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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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提要:《儒林外史》第十回《鲁翰林怜才择婿,蘧公孙富室招亲》详细描写了蘧公孙与鲁小姐婚礼的场面。这个场面除了热闹喜庆外,还出现了两个很特别的插曲,一是“老鼠掉汤碗”,二是“小使飞钉鞋”。它们使得婚礼显得尴尬异常,甚至让鲁翰林觉得不吉利。二十年前,笔者阅读这段描写,除了觉得它特别有趣外,还觉得其中蕴含着吴敬梓的深意,蕴含着一种特别的手法。近来,笔者对文学隐喻的理论略加了解,觉得这段描写其实就是一种“隐喻”的笔墨。它不是直接比喻,但随着小说后文的展开,我们却能够发现,蘧、鲁婚礼的尴尬,暗喻着他们婚姻的错位乃至人生的尴尬。今将自己的理解写下,请同行和朋友批评。

关键词:《儒林外史》;婚礼;隐喻

 

《儒林外史》写婚礼场面并不止蘧公孙与鲁小姐一处。笔者统计了一下,还有五处:

第一处,是第六回严贡生在省城给二儿子娶亲,他过于吝啬,连一班吹鼓手也叫不来,而新娘子家却坚持“有吹打的就发轿,没吹打的不发轿”,最后只叫了“两个吹手赶来,一个吹箫,一个打鼓,在厅上滴滴打打的。总不成个腔调。两边听的人笑个不住”。这个场面是对严贡生的讽刺。

第二处,是第二十回匡超人停妻再娶李给谏外甥女的婚礼场面,“到那一日,大吹大擂,匡超人纱帽圆领,金带皂靴,先拜了给谏公夫妇,一派细乐,引进洞房。揭去方巾,见那新娘子辛小姐,真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人物又标致,嫁装又齐整,匡超人此时恍若亲见瑶宫仙子、月下嫦娥,那魂灵都飘在九霄云外去了”。这个场面写得比较简单,描画出匡超人道德的沉沦。

第三处,是第二十一回牛浦郎的婚礼。没有吹打细乐,没有媒人傧相,甚至连恭贺的亲友都没有。“到晚上,店里拿了一对长枝的红蜡烛点在房里,每枝上插了一朵通草花,央请了邻居家两位奶奶把新娘子搀了过来,在房里拜了花烛。牛老安排一席酒菜在新人房里,与新人和搀新人的奶奶坐。自己在客座内摆了一张桌子,点起蜡烛来,杯箸安排停当,请得卜家父子三位来到。牛老先斟了一杯酒,奠了天地,再满满斟上一杯,捧在手里,请卜老转上,说道:‘这一门亲,蒙老哥亲家相爱,我做兄弟的知感不尽!却是穷人家,不能备个好席面,只得这一杯水酒,又还要屈了二位舅爷的坐。凡事总是海涵了罢。’说着,深深作下揖去,卜老还了礼。午老又要揖卜诚、卜信的席,两人再三辞了,作揖坐下。”这是极穷也是极朴素的婚礼,读后令人动容。

第四处,是第二十六回鲍廷玺安庆招亲,“择定十月十三大吉之期。衙门外传了一班鼓手、两个傧相进来。鲍廷玺插着花,披着红,身穿绸缎衣服,脚下粉底皂靴,先拜了父亲,吹打着,迎过那边去,拜了丈人、丈母。小王穿着补服,出来陪妹婿。吃过三遍茶,请进洞房里和新娘交拜合卺,不必细说”。这次婚礼是在知府向鼎的主持下举行的,所以很是隆重,既有鼓手,还有傧相,鲍廷玺的穿扮也很像样。

第五处,是二十七回,写鲍文卿去世后,鲍家女婿和老太太贪图钱财,听信了媒婆的欺哄,让鲍廷玺娶王太太为妻,小说写的婚礼场面是:“到晚,一乘轿子,四对灯笼火把,娶进门来。进房撒帐,说四言八句,拜花烛,吃交怀盏,不必细说。”这次婚礼,鲍廷玺不在意,所娶的又是很厉害的王太太,本来就简单,所以写得也简单。

相比较之下,蘧公孙与鲁小姐的婚礼场面写得篇幅很长,而且非常细致。先将这段文字引录如下:

 

到十二月初八,娄府张灯结彩,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黄昏时分,大吹大擂起来。娄府一门官衔灯笼就有八十多对,添上蘧太守家灯笼,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全副执事,又是一班细乐,八对纱灯。这时天气初晴,浮云尚不曾退尽,灯上都用绿绸雨帷罩着,引着四人大轿,蘧公孙端坐在内。后面四乘轿子,便是娄府两公子、陈和甫、牛布衣,同送公孙入赘。到了鲁宅门口,开门钱送了几封。只见重门洞开,里面一派乐声,迎了出来。四位先下轿进去,两公子穿着公服,两山人也穿着吉服。鲁编修纱帽蟒袍,缎靴金带,迎了出来,揖让升阶;才是一班细乐,八对绛纱灯,引着蘧公孙,纱帽宫袍,簪花披红,低头进来。到了厅事,先奠了雁,然后拜见鲁编修。编修公奉新婿正面一席坐下,两公子、两山人和鲁编修两列相陪。献过三遍茶,摆上酒席,每人一席,共是六席。鲁编修先奉了公孙的席,公孙也回奉了。下面奏着细乐。鲁编修去奉众位的席。蘧公孙偷眼看时,是个旧旧的三间厅古老房子,此时点几十枝大蜡烛,却极其辉煌。

须臾,送定了席,乐声止了。蘧公孙下来告过丈人同二位表叔的席,又和两山人平行了礼,入席坐了。戏子上来参了堂,磕头下去,打动锣鼓,跳了一出“加官”,演了一出“张仙送子”,一出“封赠”。这时下了两天雨才住,地下还不甚干。戏子穿着新靴,都从廊下板上大宽转走了上来。唱完三出头,副末执着戏单上来点戏,才走到蘧公孙席前跪下,恰好侍席的管家捧上头一碗脍燕窝来上在桌上。管家叫一声“免”,副末立起,呈上戏单。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定睛看时,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众人都失了色,忙将这碗撤去,桌子打抹干净,又取一件圆领与公孙换了。公孙再三谦让,不肯点戏,商议了半日,点了“三代荣”,副末领单下去。

须臾,酒过数巡,食供两套,厨下捧上汤来。那厨役雇的是个乡下小使,他趿了一双钉鞋,捧着六碗粉汤,站在丹墀里尖着眼睛看戏。管家才掇了四碗上去,还有两碗不曾端,他捧着看戏,看到戏场上小旦装出一个妓者,扭扭捏捏的唱,他就看昏了,忘其所以然,只道粉汤碗已是端完了,把盘子向地下一掀,要倒那盘子里的汤脚,却“叮当”一声响,把两个碗和粉汤都打碎在地下。他一时慌了,弯下腰去抓那粉汤,又被两个狗争着,咂嘴弄舌的来抢那地下的粉汤吃。他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气力,跷起一只脚来踢去,不想那狗倒不曾踢着,力太用猛了,把一只钉鞋踢脱了,踢起有丈把高。陈和甫坐在左边的第一席,席上上了两盘点心,一盘猪肉心的烧卖,一盘鹅油白糖蒸的饺儿,热烘烘摆在面前。又是一大深碗索粉八宝攒汤。正待举起箸来到嘴,忽然席口一个乌黑的东西溜溜的滚了来,“乒乓”一声,把两盘点心打的稀烂。陈和甫吓了一惊,慌立起来,衣袖又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满坐上都觉得诧异。

鲁编修自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又不好说。随即悄悄叫管家到跟前,骂了几句说:“你们都做甚么?却叫这样人捧盘,可恶之极!过了喜事,一个个都要重责!”乱着,戏子正本做完,众家人掌了花烛,把蘧公孙送进新房。厅上众客换席看戏,直到天明才散。

 

这段婚礼场面的描写首先是非常细致。看娄府的场面铺排:先是灯,娄府的八十多对,再加上蘧家的,数量之多“足摆了三四条街还摆不了”;次是轿,蘧公孙是新郎,坐的是四人大轿,又有娄氏兄弟和媒人陈和甫、牛布衣四个人的轿子。然后到鲁府,接着写穿戴,写席面,中间不断提到乐声,出娄府时“大吹大擂”,“又是一班细乐”;到了鲁府,又是细乐引蘧公孙进门,入席后也是“下面奏着细乐”。

读了这段文字,我们顺带有个发现:吴敬梓在展开细致描写的时候,数量词使用得很多。娄府先请两位月老吃了“一日”,灯有“八十多对”,足摆了“三四条街”,“一班”细乐,“八对”纱灯,“四乘”轿子,“几封”开门钱,茶献“三遍”,席共“六席”,房子是“三间厅”,蜡烛“几十支”,乐声“一派”。后面的描写也是如此。

这等笔墨显得不厌其烦,其效果是将蘧、鲁的婚礼场面一一呈现于读者眼前,具有高度的逼真感。当然,这些数量词的背后,又表现了娄家二公子对蘧公孙婚事的高度重视,同时,又是他们作为官宦之家讲究排场的必然。

其次是有趣。婚礼是古人人生中的大事,中国人也一向把婚礼看得很重,《仪礼》中对“士婚礼”规定得很细致,其中就包括小说中所写的“奠雁”。郑玄注曰:“礼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唐贾公彦疏曰:“顺阴阳往来者,雁木落南翔,冰泮北徂,夫为阳,妇为阴,今用雁者,亦取妇人从夫之义。”《仪礼疏》, 《十三经注疏》本,卷四,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娄府华丽的场面铺排也充分表明对婚礼的重视程度。然而到了鲁家之后,庄重、喜庆的婚礼却出现了滑稽的两幕——“老鼠掉汤碗”和“小使飞钉鞋”。

所谓“有趣”也就是喜剧化的审美效果。这两幕场景的喜剧化的审美效果首先来自它们和婚礼的庄重氛围的“不和谐”或者“矛盾”,更在于吴敬梓的善于描写。

先看第一幕场景的描写。娄、鲁二府的婚庆,自不同寻常百姓如牛浦郎的婚礼那般简单朴素,不仅有吹打细乐,还要演戏。演戏,一来是增添喜庆氛围,二来也显示主人对婚礼的重视。鲁家请的戏班子先演了《加官》、《张仙送子》、《封赠》三出戏,这些自然都是喜庆和祝贺新人吉利的剧目。接着副末就请新郎蘧公孙点戏,谁知就在这个时候老鼠出现了。但吴敬梓采用了由“果”到“因”的叙述法,先写“忽然‘乒乓’一声响,屋梁上掉下一件东西来,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掉在燕窝碗里,将碗打翻。那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这个场景的叙述次序,第一是“‘乒乓’一声”的响声;其次是“一件东西”掉到燕窝碗里,“掉”的情形是“不左不右,不上不下,端端正正”;再次是“热汤溅了副末一脸,碗里的菜泼了一桌子”。描写了“果”,作者才交代原因——“原来是一个老鼠从梁上走滑了脚,掉将下来”。由“果”到“因”的叙述法,既使得事情显得突兀,又设置悬念,吸引读者。天一评语于此已有关注:“不特席上吃惊,连看书的也吃惊。”转引自李汉秋:《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151页。或许评者尚未意识到吴敬梓的叙述方法。

按说,写到这个份上,也已经对婚礼的庄重喜庆氛围有“不和谐”的效果了。可是,吴敬梓不动声色地延续这个突然事件带来的尴尬:“那老鼠掉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把碗跳翻,爬起就从新郎官身上跳了下去,把簇新的大红缎补服都弄油了。”新郎官是婚礼的主角,他的大红缎补服也是“簇新”的,但在滚热的汤里吓了一惊的老鼠,却偏偏从新郎官的身上跳下去,将他“簇新”的衣服弄油。这样一来,婚礼的庄重喜庆的氛围彻底被破坏了。

“老鼠掉汤碗”的事情刚刚过去,吴敬梓紧接着又写了尴尬的第二幕:“小使飞钉鞋”。这一幕吴敬梓却完全按照事情的顺序叙述和描写:先交代了厨役是“乡下小使”的身份,又特别点明他“趿了一双钉鞋”。接着写端盘子的小使顾着看戏,将盘子里的两碗粉汤打在地上,引来了两条狗抢吃,他用力猛踢,不想脚上的钉鞋飞了出去,落在了陈和甫前面的点心盘子上。

按照平步青的评语,钉鞋一段,本于《宋书·刘敬宣传》。但吴敬梓写这个飞钉鞋的过程,不仅是按照顺序叙述得细致,而且从小使端汤看戏开始,丝丝入扣,又出人意表。汤碗打碎在地上,却不料狗来抢食;小使用钉鞋踢狗,却不料飞了出去;钉鞋飞出,又不料飞到点心盘上;陈和甫“吓了一惊”,又不料衣袖把粉汤碗招翻,泼了一桌。写这个过程,吴敬梓又施展描写的本领:写小旦唱戏,是“扭扭捏捏的唱”;写狗抢食,是“咂嘴弄舌的”;写小使踢狗,是“怒从心上起,使尽平生力气,跷起一只脚来踢去”;写钉鞋飞来,是“一个乌黑的东西溜溜的滚了来”。总之,这第二幕场景,比起第一幕更令人捧腹,齐评曰:“阅至此,虽欲不笑,不可得已。”转引自李汉秋:《儒林外史会校会评本》,第152页。凡是读过这一段文字的读者,想来都有相同的感受。

蘧公孙、鲁小姐婚礼上的这两幕场面,使得这场婚礼由庄重、喜庆而变得尴尬不已。难怪鲁编修觉得此事不甚吉利,懊恼了一回。对此,卧评评论道:“吉期饮宴时忽然生出两件奇事,是埋伏后文编修将病而死,所以点明‘编修自觉此事不甚吉利’。但阅者至此,惟觉峰飞天外,绝倒之不暇,亦不足寻味其中线索之妙。”卧评和天一评一样,用“峰飞天外,绝倒之不暇”评价其审美效果,同时还注意到它预示了鲁编修即将病亡的情节发展,应该说颇具眼力。不过,在笔者看来,这个尴尬的婚礼隐藏的含义远不止于此,远比预示鲁编修病亡要丰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