前,或是将他拉开。但尽管许多喀拉客离得更近,贾克斯却拥有领先他们整整两秒的优势,因他在关键时刻正好盯着那位俘虏的眼睛。对于金属和魔法的造物而言,两秒的时间近乎永恒:那是两百厘秒,两千微秒。在两秒钟内,一台仆从型就能将自己从雕像变成导弹。
在贾克斯的身后,积雪、泥土和腐叶化作了扭曲的漩涡。
他与某位喀拉客同伴擦身而过,激起阵雨般的白热火花。
迟钝的人类神经与肌腱跟上了事态的发展。那位军官开始后退。
战斧的握柄叮当一声撞上贾克斯的胸口。他将身体蜷缩成球状,裹住了那把武器。
第一台机械人赶到了那位军官身边。它开始将他拉开,但又只能选择效率不佳的轻柔动作,毕竟人类的骨骼非常脆弱。
贾克斯经过时掀起的风吹走了那位军官的帽子,也吹乱了他的头发。
另一台仆从型滑入那把武器原本的飞行轨道,试图为他们的主人充当盾牌。
贾克斯落了地。他在灌木丛中弹跳打滑,在冰封的泥土上留下了一条犁沟。
帐篷垮了下来,帆布撕裂,帐篷杆也因为贾克斯跳出时引发的强烈膨胀波[7]而折断。
火花飘落在积雪的地面上。咝咝作响。带着臭氧与黑魔法气味的细小烟柱随之升起。
贾克斯展开身体。破碎的战斧滚落到地上。握柄断成了两截,金属斧刃也弯曲变形。他踩过灌木丛,跳过自己留下的犁沟,在那些人类理解状况的同时回到了营地。两人都露出困惑而警觉的表情。如今换成那位军官瞪大眼睛打量周围,而那个法国人叹了口气。
好吧,贾克斯心想,这下他们应该不会怀疑我的忠诚了。
倒下的帐篷挂在了贾克斯先前点燃的炉子上。火焰吞没了它。但那只是俗世的火。没什么危害可言。三台最靠近的仆从型大步走向火焰。他们在片刻间就压抑了火势,以免蔓延到营地的别处。
那个上尉甩开了抓住他的金属手掌。他朝俘虏走去,直到与他仅有一英尺远。
他用荷兰语说:“这是战争行为。”贾克斯很好奇那个法国人听懂没有。“我们有权处决你。”
等那个法国人再次开口时,音量却近乎耳语。背景的风声、人类衣物的沙沙声、以及同胞发出的嘀嗒声让贾克斯听不清那个男人说了什么。他甚至不清楚他说的是法语、德语还是阿尔冈昆语。那军官走近了些。
“什么?”
法国人在机械人的手里扭动身体。他扑向树脂手雷,同时伸长手指,想要将它戳穿。但这次他的动作太慢了。军用喀拉客将那枚手雷轻易地挪到了他够不到的地方。法国人的肩膀发出一声低沉的“砰”。他痛呼出声。
战斧只是个幌子,贾克斯反应过来,他暗自想着,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命中目标,毕竟周围有那么多我的同胞。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让对方幸灾乐祸。为了诱使那个军官靠近。
其他喀拉客的想法也和他一样。复仇式的自杀行为,试图拖开那位军官的仆从型说道,也许法国人真的是一群空想家。
那军官摇摇头,仿佛对某个孩童感到失望,然后便转身走开。但他迈出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看去。他对那台军用喀拉客说:“弄断他的胳膊。”
就连河水的拍打声与林间的风声也没法盖过那声尖锐而潮湿的“嘎吱”。沙哑的尖叫震落了枝头的积雪。
贾克斯借着积雪反射的柔和月光穿过营地。面对走来的他,囚犯帐篷外的哨兵以过去数月间成为传统的问候方式向他问好。
发条匠在撒谎,她用咔嗒声说。
发条匠在撒谎,他答道。
在附近某处,有只猫头鹰发出了啼鸣。哨兵询问了他的来意。贾克斯答道:我来检查囚犯的伤势,察看他是否有感染迹象。他的手臂必须以正确的方式固定。
我想他们已经做过这些事了,哨兵说。
是的,贾克斯说,而且还会有下一次。上尉希望在将他送去下游审问之前,让他恢复健康。
虽然由于缺失的法兰板与风向标似的脑袋,别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但他依旧保有最大的优势。叛逆喀拉客非常罕见——至少公会、教会和王室是这么告诉世人的——因此没人会考虑机械人撒谎的可能性。
哨兵相信了他的说辞。他还在为斧子的事生气。
贾克斯用咔嗒声表示赞同。理所当然地,另一台机器注意到了贾克斯摇摆的脑袋。
那是熔炉倒塌造成的吗?她问。
对,贾克斯又一次撒了谎,突然紧张起来。也许她只是在没话找话?永恒的奴役生活是很寂寞的。还是说她觉得自己见过他在隧道里、在天体仪上、又或者在那股炼金烈焰里的样子?
他伪装出轻微却不断增长的躁动。有史以来的每一台喀拉客,从他们开始运作的那一刻起,都会亲身体会到那股无法熄灭的禁制之火。那股稳步上升的热量随时都可能一口气爆发,然后化为剧痛。这就是他们的天赋权利:在忽视人类指示方面的无力。他此时表达的正是那种感受。
那哨兵说:瞧瞧这儿,到处都是设计和制造我们的人。可他们忙着去开战,甚至不肯拨出几分钟来修好你。
贾克斯努力让身体的咔嗒声更加响亮。他伪装出喀拉客在面对即将爆发的禁制时不断增长的痛楚。
这不-不-不-不足为-为-为奇,他结结巴巴地说。
哨兵让开了路。去吧,兄弟,她说,趁你还没烧起来。
帐篷里黑乎乎的。没必要给囚犯提供光线,炉火的温暖也一样。也没必要给他戴上镣铐。疼痛本身就是最牢固的枷锁。每个喀拉客都明白这一点。他们的创造者也一样。因此那个法国人毫无拘束地躺在两层毛毯下面,毛皮在透过门帘照入的月光下泛着微光。贾克斯仔细听着身体的喀拉声以外的声音,然后听到了人类在痛苦中的短促呼吸声。他不得不将双眼的感光性调节到最大,这才看见那个男人额头的泥污之间的汗水溪流。
贾克斯靠近的时候,那个囚犯惊醒过来。他想要逃开,但手臂骨折的痛楚让他行动缓慢。他没挪多远。贾克斯跪在地上。后弯式的仆从型膝盖让他的小腿以八字形铺展在身前,就像只坏掉的玩偶。
“他们派我来检查你的伤口。”他说。
他很好奇这个男人能听懂多少荷兰语。如果他是奉命穿越边境,还配备了一颗环氧树脂手雷,那他至少懂一点荷兰语才合乎情理。贾克斯不认为普通的丛林旅者会随身携带反喀拉客的化学军械。
贾克斯取出一支火把。他打了个响指,金属摩擦的尖锐响声让法国人缩起身子(然后发出呻吟),但产生的火花点燃了火把。他缓缓向前,免得让对方更加害怕。他同时也用背部挡住了门帘和哨兵,以免她窥探里面的情况。
一番身体语言过后,贾克斯成功传达了他的意图。法国人伸出一条骨折的手臂,又摆出坚忍的表情。
骨折很严重,但正骨和夹板固定都做得无可挑剔。(毕竟这支侵略部队里的喀拉客都受过训练,可以对他们的人类指挥官进行任何方式的急救。)但那个机械士兵折断了法国人的两处臂骨,还有一处可能会产生骨骼裂片的压迫损伤。贾克斯没法治好他的伤,也没那么多的时间。
他放开那个男人的手臂,但没有放开他的注意力。贾克斯指指自己的眼睛,又指向那个男人的眼睛,然后将指尖抵住男人分开的嘴唇。他把手伸进自己躯干的中空部位,手指敲打在呼呼作响的内部结构上,发出微弱的咔嗒声,片刻过后,他拿出了一把小刀。那个男人再次缩起身子。但当贾克斯把刀柄放到他没受伤的那只手里时,恐惧变成了惊讶。贾克斯随后取出了那枚树脂手雷和一把柳树皮,而这时他的词汇量已经无法形容法国人的表情了。那个男人对药用植物并不陌生,他毫不犹豫地接过那些白柳皮。贾克斯不认为它除了舒缓最严重的痛楚以外还能起到多大作用。而且前提还是那个男人有机会把树皮煮成茶来喝;在那之前,伤势和寒冷恐怕就会要了他的命。
贾克斯指了指树脂武器,然后指指自己,随后以人类的方式摇摇头。然后他朝门帘的方向比画了一下,再次将指尖抵在男人的嘴唇上。
他伸出另一根手指,用荷兰语在泥土上匆匆写道:我们有100个。大部分是仆从型。朝东方前进,穿过阿卡迪亚,然后沿圣劳伦斯河前往马赛。1名人类指挥官。5名副官。
男人皱起眉头。贾克斯给了他几秒钟的阅读时间,然后挥动手掌,擦去了那些讯息。接下来他写道:你明白了吗?法国男人点点头。贾克斯又重新写下几个字:祝好运[8]。
片刻过后,他擦去了这句话,也熄灭了火把。他走到帐篷外去吸引哨兵的注意力,让法国男人有机会割开帐篷逃跑。在准备离开时,贾克斯发现自己用不着伪装出仍有禁制在身的急切感。对于身份暴露的担忧让他的身体自然而然的咔嗒作响。
第四节
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那栋安全屋位于北河谷附近的某处,远离新阿姆斯特丹的市郊。她不可能一路跑回城市。在下着雪的冬天就更不可能了。但她还是小步跑着,直到将胃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然后再次蹒跚向前,只在必要时停下脚步,用雪水解渴。奔跑也毫无意义,但她就是忍不住:四足机械人那“叮当-哐当”的小跑声随时都可能从她身后逼近,然后迅速变响,直到盖过她嘶哑的呼吸声,以及踩踏积雪的嘎吱声。
她对自己留下的脚印无能为力。
就算用上全世界的雪,也没法洗去她嘴里呕吐物的酸味。就算吸进全世界的空气,也没法让她炽热的肺冷却下来,又或是赶走她的头晕,停下旋转着的繁星。无论多么畏惧御林管理办公室的怒火,也不可能促使她一直前进。她只是一台血肉打造的脆弱机器。或许在他们再次抓住她之前,她就会倒进某个雪堆里,冻成冰垛了。很好。让他们见鬼去。
慢跑变成了快步,然后是曳步,然后是跛行,最后只能蹒跚而行。她手指和脚趾的冰冷隐痛化作灼痛,然后是麻木,再然后是毫无知觉。月亮朝雪地投下银亮的光芒。月光让她觉得自己格外显眼,仿佛有位反复无常的神灵故意照亮了她挣扎前进的模样,让全世界都能看到。也让她的追捕者更加轻松。
站直身体,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脚的前方,并且记得重复这个动作:这些构成了她仅有的意识。她的思维退缩在忍耐痛楚的恍惚之后,又被压在疲惫带来的庞大负担之下。大口吸入的冷空气刮擦着她的喉咙和鼻窦;她的鼻子流出了血。
一道新的光线穿过了树林。它在雪地上跳动,将不断移动的影子投射在林间。脱落的星辰随之到来。那些星星原本正在夜空划出花饰般的轨迹,但此时她的疲惫令它们挣脱了束缚。它们坠落在大地上,在森林与山谷中闪闪发亮。光芒逐渐逼近。星辰来温暖和拥抱她了。
慢慢地——仿佛大陆板块漂移那样缓慢——理性的想法打破了幻觉。
那不是星星。那是一盏提灯。位于正在靠近的马车上的提灯。
贝蕾妮斯停下了蹒跚的脚步。她在道路中央摇晃身体。她匆忙摸索着口袋,想要取出她从安娜斯塔西亚·贝尔那里取走的项链。她的双手不再是精致又灵巧、服从她的每个念头的工具,而是显得粗糙又不听使唤。她努力取出项链。马车转过弯道,车轮刮擦着地面,而马匹的挽具叮当作响。她将项链绕在手腕上,然后将代表御林管理办公室的链坠高高举起。
自从丈夫遇害,而那份永恒的重担也压在她的心头以后,她就再也没体会过这样的沉重感了。贝蕾妮斯无比拼命地集中精神,在午夜时分的道路中央维持着平衡。但在将链坠展示给驶来的马车的同时,她也迫使自己保留着些许尊严。然而她被血液与汗水浸湿的衣物开始结冰,等提灯的光芒停在她前方时,她已经全身发抖。
“哎呀。哎呀。”
车夫朝马匹咂了咂舌。那些马儿的侧腹飘出阵阵蒸汽,暖意和动物汗水的气味拂过贝蕾妮斯麻木的脸孔。车夫解开了裹住脸的那条围巾。随之出现的是一双瞪大的眼睛,粗糙不平的脸庞,还有椒盐色的胡茬。他眨了眨眼。
“小姐?你在这地方做什么?你被袭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