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围绕着吴敬梓对禅的一点素描
1.禅是不可定义的,才说一物即不中。最简单地说是虚无中的存在。存在是从“什么”中站立起来,譬如中国人站起来了,就是中国人在西方列强的压迫中站起来了。禅则是在心如虚空一样广大无限中,从眼耳鼻舌身意、色声香味触法,从八万四千尘劳、八万四千法门找自性(佛性、法身),一旦明心见性了就自己成了自己的主人翁。禅悟的简单原理就是:面对五浊恶世、概念法尘,往回找,找到自己本来面目,开悟后“虚空粉碎,大地平沉”——这是“闲居日对钟山坐,赢得《儒林外史》详”时的敬梓的“意境”。当富二代时的他梦不到这个境界,还在四书五经下盘旋时的他也不算觉醒的人。证不得虚空就看不到实相。看不到实相就没有如实描写转成新鲜的美学境界。吴敬梓因能够“自礼空王”而从自己的时代“站了出来”,并通过自己的创作战胜了自己的时代。因此,我们可以说:虚无最积极,虚无最真实。意义在虚无!(中国文化中的虚无主义是实用主义,虚无不能主义,似乎什么东西一“主义”了,就须热播,于是就会在热播中异化了。)
2.这一点是怎么做到的?只有“明心见性”!觉悟的方法是明心见性,觉悟的过程是明心见性,觉悟的结果依然是明心见性。吴敬梓是个精神天才、智慧英雄,他的性格中有一种惊人的单纯。这种单纯最易自见本性,直了直悟。他可能既不诵经也不坐禅,就是因为敢于绝望,置自己于虚空之境,从而能够“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反而最能看明白世人因贪嗔痴而误解、失败、再误解、再失败之迷妄颠倒。我们现在只能从果地上这样说,至于因地上他怎么走过来的,只能从他的编年诗文中寻找佐证。或者,再退一步说他即使没有借助禅,至少他与禅是相通的。他找到了自性,就有了真正的创造性,就“站了出来”,就能站了起来!精神的自由带来生命的阔达。
本文的目的是“召唤”今人:通过学习吴敬梓而明心见性,让更多的人通过研究吴敬梓和《外史》而去明自己的心见了自己的性。毕竟,一切的学习和研究都是为了获得智慧。吴敬梓是“觉悟”了,他“自觉”后通过创作《外史》来“觉他”——这个他包括代代与他心相印、机相契的人。这样《外史》就“横过了时间和历史”。吴敬梓依着《外史》而超越了分段生死,他有了“事来无所受,即是真菩提”之菩提。
3.吴敬梓是“直心是道场”的活例子。此处简单地说两点,一是他的单纯,“全无算计”,使他能够净心念,不分别、不执著,没有委屈相,念头不拐弯,直心如矢,没有过谄曲之心。他最自豪的是,“一事差堪喜,侯门未曳裾”(《春兴》),谄曲破坏了清净自然的直心,内失质直,外示虚假,是不可能写出传世之作的。儒家讲“不诚无物”,佛家讲真诚为体,慈悲妙用。吴敬梓跟他父亲一样“把教养的辞藻当了真”,他把所有的现实利益都丢掉了,这就是要说的第二点:他那“呆串皮”的活法,把家产挥霍、豪迈地施舍了,他之平居豪举可以从这个角度给我们一个启示:舍得舍得,舍了浮财才得了实慧。“舍是道场”(《维摩诘所说经》)。吴敬梓的禅心的核心就是放下了贪嗔痴:看透了功名富贵味同嚼蜡,把自己的生存本身变成了道场,“真性自用”(《坛经》),每个人都可以这样修行,就看你肯不肯。
4.史密斯在《人的宗教》中说:“禅宗的天才在他既不离弃其所发现的那处于不太理想状态中的世界,也不取高姿态或无动于衷的态度自世界隐退。禅的目标是要求以永恒注入现世——要扩大感知的门,让美妙的悟的经验得以注满这日常的世界。”这在佛法中叫“不二法门”,真妄一念转,烦恼即菩提。在禅宗叫做“那边会了却来这边行履”,觉悟了反而回到日常生活中开步走,在一草一木中展现生命的真趣,最高的味道在“不离世间觉”。开篇的王冕和最后的四奇人是这种境界的“典型”,也是中国艺术禅的经典篇章。当然也是吴敬梓开悟后实证的心得。吴敬梓是否觉得他原先安身立命的儒家文化“老了”,转而从佛禅寻找精神支点、“开步走”的路径呢?李卓吾、蕅益大师都是这样转过来的。四奇人是种文化姿态,这个造型犹如张爱玲那最后的苍凉的手势。《法句经》开宗明义:我们就是我们思想的产物。宋朝宰相张商英说:“吾唯学佛,然后知儒。”
当然,吴敬梓和《外史》的主体内容不是佛禅,特举这个侧面是为了说明传统文化是整体性的有内在要求的文化(嫁接式、换零件式的改造都不可能成功),是价值性文明(不同于西方的工具性文明),而且是活性的生态化的,譬如,敬梓“灌园葆真素”,这真素是隐士、居士、陋巷儒融合交通的。佛法从汉代传入,在六朝的时候已经润入中国士人心灵,李汉秋老师早在三十多年前就令人信服地说明了吴敬梓身上的“魏晋风度”,以后又撰文阐述他的“六代情”,我于此加一句:六代情里面已经有佛法的“气血”了。唐代禅风大盛,宋明理学、心学都融化了禅的原理和思维技巧。禅作为中国的佛法是传统文化整体性的活性元素。在绘画、书法、戏剧中都能看到禅风禅韵。往浅近处说,平伯老的《红楼》色空观今天还有味道,李希凡们的阶级斗争论一去不返了。
禅是种对人生、人性一箭射透、十字打开的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句法”),能够给人看透本质的慧眼。今天还活着的王阳明、张岱、龚自珍、鲁迅都对佛禅下过正经功夫,也都得力于这慧眼。慧眼是种功能:功能大了能改变现实,功能小了可以改变对现实的看法。
《外史》是不是吴敬梓“自礼空王”的“日记”?
禅,就是但用此心,直了觉悟。“如来”,就是妙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