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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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5)

贝蕾妮斯在一片狼藉中找到了贝尔的帽子、手套和毛皮披肩。这些东西全都落在血泊里,她被迫将它们从地板上剥下。贝蕾妮斯还脱掉了那个女人的靴子。她努力避免晃动那双骨折的腿,但从贝尔的呻吟来判断,她应该是失败了。最后,贝蕾妮斯取下了那条公会项链。为此,她不得不凑近那位垂死的首席园丁,并用双臂围住对方。近到足以听见她呼吸时发出的水声。近到足以感觉到那个女人逐渐消失的意识。近到足以想起路易斯在她臂弯中死去的感受。她的丈夫,她如此强烈地爱着的丈夫,在自己的血泊里连声呜咽,直到双眼黯淡无光。

如今她的敌人正躺在她的臂弯里,连声呜咽,浑身浴血,奄奄一息。那是她以同样的程度强烈憎恨着的敌人。

贝蕾妮斯将项链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她叹了口气。贝蕾妮斯又花了几秒钟去评估贝尔的伤势,随即明白自己无能为力。多处骨折,至少一处复合骨折,以及严重的内出血。草率的急救是没用的,她需要的是一整队医师。冬季的空气从损毁的墙壁吹入,让贝尔断断续续的呼吸化作幽灵般的雾气,仿佛她的灵魂正在离开身体。贝尔颤抖不止。

很好,贝蕾妮斯心想。但她再次想起了路易斯的样子,想起他曾在弥留时刻以同样的方式颤抖。如果她准备留下这女人等死,至少可以用不那么残忍的方式。

“噢,该死的。”

贝蕾妮斯至少可以设法解决寒冷的问题。直接搬走首席园丁贝尔是不可能的,这不仅是因为贝蕾妮斯欠缺力气,也是因为贝尔的身体跟一袋没装满的碎骨头差不多,那么大的颠簸必定会加快她的死亡。因此贝蕾妮斯将双手架在那个女人的腋下,然后将她拖向房间另一边。贝尔呜咽着叫出声来。等贝蕾妮斯将贝尔拖出房间之时,早已汗流浃背。她将垂死的女子放到风吹不到的走廊上,接着取下铺盖,尽可能裹紧贝尔,随后关上房门。

贝蕾妮斯考虑过在房子里搜罗一番。如果这栋宅邸很早以前就属于公会,那么应该会存放着有用的信息。但喀拉客们如雷鸣般搏斗的响动提醒着贝蕾妮斯,她没有那个时间。

她从墙洞钻了出去。冬日的空气摩挲着空洞的眼窝,感觉就像冰块。她站在车辆入口的上方。那些喀拉客在经过时带走了上面的积雪。她爬到边缘,然后跳进某个雪堆里。

叮当声与合金扭曲时的尖鸣从屋后回荡而来。贝蕾妮斯沿着车道缓缓向前。她在车库的影子里瞥见了闪光和火花。好吧,就算宅邸里还剩下马匹,她也没办法弄到手了。

她转过身去。贝尔的马车在雪地上留下了深深的车辙;贝蕾妮斯此时就沿着那条痕迹,在长长的碎石车道上小步跑着。要不了多久,郁金香们就会把这片乡村地带翻个底朝天,寻找某位独眼女子。她没法解决渗进衣服里的血迹,但她可以搞定缺少的眼球。所以她一边奔跑,一边再次取出那只挂在她脖子上的皮制小袋。里面装着她真正的玻璃假眼,那是隆尚给她的礼物,在囚禁的头几天就回到了她的手中。她偷来的靴子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的响声,盖过了假眼嵌进眼窝里的闷响。隆尚的礼物远比贾克斯的棱镜更适合她的眼眶。

松果体玻璃被毁了。她打破荷兰霸权的最好机会也一去不复返。

好吧。至少她靠它逃出了贝尔的魔爪。贝蕾妮斯对此无比感激。

谢谢你,贾克斯,无论你在哪儿。

第三节

那数十台机器可以不间断地奔跑好几个星期,而且不会感到疲倦。附有炼金魔力的发条装置为他们注入了永久的动力,以及远超凡人的耐力与力量。但人类——血肉之躯的柔软造物——很容易疲惫。因此这些机械只前进了一天,一夜,然后又一天,他们的人类指挥官便下令休息。在此期间,他们始终沿着北河前行,从它在新阿姆斯特丹的河口穿过那些运河,来到法国人称作“尚普兰湖”的那座湖泊的冰封岸边。他们的行军跨越了三百英里,从新阿姆斯特丹靠近大西洋那一端出发,然后几乎始终向着正北方前进。

冬天的到来剥夺了这片河谷的色彩。曾经漫山遍野的知更鸟橘、金盏花黄与樱桃红全都消失不见。落叶如今躺在厚厚的白色毯子下面,而在棕色土壤的陡峭河岸上,那些曾经光秃秃的石头都裹上了银霜。风从秋日树枝间吹过的沙沙声,以及新近收割的田野散发出的泥土气息也一去不复返。

那台破损的仆从型,那位像风向标那样转动脑袋、自称为格拉斯特里波维西斯特洛万图斯——简称格拉斯——的喀拉客看到、听到、又从空气里嗅到过这一切。他曾经在河面上空飞翔,曾经在河底跋涉,但在这次行军之前,他从未在河边行走过。他留在河底淤泥里、向着南方而非北方的足迹早已被川流不息的河水抹去。他对此守口如瓶。他也从未暗示过自己与河面布置的那些挖泥机和船闸有任何联系。知情不报很简单:他已经渐渐掌握窍门了。但当他们经过奥兰治要塞——那里原本是海狸皮贸易的枢纽,随后改造成了军事据点——的时候,要掩饰恐惧就难得多了。他脱离那艘智慧飞艇化为火球的残骸,从空中坠落时,就越过了奥兰治要塞的上空。那可算不上愉快的回忆。

几十台喀拉客——都是像他那样,从大熔炉闷燃的废墟里拖出来的仆从型——都被这支军队征用了。那是在事发后的几个钟头,他们制造者的怒火与愤慨最为炽热的时候。甚至比未能履行的禁制更加炽热。

甚至令他们没有花时间去集结充足的军用喀拉客,就这么组成了入侵新法兰西的先锋部队。在紧要关头,卑微的仆从型也能派上用场,尤其是在发条学者解除他们的人类安全超禁制以后。少数几台军用设计的机械人——为了在人类之中杀出一条血路的机器——负责弥补战斗力的不足。虽然他们并不知情,但那台冒牌的仆从型——也就是他们称作“格拉斯”的那位——也因此没能逃走。

那些人类相信,他风向标似的脑袋和缺失的法兰板是在大熔炉的炽热毁灭中留下的损伤。事实并非如此。但让人类这么认为对他会比较方便。

在那场大火中,有许多人类丧生。正因如此,他们在废墟中找到了许多没有明确主人的喀拉客。对于主要租赁人亡故或失去行为能力的状况,喀拉客租约中无一例外都包含相关条款,但繁多的法律手续恐怕会耗时数周。于是铜铸王座(由新尼德兰的殖民地总督作为代理人)行使了征用权,将那些“孤儿”喀拉客征召入伍。没人愿意负责去彻底调查租赁人,并寻找他们可能的继承人;而且归根结底,按照官方说法,所有喀拉客都是王室财产。

光是发现这些机械人旅伴曾经亲身经历熔炉的崩塌,他就满心恐惧。当那颗炼金太阳崩溃,拖着整座熔炉落入熊熊烈火的时候,他就在绕着熔炉核心转动的巨大天体仪上与他的同胞战斗。他很想知道,这次进军中有多少喀拉客当时在场。只要其中一个认出他就是逃亡中的叛逆……

他曾试图自行跨越边境,但却失败了。他也试过和“ondergrondse grachten”,也就是所谓的“地下运河”网络接触,那里的管理者是天主教徒与法国支持者,他们致力于将自由喀拉客通过偷渡手段送出新尼德兰。但这次尝试也失败了,因为那些运河管理人遭到了谋杀。如今他要再次尝试进入新法兰西,而这一次,他的身份是入侵者的先锋部队。只要没人认出他来,而他也没有向同胞吐露自己的秘密——他既感受不到禁制的痛苦,制造者的话语也没有左右他的力量——这个法子就行得通。

格拉斯——真名“贾莱克塞格西斯特罗万图斯”,简称“贾克斯”——从他拉了超过八十英里的货车上抬起一只烤炉。那是一件用铁和陶瓷做成的庞然大物,原本多半放在新阿姆斯特丹的某间面包房里。区区野营用炉可没法满足这场远足的领导者们:用那种炉子是做不出宴席的。贾克斯的同事打开另一口炉子的包装,其他仆从型则在架设帐篷、铺床和收集柴火。他们的人类主人不认为向敌国境内强行军的时候有必要保持节制;只因为他们要开赴战场,并不是降低生活标准的理由。他们毕竟只是血肉之躯的软弱造物。

苹果派已经烤出了金黄色的硬皮,馅料里的苹果香气在整个营地弥漫(因为那位指挥官相信,健康的甜点,也就是水果,对他的部下有好处),炉子里的熏猪肉让帐篷充斥着油脂加热的单调咝咝声,而叫喊声不时打破营地里平静的韵律。有时候,如果人类发现他们的奴隶干活不够卖力,就会发出这样的声音。但那并非主人在痛斥仆人,而是有人在用法语咒骂。

贾克斯听过的法语脏话已经够多了,这都要归功于那位带他混进大熔炉的独眼女子。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贝蕾妮斯跟踪了这支队伍,而现在被抓住了。但这个念头太荒谬了。他并不知道她是否在起火前逃了出去,如果她没能逃走,就未必能幸存下来了。他只知道她是有预谋地踏进那栋屋子的。

而且不管怎么说,那都是男人的嗓音。因愤怒而尖锐的嗓音。还是说出于极度恐惧?此时炉子让帐篷里的温度升到了会令人类不适的程度,于是他系起门帘,让凉爽的空气流入其中,同时也方便自己查看外面的状况。

有个机械斥候正紧紧攥住一名男子的前臂,力道几乎可以压碎骨头。那家伙穿着腐叶色的皮裤与手套,雪泥色的羊毛大衣,毛皮衬里的靴子,以及用整块浣熊毛皮做的帽子(附带尾巴);还有一把挂在腰带环上的手斧。他大睁双眼,虹膜周围满是血丝。他看起来就像笼中的困兽。缩在角落,心惊胆战,朝着全世界龇牙咧嘴。贾克斯在阿姆斯特丹的动物园里见过一头新世界狼獾。这个法国人让他想起了那头动物恐惧与愤怒参半的表情。

他看到的这位也许是丛林旅者,是从很久以前——那时法兰西在新世界的欧洲敌人还在说英语——直至今日仍旧从事皮草贸易的旅行商人的一员。但机械斥候的另一只手里攥着环氧树脂手雷闪闪发亮的凝胶薄膜,而那是现代化武器。是用桦树皮编不出来,用陷阱也没法抓到的东西。

惊恐的男子滔滔不绝地吐出法语,但那些话语却只是堆在他的脚边积灰蒙尘,无人理会,仿佛一堆多余的石头。这种语言让贾克斯产生了如下的印象:那个男人仿佛把每个字眼用丝绸包裹,再打上蝴蝶结,然后才让它从双唇间拂过。法语是天主教徒的语言,他们相信能够思考的机械人可以拥有自由意志,而他们的奴役身份无法动摇,也就意味着有人对他们的灵魂做出了某种邪恶而亵渎神明的行为。它是希望见证喀拉客奴役终结的那些人的语言。

它也是注定灭亡的那些人的语言。这让贾克斯感到悲伤。

好几个像他一样的仆从型(好吧,跟我不完全一样,他心想)正设法在完成工作的同时打量那个人类俘虏。其中一名机械人——她孔罩和法兰板上的金银丝细工暗示她的铸造比贾克斯大约晚半个世纪,所以她只是个六七十岁的年轻机械人——让脊椎上的齿轮传动链发出咔嗒的响声,那是在问:他在说什么?

他吓得快尿裤子了,另一台机械人通过弹簧片的轻柔拨动声,以及松弛过头的棘齿的咔嚓声答道。

不,搬着好几百磅的柴火路过的某台仆从型说着,通过后弯式膝盖仔细计算着起伏时机来抵消手中重物的摇晃。那台机器停下脚步,聆听那个忧虑的法国人连珠炮似的发言,然后补充说:他很勇敢。他在质问我们的目的地与意图。

那台军用喀拉客说:如果他现在还不知道,那他肯定又瞎又蠢。

整场对话只花了几秒钟时间。

就算他们的某位人类主人注意到了这番交流,在他耳中,这也只是发条装置特有的杂音而已。人类对喀拉客的语言充耳不闻,是因为他们首先就不相信它的存在:不会思考和无法感受的机器不可能相互交谈。语言是人类的特权,是上帝赠予亚当的礼物,让后者能够颂扬造物主,并为上帝花园里的每一件事物命名。

贾克斯退回炊事帐篷的阴影里,大脑和心中都充斥着不安。那个俘虏继续着抗议,对每个可能的听众大喊大叫,就像一个没有信众的牧师。他扫视着营地,从一台喀拉客看向另一台,仿佛在向他们致辞。正在监督他们工作的人类上尉大步穿过营地。那个法国人看到喀拉客们像某位圣经先知面前的海水那样分开,语速随之加快,仿佛意识到自己的末日即将到来。

他的目光扫过贾克斯的炊事帐篷。那张脸上的表情让贾克斯想起了叛逆仆从亚当,也就是曾经的“珀穹贝拉格斯特里万图斯”,他在今年秋天的惠更斯广场见证了他被处决的过程。亚当的脸孔没有暴露出丝毫恐惧与担忧,因为机械人的身体无法以人类的模式传达情绪。但亚当拥有自由意志,也许甚至拥有灵魂,当然会像这个男人一样害怕生命之火的熄灭。正如贾克斯在逃亡开始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的那样。

现在他在说,新法兰西是我们这种存在的朋友。说我们应该抛开枷锁,加入与我们的压迫者坚定对抗的那一方。他说——噢,这句很妙——他说有个秘密的运河网络,随时准备把我们送往自由的地方。搬运柴火的仆从型大步走开,它的脚爪刺穿了冰封的泥土,仿佛一声声控诉。换句话说,又是平常那些谎话。

有些恼火的贾克斯说,那些不是谎话。

看到同胞们的交谈戛然而止,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引发了关注。现在他们正等着他解释。也许他知道关于地下运河的某些事?

正是由于类似的误算,叛逆们才会暴露身份——这是他自己的惨痛经历。

那些不可能是谎话,他努力拼凑着理由。他们相信我们,否则法国人干吗要跟我们的制造者对抗几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