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译文版(2018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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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崛起——炼金术战争(4)

那个女人除下手套,恢复了镇定。“噢,我就算想说明也说不清的。我的这位同事维嘉医生,他才是专家。说实话,他是这个领域的先驱。对吧,博士?”

那个男人哼了一声。他的气息让玻璃蒙上了白霜。

博士。这可不是好兆头。

贝蕾妮斯说:“你是医学博士?”此时他们两人都看着她,“或许回头你可以帮我检查伤口,”她说着,指了指那只眼睛,“它给我添了不少麻烦。”

“我们当然不会坐视不理,”那个女人说,“对我——对我们——来说,确保你的舒适不打任何折扣,是非常重要的事。”

“我也注意到了。你肯定就是安娜斯塔西亚·贝尔了。”

“是的,”又是那种虚伪的笑容,“公爵对你的评价没错。”

“他活下来了?真可惜。”

“是啊,但并不是托你的福。我承认,和他相比,我更欣赏你理想化的报复行为,”贝尔说着,指了指自己的一只眼睛,“既然你承认认识亨利,我猜你也承认自己就是传闻中的塔列朗了。”

“虽然令人痛苦,但我必须告诉您,贝尔小姐,我们共同的那位朋友的情报已经过时了。我不再拥有那个头衔了。”

“亨利也不是第一次出错。他还跟我们说过你死了。”

“就差一点儿,”贝蕾妮斯顿了顿,揉揉眼睛,“别怪他不够努力。他已经让我们够受的了。”

贝尔大笑起来,就像是某位贵妇意外听到码头工人的粗鄙言辞时发出的笑声。其中带着一丝反感,还有幸灾乐祸带来的短暂兴奋。

她说:“噢,好吧。在失宠的密探头子的脑袋里,无疑藏着各式各样令人着迷的情报。”贝蕾妮斯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贝尔也察觉到了。“不过别担心。我们不会用粗鲁的手段逼你说的。”

贝蕾妮斯呻吟起来,又揉了揉眼睛。“这样的话,我就不明白你们为何要看重我的舒适程度了。尽管令人喜悦,但这跟你们的角色不太符合。”

面对她的问题,这位公会秘密警察机构的首脑摆了摆手,仿佛在驱赶恼人的苍蝇。“噢,我重复一遍,比起我来,这件事更适合由维嘉来解释。”

“我懂了,”贝蕾妮斯从眼窝里取出那颗玻璃珠,“这鬼玩意儿。”她喃喃道。她朝它吹了口气,仿佛想吹走上面的灰尘。

“唔。我听说过你那颗眼睛的事,”贝尔说,“可惜你没能找到合适的尺寸。但我可以保证,等你为我们效力以后——”

贝蕾妮斯哼了一声。“他们还指责我过度自信呢。”

“——我们就能轻易给你配备不那么显眼的假眼。让人注意不到你受的伤。我敢肯定,我们能为你制作更优质,尺码也更贴合的代替品。”

不安的触须缠绕着贝蕾妮斯的内脏,让她身体发冷。策反是一项漫长、艰难而又细致的工作。而且往往十分辛苦——最适合拥有手艺人耐心的人去做。因此贝尔用平淡而理所当然的口气表示自己有能力、也必定会策反贝蕾妮斯的做法……会让人觉得她很愚蠢,而且要不是贝蕾妮斯听贾克斯说过费舍牧师的事,她恐怕真的会这么认为。

“你们很擅长制作玻璃?”贝蕾妮斯问。

“还有很多别的东西,”贝尔说,“我们在这方面的技艺是无可匹敌的。”

“中国人的瓷器质量更高。我敢打赌,他们的玻璃工艺也同样出众。”

听到这里,贝尔摇了摇头。她带着得意的笑容补充道:“我们制造的玻璃是无与伦比的。”

还用你说。贝蕾妮斯早就见过贾克斯那颗奇怪的玻璃珠了,那个相当于透镜或者棱镜的小玩意儿不知怎么打破了他的束缚,并为他注入了自由意志。他因此变成了叛逆喀拉客,并且导致了——虽然多少只是间接导致——贝蕾妮斯眼下的窘境。

她审视着那颗假眼,确认是否有灰尘和划痕,同时开口道:“如果这东西没有干净得仿佛新生儿的良心,我的脑袋内部就该被刮伤了。”

她把那颗玻璃塞进嘴里。鲜血的微弱金属味包裹了她的舌头。那位医生不以为然地低声嘟哝。贝尔无动于衷:作为首席园丁,她肯定见识过更令人不快的事。但她还是皱起了眉。

“如果你想噎死自己,”她说,“那是白费力气。甚至在你失去意识之前,拧颈卫士和维嘉博士就能疏通你的喉咙了。”

贝蕾妮斯让玻璃珠在嘴里转来转去,仿佛在用舌头仔细擦洗。她将它停在口腔的一侧。要在避免吞下它的时候说话相当困难,但她依旧开口道:“如果我想自杀的话,我现在早就死了。”她用舌头引领那颗珠子在口腔内移动。

首席园丁继续装出亲切而镇定的态度。“或许还是让专家来清洗比较好。这样看起来不怎么卫生。”

“噢,这法子没有看起来那么坏。”吸溜,骨碌,吸溜。贝蕾妮斯用桌布擦去嘴角流出的唾沫。她也趁机来回转动脑袋,以不那么明显的方式估算与机械人哨兵间的距离。太远了点。她再次含着玻璃珠开了口:“你瞧,如果我们要在这儿辩论一番,我希望至少再来点你们的咖啡。它比我在马赛喝过的烂咖啡好多了。”

“我能感觉到你是个有教养的人,而且和我志趣相投。”贝尔说。贝蕾妮斯觉得其中带着相当程度的讽刺,毕竟此时此刻,嘴里的玻璃珠让她很难阻止滴落的口水。“我不禁觉得,假以时日,我会为出身导致我们的意识形态对立这件事而悲伤。如果历史换一种走向,我们或许会成为姐妹,对吧?”

贝蕾妮斯在嘴里转动着那颗玻璃珠。它“咔嗒”一声撞上了她的牙齿。“我很怀疑。”

贝尔朝那台没在模仿衣帽架的拧颈卫士开了口:“再端些咖啡来,快。”

贝蕾妮斯知道,在那台发条半人马体内的某处,有新的禁制随之涌现。那是仿佛闷烧余烬般的强制力,是灼热烈焰的第一缕火苗,而且只有毫不偏离的服从才能将之熄灭。拧颈卫士别无选择,只能服从贝尔,因为和房间里的人类不同,它并不具备自由意志。

那台高大的机器只迈出两步,就来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它伸手去取咖啡用具。它的身躯耸在两个女人面前。贝尔对距离她们咽喉仅有几英寸的致命手臂熟视无睹。贝蕾妮斯深深地、稳稳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将那颗炼金玻璃珠吐向桌子对面。

飞溅的唾液和那块玻璃让贝尔缩起身子。她抬起一条胳膊,想要遮住自己的脸。在那个惊心动魄的瞬间,贝蕾妮斯还以为自己射偏了。但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当”,贾克斯的棱镜从那台拧颈卫士伸出的手臂上弹了开来。炼金玻璃落在银制的咖啡托盘里,发出一声较为响亮的“咚”,然后缓缓停了下来。但除了贝尔椅子的嘎吱声以外,房间陷入了沉寂。就连那个拧颈卫士的动作也凝固住了。

贝尔擦去袖子上的唾沫。那张愉快而礼貌的假面具也消失不见。“我话说得太早了。你也只是个住在林子里的野蛮人,跟你那些同胞一样。你竟敢朝我吐口水?”

贝蕾妮斯没理她。她将脸转向那个依旧纹丝不动的拧颈卫士。她对上它古怪而冷漠的双眼。她压抑着颤抖,开口道:“不客气。玩得开心点。”

贝尔蹙起额头,令她的眉毛低垂在双眼上方。片刻过后,她看到了咖啡托盘上的那枚玻璃珠。理解状况的同时,她瞪大了眼睛。愤慨转变成了绝望的恐惧。贝蕾妮斯刚刚将自由意志赋予了一台拧颈卫士。

“你——”

无论贝尔本想说什么,都被那阵尖锐的机械声打断了。得到自由的拧颈卫士像托钵僧的舞蹈那样旋转躯干,它像马的那部分身体保持静止,而其余部位转向同伴的方向。它用一条手臂重重打向贝尔,将她砸倒在地。另一台拧颈卫士——它尚未受到贝蕾妮斯那颗玻璃珠的影响——丢开帽子和外套,迅速赶来保护贝尔。

叛逆拧颈卫士的两条胳膊以贝蕾妮斯的眼睛无法捕捉的速度伸长了。震耳欲聋的刺耳金属扭曲声传来,伴随着迸射而出的大量火花,然后另一名拧颈卫士的一条手臂落在地上,断口处不断喷出齿轮和碎片。

维嘉博士只花了几秒钟就理清了状况。他朝着门口飞奔而去。但他才迈出两步,那个叛逆就伸长另一条手臂,刺穿了他的喉咙,短暂地将他钉在墙壁上。鲜红的动脉血液从他的脖子喷涌而出,而他瘫倒在地,抽搐不止。

我究竟放出了什么?

上次她目睹喀拉客的暴行时,她的丈夫就是在颤抖中死去的。那个猖獗的杀手在机能停止之前,杀死了西方马赛的三十多位市民。全都是因为贝蕾妮斯的误算……

她摇摇头,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免得因为只顾盯着叛逆拧颈卫士这样的可怕奇观而丢了性命。她伸手去拿咖啡托盘里的玻璃珠,但摸到的只有一滩冰冷的唾沫。与此同时,首席园丁正用双手和膝盖爬向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

贝蕾妮斯才刚刚按倒她,那台受损的拧颈卫士便扑向叛逆,发出令人牙关打颤、仿佛欧洲所有大教堂的铜钟撞在一起的巨响。碰撞让叛逆拧颈卫士倒在桌上,也撞得贝蕾妮斯失去了平衡。另一条重组为长矛的手臂刺穿了她的脑袋片刻前的位置。她不清楚那几乎致命的一击来自哪一方:交战中的两台喀拉客正以人类感官无法辨识的速度与无法理解的力量攻击彼此。这两台机器化作了模糊的鬼魂,只有反射的阳光与永无休止的互殴中迸发的大团火花强调着它们的轮廓。地板在它们沉重的蹄下发出呻吟;又一次身体碰撞让桌子四分五裂,也让那两台喀拉客撞上墙壁,折断了横梁,令墙壁的灰泥浮现出一条条巨大、参差而曲折的裂缝。炼金玻璃窗也在炮击般的响声中浮现出裂纹。从横梁飘下的灰尘洒落在贝蕾妮斯的头发上。她用手肘和脚踝迅速爬开,尽量远离那片死亡地带。如果她留在那儿,甚至用不着等偏离目标的攻击砸碎她的颅骨,或者刺穿她的心脏——它们只需要踩到她,或者撞上她,甚至只是那炼金强化过的巨力的一小部分擦过她,粉碎的肋骨就会撕碎她的肺。没有改变的那台拧颈卫士如今服从着在阶层式超禁制中甚至高于人类安全条款的那条指令。在制服叛逆的过程中,附带损伤是可以接受的。而叛逆拧颈卫士更是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

两位机械人的搏斗逐渐白热化。它们毫不考虑周遭的人类。鲜血让地板滑溜溜的。某些位置的血迹已经凝结成了深色的黏稠水洼,拉扯着贝蕾妮斯的衬衣和裙子。

穿着染血而潮湿的衣服,她在正值冬季的新尼德兰内陆走不了多远。她需要换身衣服,还需要拿回她那该死的棱镜。如果她成功逃脱,就会成为全世界的头号通缉犯;贾克斯的神秘玻璃珠是她在对抗喀拉客追兵时仅有的保险手段。它同时也是揭露发条匠公会的禁忌知识的关键。要不了多久,它就会成为彻底颠覆荷兰人统治的杠杆。但在眼下,那根杠杆正缓缓挪向门口,攥在贝尔的手中。

拧颈卫士们再次撞上墙壁。屋子摇晃起来。那股冲击令碎片、齿轮与滚烫的金属片散落在地板上。贝蕾妮斯只能勉强看见那两台搏斗中的机器,它们的动作太快了,不过看起来,它们都受了相当的损伤。

该死,她反应过来。贝尔的马车是由两台拧颈卫士拉着的。外加我的管家。那么半人马三号在哪儿?机械人搏斗时震耳欲聋的响动足以让任何人明白,附近出现了一台叛逆喀拉客。

贝尔爬到了门边。她没法以趴着的姿势转动门把,于是蹲坐起来。贝蕾妮斯朝她扑去。但受损的深度知觉让她误判了距离,从而冲过了头——

——也因此没有被冲进门来的第三个拧颈卫士撞成无法动弹的重伤。它踩过了贝尔。她的身体在拧颈卫士的蹄下发出噼啪声。冲击力让她在染血的地板上滑了开去;等她停下的时候,身体瘫作一团,一只胳膊的肘部上方与下方都出现了骨折。第三台拧颈卫士加入了战局。它猛地扑向同胞,巨大的力量令三台机械人一起撞穿了窗户。冬季的风吹得贝蕾妮斯打起了寒颤,而发条三人组滚落到车辆入口的上方,掀起大团的积雪,随后离开了她的视野。片刻过后,一辆马拉的马车——并非贝尔那辆喀拉客牵引的交通工具——开始驶离屋子。它猛地转向,避开了正在搏斗的机械。发条匠——或者是他们雇佣的工作人员——正在逃离叛逆拧颈卫士。

贝蕾妮斯大口喘着气。在突然降温的房间里,她的呼吸化作了水汽。正在地板上凝结的血液也一样。细小的雪花盘旋着飞入墙上的大洞。

贝尔呻吟起来。贝蕾妮斯蹒跚着穿过房间。她跪在呜咽着的首席园丁身旁。贝尔那条严重骨折的手臂仍旧攥着拳头。但当贝蕾妮斯看到从贝尔指间渗出的鲜血溪流时,一股新的寒意——截然不同的寒意——伴随着颤抖流过了贝蕾妮斯的背脊。贝蕾妮斯撬开她的手掌时,那女人啜泣起来。

那颗玻璃珠粉碎了。几块较大的炼金玻璃碎片将贝尔掌心的血肉撕成了条状。但这块透镜,或者说棱镜,或者说天知道什么东西,此时已经碎成了粉末。贝蕾妮斯的保险手段,以及她揭开发条匠最为严防死守的秘密的最好机会,都已不复存在。

“你这卑鄙下流的荡妇!”她说。她一拳打在贝尔的鼻子上。“那东西我还有用呢,该死的。”

喀拉客搏斗时的殴打与碰撞令屋子摇晃起来。那个叛逆拧颈卫士——用贾克斯得到的奇怪玻璃珠释放的最后一台喀拉客——势单力孤。贝蕾妮斯不怎么看好它的胜率。而且就算它真的获胜,也没人知道它会如何对待她。它会出于怨恨杀死遇见的每个人类吗?从这栋屋子的发条匠们匆忙逃脱的事实来判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她需要在搏斗结束前尽可能远离这儿。这就意味着徒步穿过冰冷的雪地,而且在遭遇机械人的时候没有任何抵御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