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陆小曼:离经叛道?不,我只是做自己
陆小曼是谁?
中华储蓄银行主要创办人、开创我国银行界零存整取储蓄的先驱陆定之女。
陆小曼美吗?
曾获诺贝尔文学奖提名的历史学家、文学家胡适先生,誉之为“不可不看的风景”。
美女皆无才?
错,大错特错。
九岁那年,袁世凯专政,巧立借口,派军警横行,国民党议员人心惶惶。陆小曼之父陆定整日里怀揣证明国民党员身份的证件进出家门,危险重重。
“爸爸,证件带在身边恐怕会有危险,今天还是摘下藏在别的地方吧!”拉住出门的父亲,稚气的嗓音却点出了成人未想到的细节。
陆定采纳了建议。
就在那天,猖狂的宪兵抓走了陆定。因为女儿的提醒,陆定身上没有证明国民党党员身份的物件。
宪兵不肯善罢甘休,将搜查的范围扩大,甚至搜了陆家,盘查天真的她。
她镇定自如、落落大方,坦然应对,不曾露出丝毫马脚。
受软禁的陆定有惊无险获释。
从此以后,陆小曼成了家人的骄傲。
她的才学、聪慧,有目共睹。
当时许多名媛或因家世,或因外语水平超群,或因貌美如花,在学校里皆独领风骚。
相聚时,名媛们笑谈倾慕者的种种,随后,谈谈瑞蚨祥的订制,聊聊梨园的新剧,三三两两出入盛锡福,购置象征着派头的礼帽。
她却成异类了,成了校园风的推崇者:短直的学生头,随意梳在耳后,不刻意修饰,也不搔首弄姿,总爱穿素旗袍、平底鞋。
含苞欲放,与众不同,她引发话题,被称为“校园皇后”,倾慕者堪比朱丽叶城堡上爬满的常青藤。
“他在看你。”女伴羡慕。
“我只做我自己,这样穿舒服,而且我喜欢。”不懂遮掩,或许不屑吧?她太自我,也太大胆。
她像是最不和谐的音符,随时奏出高八度乐曲,抑扬顿挫得惊煞旁人。
那个年代的中国,外国人横行,甚至有些场所公然张贴“华人与狗不得入内”。
而她,一个涉世未深的女孩竟在一次社交界的舞会上,做出了惊世骇俗之举。
那一天过去很久了,甚至没人记得清为何举办舞会。
记忆中舞会很奢华,几乎是高朋云集,不少中外赴宴之人携带家眷、孩童。
大家忘记孩童手中的气球是何处领的,可中国小孩气球被外国人用烟头点破,发出的“砰砰”声,哪怕过了近一个世纪,我们仍能感到体内血液因此躁动。
“哈哈哈……”羞辱中国孩童的外国人捧腹大笑。
“哇——”中国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舞会每个角落。
孩童们并非平民之后,乃达官显贵或名门望族之子。
母亲心疼孩子,寄希望于丈夫主持公道,丈夫不敢生事,责备妻子未看好孩子。
“妈妈,我的气球爆了。是他……”泪汪汪的眼,粉嫩的指头,孩子厌恶拿着烟头大笑的外国男人。
“我们到那边玩。”家长认输了。
没有硝烟的战争,输在尊严的起跑线上。
人群中走来一个身材窈窕、像工笔画般穿淡雅旗袍的女学生,举手投足夺人眼球。女学生停步了,在拿着烟头大笑的外国人跟前停步。
“能借我支烟吗?”她用流利的英文友好地请求。
外国男人很绅士地递出香烟,殷勤奉上火机。
最震撼的一幕随之上演:
女学生在众目睽睽之下,用烟头点爆离得最近的外国孩童手中的气球,并效仿着捧腹大笑。
她笑得夸张,笑得自信,笑得前俯后仰。
众人错愕,震惊中探寻——她是谁?
扔了烟头,女学生自报家门:“记清楚,我叫陆小曼。”
她的名字传遍了社交界。
“没做什么,我不懂什么叫离经叛道,仅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她说得轻描淡写,但行事大胆,与当时社会的行事风格极为不符。
或许就是因此,北洋政府外交总长顾维钧才会从芸芸众生中聘用她,兼职担任外交翻译。
她是个出类拔萃的翻译,不仅外语流利,更懂得周旋和面面俱到。
在当时做一名翻译极为不易,不平等的社会形态,让那些藐视华人的外国人常常口无遮拦,甚至说些有损中华国体的话。
“或许你别当翻译了。男人都辞职了,你何必硬撑?”受不了压力,无法应对临时状况,前辈们纷纷离开此行。
“还可以。至少我认为干得还可以。”她很坚定,亦如年幼时提醒父亲将证明国民党身份的物件藏匿那般淡定。
一次次陪同外宾,她在三年的翻译生涯里,交了数张完美答卷。
提起那段日子,不得不谈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法军总指挥霞飞将军访华的故事。
中方阅兵的仪仗队动作不够整齐,用现代人的话来说,是“刚通过选拔的新兵操练”。可中国财力有限,战火纷飞,如此已是不易。
霞飞将军当场傲慢奚落:“你们中国练兵方法大概与世界各国都不相同吧!”
在场的中方官员哑然。
作为翻译,许多人会避开回答,或将话题引到别处,正面回答者几乎不会有。不失国体,又能不引发外宾怒意,几乎难如登天。
“没什么不同,全因为你是当今世界上有名的英雄,大家见到你不由得激动,所以动作无法整齐。”她答了,说得很大声,说得在场每个人都能听见。
我们无法探究霞飞将军当时的心情。
但一个世纪后,我们用现代人的观点来评断:陆小曼是个杰出的政治家。
她的表现得到了外交总长顾维钧的赞赏:“陆小曼小姐漂亮,聪明。”
艳压群芳,出生豪门,睿智过人,自然备受追捧。当陆小曼步入婚嫁年龄,她成了男人梦寐追求的对象。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几千年中华民族履行的婚姻之道。
才子配佳人,父母为她订下终身。
嫁作他人妇,许多女子扔了所学,安于相夫教子,有仆人簇拥进出,寻时机在众人跟前显示琴艺的高超,力求每场出席的舞会,都能以妖娆舞步艳压群芳。
然而,个性不合、没有共同点的婚姻生活令她空虚了,她成了不快乐的人。
1925年8月,胡适为其引荐了已担任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校长的刘海粟。多年后,刘海粟提及那次的相逢,总引用胡适的话:“你到北平来,应该见一个人,才不虚此行。”
胡适口中的传奇之人,便是陆小曼。
刘海粟的记忆中,陆小曼是美艳绝伦、光彩照人的女子。或许是这份缘分,让陆小曼成了他的学生。
也是那一年,她向青云直上、事业如日中天、已担任哈尔滨警察局局长的丈夫王赓,提出离婚。
一时间,众说纷纭。
视反封建为己任,在中国画坛素以“叛逆”著称的刘海粟,曾力挺她走出旧式婚姻:“我们正处于一个社会变革的时期,新旧思想和观念正处于转换阶段,封建余孽正在逐渐地被驱除。”
次年,世人还未忘记她大声对婚姻说“不”的过去,她就与徐志摩于农历七月初七,在北海公园举行订婚仪式。
第一次出嫁风光无限,场面之大震撼京都;再婚时,徐志摩之父、浙江海宁硖石富绅徐申如拒绝提供费用,两人不得已自筹经费,婚礼节俭寒酸。
但她毫不迟疑,选择了心爱的人托付终身,为封建包办婚姻画上了句号。
“你莽撞了吧?世人皆看好王赓的事业前景。”说话的人不一定是善心,更多的出发点为好事。
“我没有想那么多,我做的只是自己。爱情承受不起许多外在的东西。”她很简单,想了,就做。
对此,有异议者比比皆是,证婚人梁启超的婚礼致辞耐人寻味:
“你们两人都是过来人,离过婚又重新结婚,都是用情不专。以后痛自悔悟,重新做人!愿你们这次是最后一次结婚!”
感情是两个人的故事。后人只能从当事人彼此的誓言里,探寻当年的点滴。
“这才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伴侣。可是,我们相识在不该相识的时候。”陆小曼这样形容她的爱情。
徐志摩又何尝不是如此:
“她一双眼睛也在说话,睛光荡起,心泉的秘密。”
找到幸福的归宿,得名家指点,她创作了一批优秀绘画作品——《山水画长卷》《寒林策仗图》《桃花流水在人世》《太似山溪石居图》等。
纸醉金迷的上海,当时很多人都活得很迷茫,才女陆小曼在婚后也感染了社会之病,然她的才华在患病期依旧灿烂。
我们不去探究徐志摩为何萌生与她合编诗歌话剧的原因,但夫妇俩尽心创作,对文字近乎挑剔的选择,无法随时间而磨灭。
1928年7月,唯美派融入了弦音的剧本《卞昆冈》问世,参与撰稿的陆小曼再一次受到了讨伐。
当时的文学界大气候为“易卜生主义”的现实创作道路,这与《卞昆冈》表现的唯美有着天壤之别。
尽管后期“国剧运动”草草收场,可《卞昆冈》作为中国现代戏剧史上最早的象征主义戏剧之一,备受争议。
“我们今天邀请你,是希望你登报道歉。你的鼓动,使徐志摩先生有了污点。”鸿门宴茶会差不多是当时最普遍采用的方式。
搁下报纸,陆小曼大声说出创作的初衷:“我写的是爱情,没有想过和任何人锋芒相对。为什么不能从感性出发,看我的作品?”
“感性?”邀请方质疑。
“我做的是我自己,你做的是你自己。你不理解我做的事,我又何须解释?我只想说,剧本里的每一句话,都经过仔细推敲,反复斟酌。”
面对文人墨客掀起的无硝烟战火,她率性直言。
勇敢做自己,不理会外人所谓的“离经叛道”“借机上位”等负面评价。
“我还要说多少遍?请走开,我不喜欢说重复的话。”她应付得疲惫,创作的热情在压力面前散去。
郁闷地离开关注的视线,手指抚过一次次作为书桌,承担过记录、修订词句的化妆台边缘,轻哼《卞昆冈》第五幕老瞎子的唱词: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许多年后,人们不再谈《卞昆冈》,却未忘记《偶然》里这段经典歌词。
“我很荣幸成了你的听众。”回家的徐志摩站在门边鼓掌。
“谢谢。”陆小曼拉着裙摆,以西式礼仪谢幕。
“能采访几句吗?”徐志摩上前,卷起纸卷当作话筒。
“我拒绝采访,就像当时拒绝到美国好莱坞电影公司当电影演员一样坚决。”陆小曼避开了所谓的麦克风。
那次机会离现在已有日子。记得那天,打开邮箱,一封来自美国好莱坞公司的邀请函和一张5000美元的汇款单,从信封里抖落。
“我不去美国当演员。”她通过渠道正面拒绝。
“不能考虑吗?我们已经付了酬劳。”美国电影公司游说。
但她依旧拒绝。
如今我们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会轻易放弃唾手可得的触电机会,可这对当时的人来说——中国女子去外国拍片是不光彩的。
拒绝的出发点很多:舍不下爱人、放不开亲情,更多的是,她那难舍的爱国之情。
事后,知晓此事的人好心提点:“你可以将这件事宣扬,它会为你,不,你会因它名声大振。”
“为什么要名声大振?”她不太在意旁人的眼光,活得任性,活得直截了当,所言、所行皆跟着心走。
“你的画可能因此被某些人收藏,等着炒高画价,卖给收藏家。你的手稿会成为珍品。”商人看到商机。
“画?我已经画完了。手稿?我的作品很少,我不在乎用这么件小事抬高身价。”她不合时宜,甚至不懂在那样的社会如何自我经营。
学不会迎合,不懂自我经营、空抬身价,得不到公公徐申如的认可,她在风花雪月之外,贫穷了。
徐志摩的过世,无疑是雪上加霜,她得到的是漫天批评,徐志摩的亲朋好友更是将她拒之门外。
她后知后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回顾往事,她泪水涟涟,百感交集,曾经的倾世力作《山水画长卷》,不再象征着温情。它总令人触景生情。
这幅她于1931年春创作的早期代表作,是徐志摩在机毁人亡时,留下的唯一完整遗物。
“你后悔吗?”少得可怜的朋友登门探望。
“我什么都后悔。”一再端详画卷,她正视错误,“可是晚了。”
“没想到你敢承认。”友人吃惊。
“如果时间能倒回从前,我会痛改前非。”她不再梳妆,不再追求奢靡生活,甚至不再出现于社交场合。
直到1956年,她一直过着深居简出的日子。
谈起陆小曼,怎少得了谈她的另一个才学,只是这个才学在亡夫过世后才得以显现。她这样描述从前的惰性——
“志摩不知逼我几次,要我同他写一点序,有两回他将笔墨都预备好,只叫随便涂几个字,可是我老是写不到几行,不是头晕就是心跳加速,只好对着他发愣,抬头望着他的嘴盼他吐出‘圣旨’来让我可以立刻停笔。”
她睹物思人,大错之后的觉悟,往往令人有非凡的爆发力。
陆小曼开始整理文稿,为《爱眉小札》写下三篇序、心灵感悟《随着日子往前走》,以及忧伤的《中秋夜感》、回顾篇《泰戈尔在我家》和内容琐碎、纪念徐志摩五十诞辰的《志摩日记》等诸多散文。
她的绘画引路人,是刘海粟;
她的文学指引人,是徐志摩。
一代才女,旷世美人陆小曼曾风华绝代,豪情壮志,却在孤寂中,化作一抷黄土,满目蒿草。
她不能代表一个时代,但她代表她自己。
为爱情,她做了那个时代女人不敢做的事——勇敢追求真爱,和貌合神离却前程似锦的丈夫和平分手。
为学画,她拜了名师,作品虽不能像恩师般让人津津乐道,却深得真传,小有才气。谈起她的人,总要谈起陪伴徐志摩最后一程的《山水画长卷》。
恩师刘海粟这样评价她:
“陆小曼的旧诗清新俏丽,文章蕴藉婉约,绘画颇见宋人院本的常规,是一代才女,旷世佳人。”
谈起她的文学造诣,或许我们找到的经典绝句并不多见,却有那么一句,像是她在总结沧桑一生:
“世界上唯一不能强求的,是爱情;世界上谁都无法战胜的,是时间;世界上再也找不回来的,是过去;世界上最让人心痛的,是分离。你曾经以为忘记了,却在某个夜深人静时,记起;你曾经以为痊愈了,却在某个灯火阑珊处,痛得无法呼吸。”
时间无法倒回她的时代,我们不能聆听她的声音,她在《哭摩》中留下了文字的精彩:“我还留恋些什么……哪有这勇气,去看她这个垂死的人而与你双双飞进这云天里,去围绕灿烂的明星跳跃,忘却人间有忧愁有痛苦像只没有牵挂的梅花鸟。”
有人将她比作一只荆棘鸟,在巅峰中歌唱,在绝壁上起舞。
她就是她,民国名媛陆小曼。
著名作家郁达夫如此评价——
“小曼是一位曾震动20世纪20年代中国文艺界的普罗米修斯。”
这个评价或许很中肯,陆小曼与希腊之神普罗米修斯有异曲同工之处,皆有强烈的反封建精神。
倘若陆小曼出生于今天,她定能活得更自我,过得更洒脱,卓越文采会更加精妙。
对的人,出生在错误的时间,徒留下伤感。
叛逆的个性,为自己而活的理念,给了她遗憾。
我们记得她,因为她叛逆、勇敢、惊世骇俗。
她,陆小曼,从出生开始闪亮。她在巅峰中驰骋,大胆和封建思想说“不”。
只遵循自己的理念,是现代人的活法。
我们要活得精彩,要不枉此生,要……
恩师刘海粟因她而留下遗憾文字:
“处在20世纪80年代的我们,将如何对待今天的陆小曼?”
一万个声音在说:“她一定精彩!”
/陆小曼写给女人/
格林童话《圣母玛利亚的孩子》中,本性善良的女孩因好奇,违背圣母之意,偷偷打开了天国第十三道门,却怯懦地讲了谎话,不肯认错。在被圣母封住声音,赶出天堂,遭受了惩罚后,她最终承认了错误。圣母恢复了她的声音,让她与国王丈夫、三个孩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最好的好人,都是犯过错误的过来人;一个人往往因为有一点小小的缺点,将来会变得更好。”犯错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胆怯或为了面子,回避错误。“勇于承认错误是智者的心态。”没有真正完美的人,只有不断完善的人;要使摩天大厦千年不倒,必具备不断清除自身蛀虫的勇气。
“人生就是一个不断犯错与改正的过程。”无数次战胜自我,直视错误、承认错误,纠正错误,不畏艰险和嘲讽,用无所畏惧的勇气和韧性前行,才能令生命闪烁耀眼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