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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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敬梓对蘧公孙和鲁小姐婚礼尴尬场面的描写,可以理解为“预示”。但是,我更倾向于将它视为一种“隐喻”笔墨或手法。

隐喻,最先是被视为修辞学中的一种修辞格。修辞学中的譬喻格,有明喻、暗喻和借喻三种,它们都是由于喻本和喻体之间有着相似点构成的,一般都在词组和句子中发挥着作用。但当代语义学认为隐喻是语义选择限制和语义变异的结果。因此,对“隐喻”概念及其理论的探讨首先也是在语言学领域展开如束定芳《隐喻学研究》(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将西方隐喻研究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隐喻的修辞学研究,从公元前300年到20世纪30年代;第二阶段为隐喻的语义学研究,大约从20世纪30年代到70年代;第三阶段为隐喻的多学科研究,从20世纪70年代至今。

随着对语言学中隐喻研究的深入,学界对文学隐喻的探讨也逐渐展开关于文学隐喻的理论探讨,参见朱全国、王海燕:《文学隐喻研究述评》, 《宝鸡文理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是目前探讨比较深入的论著。该著从定义“隐喻”入手,探讨文学中的隐喻问题。他认为:“隐喻是在彼类事物的暗示之下把握此类事物的文化行为。”他进一步解释道:“所谓‘把握’,指的是感知、体验、想象、理解、谈论的总和。所谓‘文化行为’,指的是心理行为和语言行为的总和。就其实质而言,它首先表现为语言现象,却暗示出更具深意的心理现象,而任何心理现象都是文化现象的深层性展示。就其过程而言,它表现了两类事物之间的联系,并在两类事物或明或暗的联系中生成新意义。”季广茂:《隐喻理论与文学传统》,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页。在此理解的基础上,该书讨论了“隐喻视野中的文学传统”——包括隐喻与明喻、转喻、曲喻以及与比兴、典故等之间的关系。

笔者认为,文学隐喻自不同于修辞学中的隐喻,不仅表现为语言意义(修辞和语义)上的比喻,而且往往表现为隐喻意象。例如月亮,往往暗喻着团圆、思乡等情感。在叙事文学作品中,隐喻甚至藏伏在某一段落甚至全篇之中。例如《红楼梦》中林黛玉和史湘云联句,联句本身富有诗意,但联句的场景却很凄清,特别是林黛玉吟出“冷月葬花魂”的时候,这个清夜联句的场景描写所喻示的人物的情感乃至命运,就越来越清晰了。

蘧、鲁的婚礼,在此前已经得到了铺垫。蘧、鲁两家,一是曾经的南昌太守,一是朝廷的翰林,可以称得上门当户对;蘧公孙和鲁小姐,都是有才有貌,才貌相当。他们的婚礼,在娄府那里,本来洋溢着喜庆的氛围,却不料到了鲁家的宴席上,发生了“老鼠掉汤碗”和“小使飞钉鞋”两件很是尴尬之事。小说家吴敬梓完全不是随意写来,而是细细铺陈,让尴尬的场面仿佛目前。如此的笔墨自然隐藏着作者的用意——尴尬的婚礼隐喻着蘧、鲁两人的婚姻的尴尬、人生的尴尬。鲁小姐的满心希望,变成了暗自垂泪;一心作风流名士的蘧公孙最后变成了他原先最瞧不起的八股选家。鲁编修本指望招来一个好女婿,谁知因为生女婿的气而断送了性命。婚礼的尴尬虽然是一个开始,但并不是这些结果的原因,尴尬的婚礼只是“喻示”——而非“预示”——后来一系列的尴尬。

就《儒林外史》整个叙事看,这种隐喻的笔墨,并不仅仅表现在蘧公孙与鲁小姐婚礼描写中,在其他地方,同样可以发现。例如,第三十五回《圣天子求贤问道,庄征君辞爵还家》写庄绍光被皇帝征召,在奏对之时,“不想头顶心里一点疼痛,着实难忍,只得躬身奏道:‘臣蒙皇上清问,一时不能条奏,客臣细思,再为启奏。’”回到住处后,他“除下头巾,见里面有一个蝎子”。这个细节,庄绍光理解给出了喻体:“臧仓小人,原来就是此物!看来我道不行了!”接着就是太保公让徐侍郎转达“欲收之门墙,以为桃李”的意思,被庄绍光婉拒。皇上看了庄绍光所上十策,欲为重用,征求太保公的意见时,太保公则以他非进士出身为由提出反对意见。果然如庄绍光所言,“臧仓小人”使得“我道不行”。

实际上,精于结构的吴敬梓在小说的第一回就设置了一个隐喻——王冕看星:

 

须臾,东方月上,照耀得如同万顷玻璃一般。那些眠鸥宿鹭,阒然无声。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着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贯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话犹未了,忽然起一阵怪风,刮的树木都飕飕的响,水面上的禽鸟,格格惊起了许多。王冕同秦老吓的将衣袖蒙了脸。少顷,风声略定,睁眼看时,只见天上纷纷有百十个小星,都坠向东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怜见,降下这一伙星君去维持文运,我们是不及见了!”

 

这段文字,既是小说的情节,也是一个场面。在中国古代星相学里,贯索九星是主牢狱之灾的煞星,它们犯了主读书和获取功名的文昌星。本来是平静澄澈的月夜,因为两星相犯,怪风骤起,人禽皆惊,接着是天上百十个小星坠向东南角。作者借王冕之口,说这个星象将会带来一代文人的厄运。从整个小说看,这是一个隐喻意象。用星宿的交合比喻一代文人将被八股科举制所束缚和毒害,用怪风骤起、人禽皆惊的恐怖场面喻示一代文人被八股科举制束缚之苦、毒害之深。

从蘧、鲁婚礼的描写,我们能够看出吴敬梓对隐喻手法的纯熟的运用。从庄绍光奏对时被蝎子所蜇,感叹“我道不行”,以及王冕看星,还可看出吴敬梓在小说中经常运用隐喻的手法。这种手法的运用,体现出作为小说家吴敬梓的莫大用心。对这一手法予以挖掘,或许也是懂得《儒林外史》“伟大”的一个途径。小说中类似蘧、鲁婚礼的场面描写还很多,其中不乏隐喻笔墨,或是隐藏着其他的艺术手法,需要我们做更多细心的挖掘和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