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与中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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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宁楷乃《儒林外史》中“武书”的人物原型

在《儒林外史》中,武书是杜少卿身边最亲密的朋友之一,他从第三十六回出场后,一直到小说结束,我们时常能看到他的身影。《儒林外史》“幽榜”中,武书名列二甲第四名,是小说里的重要人物之一。关于武书的原型,金和《儒林外史跋》说是“上元程文”,何泽翰《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引《金陵文征·小传汇刊》曰:“程文,字在中,康熙甲午(五十三年)举人,寓迹维扬,郁郁不得志,惟以文章自娱。见时好多涨墨虚锋,力矫以清隽;虽或非笑之,不顾也。刻有《有怀堂稿》,王罕皆先生序之云‘舂容大雅,心远体清,如坐芝兰之室,奏云和之响’,知言哉!”又引《国朝金陵诗征》卷十三曰:“程文,字达天,上元人。《过徐髯仙快园》:剪翠裁红丽句新,金樽檀板落梁尘。武皇爱唱南征曲,侍从曾陪郭舍人。”何泽翰:《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109—110页。程文虽是上元人,但寓居扬州,而小说中武书则主要在南京活动,他的生活轨迹与程文并不太相符。章培恒先生说:“金《跋》云武书即程文,而据现在所能看到的程文材料(见《儒林外史人物本事考略》),很难看出他与武书有何关系。”章培恒:《〈儒林外史〉原书应为五十回》,见《不京不海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52页。笔者认为武书的原型不是程文,而就是宁楷。

《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常熟县真儒降生,泰伯祠名贤主祭》写虞育德中了进士之后,皇帝嫌他年纪大,补了南京的国子监博士,离开北京前,“翰林院侍读有位王老先生,托道:‘老先生到南京去,国子监有位贵门人,姓武,名书,字正字;这人事母至孝,极有才情。老先生到彼,照顾照顾他。’虞博士应诺了”。这是武书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儒林外史》中。从姓名上看,宁楷字端文,武书字正字,楷书乃端正之字体,两者彼此关切。这是吴敬梓在《儒林外史》中为人物取名常用的手法,就像虞育德的原型是吴培源,用《周易》中典故:“象曰:山下出泉,蒙,君子以果行育德。”吴培源号蒙泉,虞育德字果行,两者亦彼此关切。

如果说名字有一定的偶然性,那么宁楷作有关于“茸城女子”的诗歌,则可进一步断定他即是吴敬梓笔下“武书”的原型。

《修洁堂初稿》卷八有《避雨文木山房赠茸城女子歌》,诗云:

 

芙蓉花发秋风冷,空江白露伤萍梗。楚水吴山十载愁,相如病后凋形影。春梦无情催合欢,胭脂难染青琅玕。蛟盘豹卧道念热,天高月皎芳心寒。晓街微雨湿游屐,文木山房聊相避。忽遇闺中负气郎,自言不是梁州妓。生长茸城有旧亲,金山卫里适良人。良人早继诸姑殁,小姑结伴陟风尘。语似子规身似蝶,陆共香车水共楫。玉筯啼残鲁国云,金莲踏遍燕山色。秦淮绿水浸红茵,亭榭勾留今数旬。欲为小姑觅佳偶,故乡辜负芦与莼。言犹未尽声先结,两眼红冰忽堕血。最怪儿郎倚画船,隔帘无故多轻媟。香罗袖底出新诗,乌丝粉印托新知。语半辛酸半柔媚,令我一见情欲移。我生旧有伤心事,霜毫写尽相思泪。自顾琼瑶光卓荦,不报人间桃李意。方今仙谱重丝萝,璇房玑室正鸣珂。天姿国色半零落,叹息蛾眉将奈何。

 

在《修洁堂初稿》卷八中,《避雨文木山房赠茸城女子歌》前两首诗是《戊辰新秋四首》、《风筝二首》,此诗的开头写:“芙蓉花发秋风冷,空江白露伤萍梗。”也是秋天景象,故此诗当作于乾隆十三年戊辰之秋。另外,从诗中“乌丝粉印托新知”一句可知,《〈儒林外史〉题辞》中“乌丝粉印,赋萍水而无归”就是概述沈琼枝的故事。本诗只见于《修洁堂初稿》, 《修洁堂集略》未收。

根据诗歌的描写,宁楷因为避雨而在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遇见了这位“茸城女子”,她因丈夫早逝,带着小姑来到南京,居住秦淮河畔,本意是想为小姑寻找一位佳偶,不料却被人看作烟花之辈。茸城女子擅诗,她到吴敬梓家亦是想通过诗歌表明心迹,且把吴敬梓看作一位新结交的知心朋友。宁楷对她的才情予以赞扬,对她的遭遇表示了深深的同情。这位“茸城女子”即松江张宛玉,是《儒林外史》中沈琼枝的原型,这一点已是学界共识。《儒林外史》第四十一回《庄濯江话旧秦淮河,沈琼枝押解江都县》写杜少卿与武书相约到王府塘去访沈琼枝:

 

沈琼枝看见两人气概不同,连忙接着,拜了万福。坐定,彼此谈了几句闲话。武书道:“这杜少卿先生是此间诗坛祭酒,昨日因有人说起佳作可观,所以来请教。”沈琼枝道:“我在南京半年多,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今见二位先生,既无狎玩我的意思,又无疑猜我的心肠。我平日听见家父说:‘南京名士甚多,只有杜少卿先生是个豪杰。’这句话不错了。但不知先生是客居在此,还是和夫人也同在南京?”杜少卿道:“拙荆也同寄居在河房内。”沈琼枝道:“既如此。我就到府拜谒夫人,好将心事细说。”杜少卿应诺,同武书先别了出来。武书对杜少卿说道:“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倩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论此时的风气,也未必有车中女子同那红线一流人。却怕是负气斗狠,逃了出来的。等他来时,盘问盘问他,看我的眼力如何。”

 

把宁楷的诗与《儒林外史》的情节对照起来读,“武书”无疑就是宁楷。诗歌中说“忽遇闺中负气郎,自言不是梁州妓”,小说中沈琼枝说“凡到我这里来的,不是把我当作倚门之娼,就是疑我为江湖之盗。两样人皆不足与言”,也是否认自己是倚门卖笑之人。从小说的描写看,吴敬梓是读过宁楷的这首诗,宁楷在诗中说这位茸城女子“语半辛酸半柔媚”,而小说中武书也觉得沈琼枝“柔媚”。小说中,沈琼枝到杜少卿家里,拜谒杜夫人;而在现实中,根据宁楷的描写,“茸城女子”也到过吴敬梓家里。吴敬梓应该招待了她,而且并未用流俗的眼光看待她,吴敬梓的这种举动招致了他的朋友程廷祚的不满,程廷祚曾写信对吴敬梓进行劝诫。但是,小说毕竟是小说,它需要虚构的成分,吴敬梓在写作“茸城女子”的故事时,采取虚实相间的手法,他笔下的沈琼枝是一位逃婚的女子,最后被押解回江都县,与宁楷诗中的描写有所不同。在解读“茸城女子”的故事时,商伟先生有一段精彩的论述:“到了吴敬梓这里,写作章回小说意味着可以把他自己以及周围的生活放进去。这不只是通常意义上的自传写作,而是一种更灵活更广泛的形式,让他得以将本人的观察和经历,他所关心的事件和热衷的话题,其中包括一些重要而复杂的道德和学理问题,他的小圈子里津津乐道、口耳相传的新闻逸事,以及周围朋友和熟人的言谈事迹,彼此间的互动、评论和争议,包括口头和书面的往还(不仅仅涉及日常的琐事和逸闻笑话,还关注儒家的伦理、礼仪及其相关的学术问题)等等,一并信手拈来,供他驱使,并且叩无责有,触类旁通,编织成虚实相间、斐然成章的小说叙述的合成品。这包括了对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件和细节的重新组织和重新解释,或者打乱重来,或者拆东补西,却终能左右逢源,把这些原材料的结构或片断恰到好处地组织到小说的叙述脉络中去,并赋予了它们新的意义。”商伟:《礼与十八世纪的文化转折:〈儒林外史〉研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版,第303—304页。

确定宁楷是武书的人物原型,我们再看《儒林外史》中对武书的描写,它在很多地方都能与宁楷的生平遭遇一一对应上,也就是说,武书这一人物形象的写实性很强。回到《儒林外史》第三十六回,虞育德到南京任职,见到武书,“武书道:‘不瞒老师说,门生少孤,奉事母亲,在乡下住。只身一人,又无弟兄,衣服饮食,都是门生自己整理。所有先母在日,并不能读书应考。及不幸先母见背,一切丧葬大事,都亏了天长杜少卿先生相助。门生便随着少卿学诗。’”宁楷《修洁堂集略》卷十四有《先府君家传》、《先太君家传》,是宁楷为自己父母所作的传记,根据两篇传记可知,宁楷父亲名宁湘,生于康熙四年(1665),卒于雍正六年(1728);母亲蔚氏,本宦家女,生于康熙三十二年(1693),卒于乾隆四年(1739)。宁楷十七岁丧父,二十八岁丧母。小说中,武书说自己母亲丧葬亏得杜少卿相助;而现实中,宁楷母亲丧葬,应是得到吴敬梓的帮助,因为宁楷母亲亡故的时候,吴敬梓已经搬到南京,而且宁楷是在吴敬梓活着的时候就读过《儒林外史》,想必这样的事情,吴敬梓不会虚构的。第三十六回中还有如下描写:

 

武书道:“门生并不会作八股文章,因是后来穷之无奈,求个馆也没得做。没奈何,只得寻两篇念念,也学做两篇,随便去考,就进了学。后来这几位宗师,不知怎的,看见门生这个名字,就要取做一等第一,补了廪。门生那文章,其实不好;屡次考诗赋,总是一等第一。前次一位宗师合考八学,门生又是八学的一等第一,所以送进监里来。门生觉得自己时文到底不在行。”虞博士道:“我也不耐烦做时文。”武书道:“所以门生不拿时文来请教。平日考的诗赋,还有所作的《古文易解》,以及各样的杂说,写齐了来请教老师。”虞博士道:“足见年兄才名,令人心服。若有诗赋古文更好了,容日细细捧读。令堂可曾旌表过了么?”武书道:“先母是合例的。门生因家寒,一切衙门使费无出,所以迟至今日。门生实是有罪。”虞博士道:“这个如何迟得?”便叫人取了笔砚来,说道:“年兄,你便写起一张呈子节略来。”即传书办到面前,吩咐道:“这武相公老太太节孝的事,你作速办妥了,以便备文申详。上房使用,都是我这里出。”书办应诺下去。武书叩谢老师。众人多替武书谢了,辞别出去。

 

这里提到武书进学,每次考试都是一等一,也是宁楷的真实写照。《修洁堂集略》卷首有宁燮所作《先府君家传》,这是宁楷的传记,传中详载宁楷生平经历。宁楷因家贫,十三岁辍学,十四岁卖卜养家,十七岁时开始教授私塾,后游馆至汉口,因念母心切而归家。宁楷的才华得江宁令张嘉纶、两江总督那图苏、藩司晏斯盛的赏识,进钟山书院学习,又得杨绳武指教,“先后冠军者七十五场”。小说中武书说因家贫,母亲死后未得旌表,而宁楷在自己的诗文中也常念及此事。《修洁堂初稿》卷八《悲感四首》之二曰:“吾母有清才,吟咏每凄切。中道琴瑟分,十年持苦节。藜藿不能继,指劳时有血。荆布归穷乡,风雨闻呜咽。湮郁成痿痺,肢体如癥结。床褥卧五载,医师枉更迭。含涕入黄泉,孤坟起坵垤。旁虽可万家,长江气寒冽。梦中营改葬,无财事难悦。何时膺累封,泷冈表新穴。”

小说中武书与虞育德的关系,实际上就是宁楷与吴培源的关系,《修洁堂初稿》卷十有《赠吴广文二首》即是写吴培源:“皋比一席拥金陵,鹿洞鹅湖恐未胜。鲁国诸生看尽在,公孙博士喜重征。春归泮壁天光细,树满宫墙翠色新。却愧两斋空请业,巾箱辜负好传灯。”“桃花开尽送春时,苜蓿斋头载酒巵。雨湿青毡银烛早,云留绛帐艳歌迟。秦淮水满流初急,九子山高望转奇。顾我及门今一载,未将疑字问经师。”

由于吴敬梓对武书这一人物形象的塑造有很强的写实性,而小说中由武书牵引出来的郭孝子,以及与武书有交往的萧云仙等人都值得我们深入思考。譬如郭孝子寻父的事迹,其本事来源有不同说法,而宁楷《修洁堂初稿》卷六有《庸行篇为河南雷孝子作》,诗曰:“孝弟本庸行,为之何所奇。圣贤重根本,名誉岂借兹。明主励衰俗,恩伦思广推。王侯与父老,因之披瑰琦。藻谱既远播,风声踰江湄。词客争歌传,吾意独委迟。”这首诗的后半部转到自己期望对母亲尽孝的描写,但这位河南雷孝子既然“风声逾江湄”,他的孝行到底为何事?宁楷诗中未明言,而“词客争歌传”,说明还有其他描写雷孝子的作品,不知是否与郭孝子故事有关?

另外,可以作进一步研究的是,宁楷在《修洁堂初稿》中提到的很多友人,同时也是吴敬梓熟悉的人,而在《儒林外史》中,吴敬梓常将熟悉的人写进小说中,我们是否可以根据“宁楷即武书”这条线索,找出《儒林外史》更多的人物原型?如《修洁堂初稿》卷十三《病中杂感十六首》,每首写一个人,除第十三首、第十六首分别写吴敬梓、吴烺之外,其他人是程廷祚(绵庄)、涂逢豫(长卿)、陶湘(衡川)、陈制锦(组云)、戴翼子(芑泉)、谈朴升(瑶阶)、严长明(东有)、侯学诗(起叔)、冯祚泰(鹿溪)、唐一麟(中峰)、章树屏(容溪)、樊明征(轸亭)、汪思回(京门)、顾雨逊(荃林)。《修洁堂初稿》卷十三《病中杂感十六首》,在《修洁堂集略》卷二中分为《病中杂感八首》、《病中杂感又八首》,诗歌的秩序未变,且《修洁堂集略》在每首诗后标明所咏之人,而《修洁堂初稿》未标。这些人当中,我们已经明确知道被写入《儒林外史》中的有程廷祚、冯祚泰、樊明征等,其余的人当中是否也有进入了《儒林外史》而未被我们觉察?

总之,宁楷《〈儒林外史〉题辞》为我们解开了《儒林外史》第五十六回的真伪之谜,而吴敬梓根据宁楷塑造武书这一人物形象,又为我们深入研究《儒林外史》提供更多的思考。宁楷存世两部诗文集《修洁堂初稿》与《修洁堂集略》都值得我们予以特别的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