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张爱玲:最疯狂的事就是放纵自己疯狂
“我没有错!”民国初期式样的老洋房里,嘶哑的哭喊声打破了深夜的宁静。
“哗!”二楼的一间房内,装扮时髦的女人,将化妆台上的脂粉口红扫落。
“何干,你去叫那丫头闭嘴!”时髦女人发话。
奉命规劝的老妇,是哭喊女子最亲的人。
“不要劝我!”声音嘶哑,眼神倔强,她就是张爱玲。
“探望母亲,没有错。错的是继母,错在她故意找碴。”缓缓回头,她将说了半年的话重复。
“唉!”老妇何干叹息。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整日面对抽大烟抽到神智不清的父亲,她恨!
在自传《私语》中,她真实地讲述了当时的心情:“我希望有个炸弹掉在我们家,就同他们死在一起我也愿意。”
“我会逃出去!”她又一次重复了这句话。
“千万不可以走出这扇门呀!出去了就回不来了。”何干劝阻。
尽管当年仅十七岁,但她明白:走出父亲家,意味着放弃名媛头衔,不再是人们争相结识的传说人物张佩纶、李鸿章后裔,自己会变得默默无闻。
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她选择了前者。
忍受着沉重痢疾带来的痛苦,她立下决心:“等我可以扶着墙壁走时,我就逃走。”
从小,她便固执,认定的事不容更改。
蓄谋已久的出逃,终在一个寒冷的夜实现了。
她事后叙述逃跑经过:
“伏在窗子上用望远镜看清楚了黑路上没有人,挨着墙一步一步摸到铁门边,拔出门闩,开了门,把望远镜放在牛奶箱上,闪身出去。——当真立在人行道上了!”
或许是因她的离家经历过于传奇,这部自传一经问世,便引起了轰动。
有声音称:“名媛从此不名媛。”
也有声音笑谈:“满清后裔终到了潦倒灭亡的一天。她只不过是这支大队伍的先头部队。”
……
名声越大,议论声便越大。
“我回不去了,母亲。我离开那栋房子,就没想过回去。”母亲与姑姑同住,她在黑夜中只觉得母亲处是亮着灯的屋子。
“留下吧。”不忍将伤痕累累的女儿拒之门外,母亲接纳了她。
对于母亲的收留,走投无路的她是感动的。她曾这样表达感受:“人生最大的幸福,是发现自己爱的人正好也爱着自己。”
“你预备怎么做?嫁人?谋职?你一直是个有想法的人。”母亲将两条路摆到她面前。无论她走哪一条,她都不会阻挠。
想起从前,创作短篇小说《不幸的她》时,她曾偷偷对着镜子哭泣,咬牙给自己勇气,靠一句“有一天我要报仇”作为目标活下去。如今有选择的权利,能呼吸新鲜空气,她要任性做自己:“写作、读书、做喜欢做的事。”
“嗯。我知道你那篇《不幸的她》,也知道《迟暮》轰动一时。”母亲是平静的,是优雅的,即便提及引以为傲的女儿的昔日成就,也显出了平静。
“可是我后来也有写。”她写过,在那之后,写了些感悟类文章,《理想中的理想村》《摩登红楼梦》《后母的心》,等等。
母亲不语。
姑姑摇头。
“因为他们,这些稿子废了。”她不想再有遗憾,勇敢和遗憾说“Good-bye”,张爱玲语气坚定,“我决定了,去念书,然后写作。”
“嫁人吧,嫁个比你父亲好的男人。”疼爱她的姑姑心力交瘁,以过来人的身份说出感悟,“写作是件很辛苦的事,爬格子的喜怒哀乐,常不足以与外人道。”
“不。”张爱玲摇了摇头,背叛了那个时代名媛们寻求后半生安定常用的方式——嫁人。
即便过了许多年,她也从未因十七岁时做的决定而后悔,反而更坚定了。
“做人做了个女人,就得做个规矩的女人,规矩的女人偶尔放肆一点,便有寻常的坏女人梦想不到的好处可得。”
追逐梦想的路艰辛,一路奔跑,像疯子般,只能跟着心向前。
与你同行的人随时可能转身而去,路人甲乙丙仅在岔路口瞧上你一眼。不理解的人很多,想探听别人隐私,获取谈资的人络绎不绝。
她充耳不闻,认真复习,准备应考。
当考试结束,她遇见点头之交的友人。
“听说你最近很忙。”这样的话在当时仅是个开场白,无须回答,之后说话者会切入主题。
“听说了吗?我们认识那位先生,就是曾陪你逛过书局的那位先生,近日订婚……”路人甲滔滔不绝,画蛇添足地叙述曾爱慕张爱玲的男人如今琵琶别抱。
“你说的是谁?我不记得了。逛书局时,我从不约任何人,即便你见我身边有旁人,那也一定是巧合。”她像个斗士,随时应战。
用嘴堵泱泱之口太累,她不擅长;但以行动证明追逐的梦想不变,她却能做到。
“我最近很忙,因此很长时间不和你们联系。”再次遇到路人甲,她主动出击。
“考试成绩出来了吗?我听说题目太难。许多名公子都名落孙山……”路人甲也是落榜之人。
“你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聚会了,别通知我聚会的事,因为我金榜题名了。”语出惊人,她在旁人错愕的目光中离去。
“我一直看好她。”自圆其说的是路人乙。
“题目不那么偏门,我们就能一起庆功了,而今只有她高中。”路人丙笑谈伦敦大学远东区入学考试,权贵几乎全军覆没,唯有一人通过。
议论声被甩在身后,张爱玲充耳不闻,沉浸在创作,安心做个格子派疯子。
手持伦敦大学成绩单,为远行求学而准备,可战火纷飞的年代,一切都无法预料。
远渡重洋的留学梦,被残酷事实扼杀在摇篮里,无法实现。
“要么嫁人吧,女人谋生太难。”母亲单独撑起生活,常常身心疲惫。
“我不!”脱口而出,她率性而为。
1939年,她搬家了,随母亲、姑姑迁居上海静安寺路赫德路口爱丁堡公寓。
尽管生活颠沛流离,可梦想从未动摇,有一丝希望她便想方设法再圆求学梦。
“你考虑清楚了吗?前往香港路途遥遥,三思而后行!”邮轮的汽笛声中,送别的母亲再一次提出异议。
“如果不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她挥挥手,拎起行李箱,跟着人流登船,踏上征途。
多年后,提起从前,她用一句简短的话总结:“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
不远千里求学香港,成就大学梦,徜徉在香港大学文学系的海洋中,她如鱼得水。
散文《我的天才梦》,获《西风》三周年纪念征文第十三名,赢得校方两项奖学金。
“恭喜你。”领奖台上,主办方将实至名归的荣誉证书颁发给她。
“谢谢。”她仍旧一身妖娆旗袍,不胜辞令。
正当美好未来向她招手时,珍珠港事件爆发,受此牵连,香港沦陷,港大停课。
“回上海吧。”港大挚友炎樱提出同行邀请。
“嗯。”张爱玲拿出船票,“两张,我们一起。”
“回去后,我将继续求学。”搭乘返回的客轮,两个闺密望着浩瀚大海,推心置腹畅想未来。
她们信誓旦旦说了许多一生相交、相知、共同进退的话。虽然若干年后,誓言褪色,友谊付之东流,但返回上海的最初一段时光,两人曾是上海圣约翰大学形影不离的姐妹花。
曲终人散,半工半读的张爱玲终因体力不支、入不敷出而辍学,随后卖文为生。
她全身心伏案工作,为《泰晤士报》写影评和剧评。
当有人说起:“当初若你没有离开父亲家,或许今日便不必挑灯深夜。”
“人生的所谓生趣,全在那些不相干的事。”在多数人的眼中,女子无才便是德。名门之后自谋生路,就是做些不相干的事。
外界的种种,仅在她耳边像风般飘过,掠起的仅是几根发丝。
她在朋友的印象中,是上海最摩登的女郎,是内敛、有才的女子。
一位友人叩开她的房门,险些认不出数月足不出户的她。
“你怎成这样?”当初友人并未亲眼见识张爱玲前往印刷厂去校稿样时,时髦得令整个印刷厂的工人看直了眼,导致停工的模样。
但眼前不修边幅的女子,无论如何也不是传说中惊艳上海的女郎。
“我……”低头看看旗袍,“最近有些忙。”
她的忙碌何时告一段落?
友人未深探,仅陪了一阵,嘱咐了一些话,便将安静的空间留给了她。
沉默的支持,于不久之后得到回应。
“送本样书给你。”《紫罗兰》杂志登载了张爱玲历经几月完成的力作《沉香屑·第一炉香》。
这是一部当时引起了风潮的小说。个性矛盾的主人翁葛薇龙,还有那些“我爱你,关你什么事”的经典台词备受追捧。
文学社里,一些团体自导自演这部小说。张爱玲的名字开始响亮。
“她的书该禁!”有人认为,她写了个例,而且笔法过于清冷,煽动了年轻人的不安分情绪。
“我写的是生活,是我用眼睛看到的世界。”大胆说出感悟,不肯随波逐流。
太固执,会吃亏。前进的道路上,不再繁花锦簇,而是荆棘成林。
胞弟张子静谈起她,如此形容:
“我姐姐的文采早慧、文笔犀利、性格孤傲、择善固执,我认为颇得祖父的真传。”
张爱玲的名字在一段时间内,等同于“固执”二字。
明知质疑声不绝,她却在同年六月,于《紫罗兰》杂志发表了续篇《沉香屑·第二炉香》。
小说再次受人追捧。更多人因故事而感动、深思。
她在创作的领域,搭建起文学的金字塔。
从被退稿,升级成一稿难求,经历冰封,她迎来曙光。
不久之后,一批优秀作品相继问世了,其中包括《茉莉香片》《到底是上海人》《心经》《连环套》《怨女》《十八春》等小说、散文。
一时间,许多人慕名求见,求指教,求借此成名,求一睹芳颜。
避而不见,她素来与旁人不同,有几分矜持、几分骨子里透出的傲气。
无数人吃了闭门羹,渐渐地,她又成了那个深居简出、一身淡雅旗袍的女子。而她笔下勾勒的爱情,讲述的爱情故事,越发吸引人。
《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金锁记》等横空出世,奠定了她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重要地位,她成为上海首屈一指的女作家,事业如日中天。
她用文字解读的生活,与众不同:
“听到一些事,明明不相干的,也会在心中拐几个弯想到你。”
这违背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话语,却令她成了年轻人眼中最懂爱情的人。
“牵手是一个很伤感的过程,因为牵手过后是放手!”
或许她是第一个提出不是所有的婚姻都需要永远继续下去,该放手时,懂得转身而去的人。
有人质疑她的观点。
“不爱了,勉强混下去,是痛苦。”她反驳。
“可以用伦理继续。”争论开始。
“让心一直痛着?剥开伤口,看见鲜血,不如成全。与其三个人痛,不如一个人潇洒放手。”她的思想在那个年代太超前。
她是疯子,一个懂爱、懂表达爱、懂传递爱的疯子。
她在疯狂中创作,将爱的理念,融入文字。
否定之声渐小,书迷与日俱增,上至政客,下至普通百姓、演艺界名人等,都以自居“张迷”为时尚。
张爱玲任性地活在她用笔尖勾勒的世界。在她的世界里,做驰骋的女王。
她这样形容那个我们只能从文字中感悟的过去:
“笑,全世界便与你同声笑,哭,你便独自哭。”
每当新作品问世,张迷们便渴望第一时间拜读。
翻译家傅雷称她的《金锁记》是“我们文坛最美的收获之一”。
政客胡兰成妙赞:“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
可胡兰成的出现,让女神坠入了凡间。尽管婚姻仅维持了短短几年,便因胡兰成的背叛而终结,但提及往事,张爱玲有感而发:
“女人一旦爱上一个男人,女人就如被赐予了一杯毒酒,心甘情愿地以一种最美的姿势一饮而尽,一切的心都交了出去,生死度外!”
爱情结束,她努力做回自己,做自我才能潇洒的活。
如果说,胡兰成是张爱玲口中那句“没有一个女子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男主角,那她用后半生写了一个没有胡兰成的故事。
不因失败的婚姻止步,她大胆创新。
1952年,她以精湛的英文,为香港“美国新闻处”翻译文学巨作《老人与海》《爱默生选集》《美国七大小说家》(部分)等书。
1953年,才华横溢的她接受了《今日世界》杂志的邀稿,倾力创作英文长篇小说《秧歌》《赤地之恋》。
四年之后,CBS上映英文版电影《秧歌》。
她的笔会唱歌,她的成就惊人。
她的处事态度,有份淡然,有份桀骜不驯,有份固执,也有份叛逆。
错过,她修整错误。在那个时代,女子对男人说“不”太大胆。
她做了,因为她是张爱玲。
重新起航,跟着心走,不在乎世俗眼光,她为自己而活,活出精彩。
20世纪50年代中期,她曾经销声匿迹,作品在台湾一度被定为禁书。
但是,“地下张迷”竟以手抄的方式,传诵、珍藏了她的文字。
疯狂的人,才会让更多人去疯狂。
她的书迷膜拜她,痴迷于她文字勾勒的故事,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比她更疯狂。
轰动一时的垃圾事件,是一位来自台北的戴小姐讲述的传奇故事:
她乘坐飞机,从台北飞抵洛杉矶,斥巨资与张爱玲做邻居,以研究她的行踪。而研究的一个重要途径,竟是偷偷翻找她倒出来的垃圾,从垃圾研究其日常起居。
今天,张爱玲著有的小说,不再需要以手抄的方式获得。
《红玫瑰与白玫瑰》《倾城之恋》《半生缘》等,都是荧屏上永远的宠儿。
许多名演、名导一次次将她创作的故事翻拍。
看戏的观众从未嫌弃过翻拍的次数,谈论的永远是故事里的她与他。
一代玉女掌门人林青霞曾与张爱玲的故事结缘,问起感悟,她如此回答:“是张爱玲使我了解并喜爱了上海。”
1994年,北京评选20世纪中国文学大师,张爱玲名列其中。
1999年的多项类似评选中,张爱玲的位置都很靠前。
由此可见,中国学者研究张爱玲,已基本承认了她的文学价值。
张爱玲是种标记,提起她,任何人都能想起淡雅的旗袍、清冷的笔风、倔强的性格和幽默的绝句。
在她的世界中,“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任何声音都敌不过她的文字,中国当代著名女作家王安忆这样评价了传奇的她:
“唯有小说才是张爱玲的意义。”
/张爱玲写给女人/
“想做的事情总能找得出时间和机会,不想做的事情也总找得出借口。”
就像小孩子学轮滑一样,会害怕,会跌倒,会流血,甚至会被嘲笑。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十年”,如果不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爱自己想爱的人,人生岂不了无生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