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的血(5)
但性这个方面,头等重要的事乔治直到长大才想明白,当时他只是隐约有点感觉。他知道,世上一切活物都在不断把外界的东西搞到自己手里,然后利用它,直到没有利用价值之后再扔掉。不管这个活物在做的是什么,把东西搞到手的这一步就是它的生活目标。先得做到这一步,然后才谈得上利用它、扔掉废弃物。它忙忙碌碌,就是为了把东西搞到手。搞到手以后它才能成长壮大。关于性这种事,不管它让你感觉多美妙,不管大家谈得多么起劲,也不管为它制订了多少条法律,有一件事你是绕不过去的:性是第二步,而不是“搞到手”这个第一步。想朝前走的话,你就得抛开这种事。这儿的学校里有科学课,学到生物时,乔治记住了书中的一句话:任何生物都无法靠它自身产生的废弃物维生!这句话让乔治大有所悟。他想啊想啊,想用语言把自己悟到的东西表达出来。最后他想到了,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第一步,也就是把东西搞到手,这让你“满足”。第二步的抛弃,给你的是“解脱”。世上疯疯癫癫的人实在太多了,这些人全都是不明白这两者的区别。他们找来找去,寻找的却是“解脱”,又因为得不到“满足”而生气。嗯,他们当然不可能满足。满足是第一步的,它在前头,想活下去的话,有它就行了。解脱则是抛开自己不再需要的东西,它在你身后。如果你总是掉过头去想把它捡回来,肯定会显得疯疯癫癫的,还会沾一身屎。
乔治完成了两年的刑期。这期间他在田里干活儿,还学会了木匠的手艺,还有烤面包什么的。他最喜欢的是电气。离开的时候,他已经会自己动手,做简单的电动马达了。他的电焊技术也很不错,不光能焊接电线,还会做电流管,这些东西几乎没人懂,但非常有用。金属板材他也会焊,叠焊或者成型加工都行。汽车他也懂。他的数学很棒,毕业的时候,已经可以用几何知识测算田地或铺满房间的地毯的面积了,还会用三角知识算出卡车装卸木材的斜坡角度。至于代数,反正他这辈子够用了,他不是很喜欢代数,语文也是。他不打球,但愿意为自己那栋楼的队伍喝彩加油。只要是单独一个人做的工作,他都喜欢。从科学课到物理,他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但他不喜欢与人共事。课上要求做一个实验,在绳子上穿一个重物,使之自然下垂,一人拉北端,一人拉西端,则重物不会向北也不会向西,而是沿着合力方向,也就是西北方移动。但乔治拉北端时会一个劲儿地拉着重物向北移动。其他人喜欢合作,他总是非常勉强,也不自在,所以总是自己动手。
几乎两年没打过猎,这很奇怪。因为他们把你放出笼子之后——就是那个你最初被带去的、有铁丝网的楼——你并没有被绑起来。他们要你在哪儿,你就只能待在哪儿。大部分时间都是这样。但穿过田地就是片树林,想溜出去打猎也是可以的。乔治却似乎并不想。当然,他们让你每天都很忙碌,没有时间去做自己想做事。可是,乔治甚至想都没想过打猎的事。
第二年年末,乔治被叫到办公室。乔治心想:好吧,完了,他们要把我轰走了。但他们告诉乔治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父亲的死讯,并深表遗憾。乔治僵直地站在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这里有胖胖的女主管邓茜夫人,又丑又壮的护士格兰西姆,她挺和蔼的,但那个跑进来看热闹的打字员却一副很想看他崩溃的模样。她这个愿望没有得到满足,乔治只是傻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尽量消化这个消息。最后女主管说:“乔治,这样吧,我给你那栋楼打个电话,让他们送你上楼休息。你可能想躺一会儿,想想心事什么的。”这正是他想要的。女主管邓茜夫人就有这点好处,十次中八九次,她都能猜中你需要什么。他离开时,邓茜告诉他可以随时来找她谈谈。他回楼以后,她已经打了电话,人家让他直接上去了。按规定,白天是不准这么做的。他在自己床上躺下。按理说他应该思绪万千,可他却觉得没啥好想的。总算想起来了什么吧,想起的仅仅是个冷笑话:既然进了孤儿院,那就应该当个真正的孤儿。
过了一会儿,他起身脱下衬衣,解开腰带,脱了裤子,但皮带还搭在肚子上。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摇了摇头,重新穿好衣服。他想到的不是父亲把母亲的鼻子打出血,或是父亲喝醉了酒在小道上晃悠,亦或失神地站在法庭上。乔治想起的是第一次偷东西回家时看到的父亲的脸。那是张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脸,脏兮兮的金色眉毛和头发,两片红嘴皮,有点血丝的蓝色眼睛,还有散发着臭味的牙齿——那张不怎么样的脸,加上那种万事不在乎的神态,却在那一秒钟,用那种表情,说乔治能成大器,让乔治既惊奇,又自豪。
乔治使劲儿甩甩头,直直地倒在床上。他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也没觉得解脱。在他心里,父亲没有任何分量,即便离开也没什么感觉。
最后,他总算想起了这会儿理应想些什么。对于未来,他从来没有任何计划,只是泛泛地想着学个什么行当,找个工作。直到那时,他从没想过离开那个小镇,离开镇上的那间房子。父亲在那儿,所以他出去以后只能去那儿。但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
突然间,他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不,不像是挨了一拳,更像他小时候那次在河边玩耍,躺在一条系在柳树上的废弃小船里,晒太阳,打盹。他就那么躺着,盯着发干发灰的木头船身看,那里曾经有一个疤结,深陷的木纹围绕着疤结一圈圈散开。就算你自己一动不动,看到这种图案的时候,你的眼睛也会绕着它转上一圈又一圈。他就这样看了很久,把纹路看得清清楚楚,同时感到小船的一侧顶着自己的脑袋,船底托着自己的后背和臀部。接着,有什么东西让他猛地坐了起来,他发现已经完全不认识四周的景物了。小船的绳索松脱了,顺着水流漂了半英里,可能还要多点。从小船探出身来的感觉非常陌生,缩回小船又让他感到莫名的熟悉。他好像被一双大手抓住,一只手向上扯,一只手向下,快要把他撕开了。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完全无法移动,只能来回看着陌生的河岸和身下一成不变的疤结,感到发灰的老木板硌着自己的屁股。仿佛新旧之间他只能选择一样,无法同时接受两种情况。
躺在床上的乔治的感觉跟那时一模一样。他想着去世的父亲。在学校这里,他过的是从未有过的、真正的生活——如果生活就是不断向前、学习新事物的话。这里、这时才是真实的,但外面的世界却全然不同,随时随地都在变化。
乔治起床向窗外望去,差不多四点钟了。在这个春日午后,六点半之前,他不需要做什么事,也不需要去什么地方。就算到那时他还是不露面,女主管也不会说什么,至少今天不会说。
什么事都没有,但有什么东西让乔治变得小心起来。他在楼梯半路停下,先让另外两个人走下去,离开他的视线。接下来,他没有横穿操场,而是走向干草仓库,穿过仓库,一直走了下去。
一走进树林,他立刻觉得心里好受了些。这上面有大片的橡树和枫树,还有让他想念不已的桦树。只是没有短叶松。少了它的味道,一切闻起来都不一样了。树上的叶子一片新绿,生机勃勃。往前望去,他发现了一只红松鼠,但并没做什么。要是只灰松鼠,他还可能去捉,但红松鼠跳得飞快,像子弹一样,你一过去它就会迅速逃开,躲藏起来。看到新草地上的露水痕迹,他还以为是土拨鼠,马上又注意到了扯烂的枫叶嫩芽。原来是刺猬,他骂了一声。他没办法徒手抓那些胖家伙,他没有手套也没有刀。这地方不会有刀。红松鼠在他前面蹦跳,两只鸟在他头顶的树枝上鸣叫。
乔治突然扑倒在地,他静静地趴在那儿,然后翻身向左,侧躺着。他以前从未试过这种办法,只是在图书馆的一本书上看到过。那本书好像讲的是一只灰狐狸的故事。
红松鼠从枫叶间跳出来。那儿除了两片叶子之外,什么都没有,真不知道它靠什么支撑身体。一丝微风吹过乔治脸庞,他一动不动。红松鼠叽叽喳喳叫着,那动静足以吓跑大半英里范围内小到蚂蚁大到麋鹿的生物。但乔治却一动不动。这只松鼠不喜欢这样。它之前肯定没见过这种情形,觉得这简直不对头。它跑上树干又跑下来,冲他嘶鸣、尖叫,还磕打着牙齿。乔治依然没动。松鼠又跑回树上,扯下几片树皮,一片一片扔在乔治身上。有一片正打在他右眼上,但他还是不动。松鼠发疯般尖叫着,跑回正对这块地的树干,三条腿站在那儿,举着前爪,仿佛随时准备逃开。乔治不为所动。松鼠放下第四条腿,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它冲了过来。没有哪种松鼠会像那样行动,红松鼠就更不会了。不是跳跃着前进,而是蜿蜒蠕动。它四肢绷得紧紧的,尾巴竖着,足有八、九英寸长。那副模样简直像踩着小轮子。它踏上落叶时,沙沙的响声吓了它一跳,它一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跟电影里的魔术似的。它偷偷从树干后探出头,朝这边窥探。发现乔治没有动静,松鼠跳了两大步,在离他一码远的地方停下,重又开始它那套又叫又闹的把戏。近了,它又跳了一小步。就在松鼠跳起的一瞬间,乔治右手一挥,重重地拍了下去。就算这只红松鼠看到砸下来的拳头——它也确实看到了——它还是躲不过去,什么办法都没有。乔治这一拳打得非常重,要是没有那只松鼠,拳头都会陷进地里。砸扁了松鼠以后,乔治感觉好多了。
他又在树林里待了一个小时,除了看见一只长着斑纹的蝙蝠倒挂在白杨树上睡觉,没再遇见其他动物。但谁又想和蝙蝠过不去呢。比起蝙蝠和松鼠,他更想遇上一只长耳大野兔,负鼠也不错。但这片树林里可能没有别的动物了,至少松鼠怕是没了。吃过晚饭,他去见了邓茜夫人。她带他进了一间密室,又去拿了些纸,然后关上房门。“坐下吧,乔治。”她说,因为乔治学过,应该站着听人吩咐。
“谢谢您,夫人。”他说道,他学过说谢谢,还有夫人这个称呼。
“感觉好点了么?我看得出你很难过,乔治。你父亲的过世让我难过极了。”
“没事的。”乔治说。
她向后一靠,像往常那样撅起嘴掩饰惊讶。她黑色的头发上已经有些斑白。她戴着眼镜,耳后的眼镜腿上连着一条绳子,这样可以确保眼镜不慎滑下时,不会掉到地上。乔治说:“我之前一直想回家去,但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邓茜夫人笑起来。“那你的阿姨呢?”她拿出这个主意,仿佛它是一张裹着巧克力的万元支票。但坐在那里的乔治却无动于衷。她渐渐收起了笑容。“你愿意和你的阿姨生活吗,乔治?”
乔治说不愿意。
现在来说说这个阿姨。她是妈妈的姐姐,以前照顾过乔治几次。这两姐妹从来没有和睦相处过。玛丽阿姨是家里最年长的,乔治的妈妈却先于她结婚,这件事让她气愤极了。得知乔治父亲酗酒、家里一团糟时,她每隔一阵子总会提出让乔治跟她一块儿过。其实她并不是真的想要乔治,只是用这些话羞辱乔治的母亲。后来,她嫁给了弗吉尼亚山区的一个普通农民。她能想到的打压乔治母亲的最佳方案,就是要乔治跟她过。这么做就相当于告诉她妹妹,没她的话,对这孩子还好些。现在母亲死了,乔治却一点也不相信她的话,因为根本没有理由相信。还有,尽管乔治跟她那个农民丈夫只见过几面,他们的关系却不怎么样。乔治知道,那两口子一定会揪着他闯进商店偷盗未遂的事不放,永远不会让他忘记这一点。这些想法乔治从来没对别人说过,一方面是他本来就不怎么说话,另外,他觉得这是他自己的事。所以他只是告诉邓茜夫人:不愿意。
邓茜夫人反复劝说,乔治却还是选择待在这里。邓茜夫人十分吃惊,但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乔治现在只有十五岁,他的两年刑期已经满了。再过一年他就十六了,那时候学校可以直接让他走,不管他有没有可以投靠的亲戚。
乔治犯了几个错误,但他过了很久才发现。当时他怎么可能发现呢?他又没有跟人家讨论,只是一言不发地坐在那儿。
于是他又在学校待了一年。这一年也没什么变化。他照旧在学校干活:汽车修理店、田地什么的,以及为自己的队伍加油。他们楼的球队赢了比赛。乔治还在背着手吃蓝莓派比赛中获胜,这是他唯一一次赢得比赛。
也有些不一样的地方。前两年是法院判的,那两年间,法院和学校有权关着乔治。如果他翻墙出去,会被揪回来,关到笼子里蹲个地久天长,不能看电影也没有冰激凌吃。但这一年,他和从前的处境不同了。他已无家可归,无处可走。他并没有真的考虑翻墙逃走,但学校肯定不会像以前抓逃犯一样抓他。逃不逃走取决于他是不是惹出了新的麻烦,有没有干净地方住,等等。如果他没惹出麻烦,学校肯定任凭他逃走,根本不会来抓他回去。这就是跟从前的重大区别。对乔治来说,这不是个好的变化,而是变得更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