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的血(4)
生活继续着。乔治依然将大把的时间花在狩猎上。父亲一直在工作。有意思的是,父亲改邪归正,不怎么喝酒了。他的工作稳定下来,后来矿上分派他检查机轴工具。如果他能一直这样下去,完全可以攒些积蓄,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但他却不想那样,或者说他从未尝试过。最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居然开始做家里的活儿。家务活儿他干得并不是太多,但妻子还活着时,他从没碰过扫帚,除非是拿它打人;除了洗手,也从没有沾过家里的水。现在,所有人都目睹了他的变化。他几乎每天扫地,把灰尘和啤酒罐扫到院子里去。甚至还擦洗盘子。他曾告诉乔治,他想弄一个小菜园,种一些玉米、萝卜和其他蔬菜。他觉得那样应该很不错,只不过没有锄头。于是乔治从五金店橱窗里给他偷了一把回来。拿到锄头时,父亲先小声咒骂了几句,又摇头笑了。他当然知道这锄头是乔治偷来的,乔治哪有钱买这个呢?但是他始终没有追问,只是高兴地用它辟出了一小块菜地。乔治去了趟阿克姆商店,装出一副研究种子图片的样子,趁人不注意时偷了八包种子,有玉米籽和西瓜籽,向日葵籽和一些辣椒籽。父亲把这些种子洒进了他们的菜园子。
一天晚上,乔治从老采石场往家走。老采石场坐落在小镇的另一头,在那里可以猎获很多大青蛙。乔治刚走到镇子中间,突然有人从胡同里冲出来,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他几乎要揍人了,定睛一看却是父亲。父亲和他一同往回走,聊起了家常,比如其实用不着把所有的钱都花在食物上,咱们不能像猪那样活得那么糙;可以花点钱买张小地毯,还有新餐具和洗餐具的桶,灯具和画,等等。走到拐角时,父亲拉着乔治掉头往回走,一路上仍然嘟囔着要买这买那。等他们走到胡同里,父亲抬起头,左顾右盼了一会儿,迅速将乔治拉进去。胡同里太黑了,他们走了一半时,父亲拉起乔治的手腕,拉低他的手,碰到了一栋建筑侧面的地窖门。父亲一拽门,门就开了一道缝,原来地窖门没锁。父亲轻轻放开门,丢下乔治,独自走开,消失在黑暗中。乔治自己拉开那道门,沿着台阶走下去。周围黑黢黢的,他什么都看不见,但可以闻到面粉和干梅子以及其他东西的味道。原来这里是阿克姆商店的地下室。
第二天,他准备了火柴,晚上又去了那个地下室。回来的时候,他口袋装得鼓鼓的:两罐牛奶、一罐罐头和一些牛油蜡烛,最好的是个玩具手电筒,还有适配电池。他还找到了他需要的其他东西。那以后,他几乎每晚都会去那里带东西回来。乔治很聪明,只从已经打开的纸箱里拿东西,而且从来不会把包装纸、烧过的火柴之类东西落在那里。下手之前,他一定先静静地坐在胡同里,耐心倾听,像他在树林里那样。父亲从没说过什么,只是默默看着他一点点填满这个家。所有橱柜和水槽下面都塞满了罐装食品和什锦煎饼、大米、扁豆。他和父亲之间无话可说,但他们的生活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过得好。不用说,父亲早就拿出一笔钱买了地毯,铺在房子中央的地板上,还用三十元买了心心念念的盘子。
很快他又发现了肉店的地下室侧门,但这扇门上了锁。他在镇里徘徊了几天,等到了运货卡车。他帮送货人卸下了培根、四夸脱牛肉和四扇猪肉。上下楼梯搬运到第三趟时,他发现卡一张纸片在弹簧锁里或许就能打开门。他也确实这么做了。那天晚上,他径直去了地下室,进到了肉店里。观察了外面的街道好一阵子,确认没情况以后,他拉开了冷库门。一道强光从里面射出来,吓得乔治迅速闪进门内,关上门躲了起来。门合上的一瞬间,强光熄灭了。转身想再开门时,他却找不到门把手。如果那天是星期六,他绝对活不到星期一早上。第二天他们打开门,看见了冻得像冰棒一样僵硬的他,还活着。真是愚蠢。这道门旁边有个脚踏板,是为拿着东西腾不出手的屠夫设计的,让他们可以踩踏板开门走出来。但一个忘带手电筒的人,在陷入一片黑暗时,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个呢?
他们给他解了冻,把他关起来。几天后,曼罗拉法官以破门而入、盗窃未遂的罪名判了他两年刑。乔治的父亲坐在那里,像上次出席母亲葬礼一样,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法官和那个曾送给母亲轮椅的牧师还有给母亲看病的护士一直窃窃私语指指点点。父亲只是默默地坐在那儿,十个字里估计只能听明白一个。乔治同样沉默不语,因为在他被解冻后,不知怎的对发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了。说白了,监狱不过又是个类似孤儿院的地方,对他而言跟从前没什么差别,因此,两年的牢狱生活说到底不算什么。至于阿克姆商店丢失的那些东西,一直没有人发现。
5
他们关押乔治的那座屋子让他很想笑,可他竟笑不出来。那座屋子的窗户上封着木条,门上没有门把手,只有一个钥匙孔,周围的栅栏顶上装着五条带刺的铁丝。角落的瞭望塔前有一个小门,和屋子的门一样,只有一个钥匙孔,没有门把手。后面则是一个双层大门,主要供卡车出入,可以进一道,锁上,然后再开第二道。他在那儿的时候,从没看两道门同时锁上过,但他也没看到过瞭望塔里有人。他觉得好笑的是,居然有人想逃离这个地方。
每人都有一张床,铺着干净的床单和毛毯,有两个书架和带棕色门帘的橱柜,可以存放一些东西。每张床都有板子隔挡,只有朝向窗户的那一端敞开着,简直像一个属于自己的小房间。每两张床之间的通道尽头有个洗手池。不开玩笑,两张床位就有一个洗手池,冷热水都有。每四张床位共有一个马桶和一个立式小便斗。没有门,但谁需要门?晚上有一个守卫和两个楼长监管每层楼的每条长廊,一共六条。虽然他们都穿着软胶底鞋,但你仍然能听到他们走过来的声响。
早起第一件事,在晃眼的灯光中迅速跳起,穿上裤子,洗脸刷牙上厕所,然后集合。守卫和楼长会拿着笔和本子记录下没有洗脸刷牙的人的号码。下楼时最好两人一组,不要跑也不要推搡。这里有一个非常大的餐厅,不用给钱。你走到座位旁站好,低下头,等待胖胖的女主管做完饭前祷告。当她做完,你就能坐下了。楼长会拿来大盘的炒蛋和好几篮热可可,舀进你的锡制马克杯里。带刺的铁丝网?乔治觉得那应该是为了防止别人进来,而不是为了关住里面的人。炒鸡蛋虽然一成不变有些腻味,但他回想起多少次去上学或是去树林都是空着肚子没吃早饭。那时候父亲总是醉醺醺的,母亲病怏怏还总哭。
楼下除了餐厅——里面还可以放电影,教堂仪式也在那儿——还有一间理发店,一个急诊站,类似于一所两个房间的医院。还有一整排他们所谓的“密室”。那是供私人会面谈话的小房间,比如见医生、牧师、母亲或是别的陌生人。还有个厨房和一排办公室。你去的第一栋楼就是这样,三层高,还围着栅栏。一段时间以后,当你熟悉了这里的规矩后,他们会把你送到另一栋两层楼里,这里没有栅栏。像这样的楼他们有五栋,都很相似。没有办公室,只有两个密室,还有一个单间急救站,每栋楼的一间密室都被改造成了图书室。每栋里都有一架真正的钢琴,还有一个自己的球队,互相竞争比赛。
每天的上课时间都是早8点到12点,然后吃午饭,下午则是2点到4点。楼里一半的人都要出去工作,从4点半干到日落,冬天到下午6点。他们都能高效率完成任务。每栋楼都有自己的一片地,这片地的谷物、番茄或是其他东西的产量是大家的比赛项目,要计分的。要是你觉得世界杯打得激烈的话,你该来看看这里的小孩儿是怎么拔野草的。这儿还有学木工的培训所,也可以学电工、冶铁,还有烘焙。
这里的人都爱发牢骚,要是你不吐点苦水反而会被当成怪物。但我敢跟你打赌,在这儿的日子过得不如从前的,一百个人里还没有一个。只不过,抱怨是这儿的时尚,就这么回事。除了抱怨,说得最多的是性。大家不断嚷嚷:这儿的舞女呢?藏哪儿去了?要是那些小流氓每说一万次女人,乔治就能得到五分镍币,那他可就发达了。大多数时候,你不得不随声附和。有些人经常会惹上麻烦,因为他们总是对那些娘炮动手动脚,或者那些被他们当成娘炮的人。其实,如果娘炮真的答应他们,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都会不知所措。就算向他们保证不会被逮住,他们也不知道该拿勾搭上手的娘炮怎么办。当然,真要做了什么的话,他们准会被逮住的。
乔治真的很喜欢这里,他倒是没有这么说出来过。要是有人这么说肯定会被收拾,当然乔治除外。首先,他是个大块头,没人敢欺负他。其次,那些在乡下和他一起长大的孩子都对他了如指掌,包括他那醉醺醺的父亲,还有英语都不利索的母亲,以及他在学校里是个留级生。而在这里,没人知道他的过去,只知道他是因为破门行窃被送进来的。而大多数人之所以来这里,不过是因为他们的父母亲不想要他们了,或者死了。还有,大家都穿着相同的衣服,睡着同样的床,没什么可吹嘘的东西。而在家的时候,一会儿这个孩子有辆自行车,那个孩子买了双新鞋,还有的父亲是煤矿人事部的经理。然后就是这里的学校:只要你来这里之前在学校学得还行,到这里马上就适应了。如果之前学得不好,特别是像乔治这种非常不好的,只要不是因为天生蠢笨,他们都会在密室接受特别辅导,赶上同龄人的进度。这里的学校让乔治大开眼界。在此之前,他从来不知道上学是这么简单,这么有意思。以前,他总觉得学校是个禁锢人的地方,成天紧紧捆着你,监视你的动向。这儿的学校让他懂得了许多他本该知道、却一无所知的事。比如那次解救鹿的时候,为什么他可以只用几根杆子就能把那么大的一棵树撬起来。学校教给他的许多东西他都掌握得很好,就像他能灵活设置4形陷阱一样,比如怎么串联六个按钮,随意控制四个电铃。还有,做面包的话,应该让酵母把面粉发酵到什么程度。喜欢这里的最后一个原因是乔治的为人。乔治的嘴总是闭得紧紧的,从小就缄默不语。一开始是因为他不想开口,觉得很害怕也很羞耻,后来不想说话是因为让别人理解他实在太麻烦了。最后,自然而然的,他养成了不说话的习惯。如今的世道,人们之所以惹出麻烦,大都是因为撒谎。实话实说是最明智的,因为你讲的是真话,你就不用费劲去记住自己撒了什么谎。比实话实说更好的是什么都不说。撒谎的话,别人说不定会让你证明你的话。如果你吹牛,即便有事实基础,也会有人戳穿你,逼着你说到做到。无论你说什么,总会有人听到,他们很可能误解你的话,或者根本没听清楚。要是大家都别说那么多话,世上就会少很多麻烦。这些事是乔治长大以后想到的,在那个地方的时候,他才十四岁,还没想到那么多。但他那时就是这么做的,闭上嘴巴,不说话。他也从不和任何人走得特别近,什么事都埋在自己心里。觉得什么事对他有利,他就会做,但不会劝别人也这么做,不会跟别人宣扬,也不会听从别人的劝说。那个地方能说的人实在太多了,其实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是能说。辩论起来的话,连你不该呼吸的论点,他们都能辩赢。
但是,少说话才能学到更多东西。嘴张开了,耳朵可就堵上了。
对有些事,你真该堵住耳朵。如果乔治能堵上耳朵,就不会听到那么多男女交欢的事了。每天、每分钟都有人在说这些事儿。这种场面乔治见得太多,用不着臆想,而大多数嘴上说个不停的人其实根本没见过,全是在瞎想一气。与此同时,在这里的时候,乔治从男孩蜕变成了男人。他能感觉到这种变化。特别当说到这些事儿时,感觉尤为强烈。最后他动了一番脑子,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他好好想了想这种事。过了很久,他想明白了。就是下面这句话:
射出来不会让你与众不同,这事儿连一只兔子都会!
射出来可能比排便更能获得快感,但静下心细想,这事并无特别之处,有时也并不是你非做不可——你只是控制不了。就像睡觉,时间到了,自然而然就睡着了。就像上厕所,不管早晚总是要去的。这样看来,这事儿不需要深究也不需要担心。如果压力太大、你不愿等,那就弄出来呗,就像憋不住尿了去厕所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