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的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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狩猎在进行。学校生活也一样。但在家里,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糟。母亲的关节炎更加严重,病痛折磨之下,她不能再打扫房屋,连饭都做不了。这让父亲很生气,脾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暴躁。有时候他一出门就是一整晚,早上醉醺醺地去工作。父亲强壮有力,算是一个不错的工人。但他时常会跟工头顶嘴,有一次还揍了工头。结果就是,他常常被解雇。每次失业,他都会大醉一场,把到手的最后一笔工资喝光才回家。其实父亲不在家还好点,回家以后更加可怕。乔治和母亲总是小心翼翼,避开任何惹怒他的言语,然而随便什么话都会惹得他庞然大怒。接着他就会殴打母亲,用拳头往她脸上砸,打出血来。母亲会哭,但从来不会大声尖叫,因为她实在感觉羞耻。父亲以前也经常打乔治,但长大些后,乔治知道逃跑了。一旦麻烦开始,甚至没等麻烦开始,哪怕父亲刚到家门,只要情况不妙,他就会提早逃跑,等到父亲睡着后再回来。一旦父亲睡着,麻烦也就停止了,醒过来以后,他似乎对发生过的事情一无所知。乔治从来不会跑去邻居家求助,因为他们帮不上半点忙;他们也不会去找警察,因为父亲讨厌警察,这么做只会让情况更糟。再说警察也不能保证父亲绝不再犯。乔治只是躲进树林,躺在树上,有月光就去打猎,或者就在外面闲逛。等家里安静下来,他会从窗子里偷看父亲是否睡着了,如果他睡着了,乔治也就能进来睡觉了。
有时候,父亲进来时,他已经躺下了或是睡着了。被吵醒后,他会听到母亲的哭泣,先是听母亲说,“不,不,现在不行。孩子,孩子还睡着。”父亲会咆哮道:“他已经睡着了。”乔治会紧紧闭上眼睛,继续躺着,纹丝不动,就像在树林里等兔子那样。母亲依旧哭着:“不,不要,”直到忍不住发出尖叫,“我的手,哦,我的手。”父亲总是狠捏她关节炎的疼痛处,逼她屈服,他总认为母亲的疼痛是装出来的。母亲最后总是不再叫疼,一边哭一边任凭父亲摆布,直到他倒头大睡。这是父亲的一个特点:完事以后,他总是倒头大睡。
乔治十三岁时,个头已经和成年男子一样高大了,可他自己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事实上,他已经和父亲一样高大,比父亲还强壮。乔治父亲一头黄发,满口坏牙,脸上的皮肤也松弛了,眼下挂着眼袋,像眼珠下挂着血淋淋的小吊床。他喜欢将皮带勒在肚子下面,所以裤子总是提得很低。还是个孩子时,乔治偷穿过父亲的裤子,但他没有那样的肚子,撑不起裤子。长大以后,他不愿再做任何模仿父亲的事。
那一年发生的一件事改变了一切。父亲那段时间一直有工作,家里一度食物充足。乔治竭尽全力地帮忙打扫卫生,什么家务都做。因为父亲清醒地回到家时,看到房子干净整洁,晚餐也已做好,心情多少会好些。即便他也许永远不可能像电影里的丈夫和父亲那样慈祥友爱,但至少不会打骂任何人。走进来,洗手吃饭,坐在门口修理修理东西,上床睡觉。乔治刷墙、修理门廊围栏或者台阶时,父亲偶尔会来看一看。他看看墙,看看围栏,看看台阶,也看乔治,然后操着浓重的外国口音说:“不赖!”听到父亲这句话时,乔治甘愿赴汤蹈火。乔治还记得,有一次父亲走进厨房闻了闻,然后说:“今天的饭菜闻起来美味极了!”坐在轮椅上的母亲感动得哭了。轮椅是母亲从一个家访牧师那儿得到的,我猜牧师想用这个轮椅感化她或乔治甚至乔治父亲,让他们偶尔能去次教堂。但他们从未去过。父亲命令乔治和母亲不要去。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只要看见这个轮椅,他就会破口大骂。但他终究还是让母亲留下了轮椅。
日子一如从前,安稳地过着。乔治和母亲时刻提醒自己,要竭尽全力,让这一切继续下去,让父亲觉得家是个不错的地方,让他愿意回来。有天晚上,按说父亲应该在回家途中去趟商店,因为家里除了一块肥肉和萝卜蔬菜,已经没什么食物了。母亲打算把家里剩的这点东西留出来,以备未来不时之需。她和乔治收拾停当,只等父亲带着食物回家。他和母亲决定随机应变,父亲买回来什么,他们就用什么做晚餐。如果买了肉,他们就切下来几片,用盘子边缘把肉碾烂,然后配合父亲或许会买的洋葱做成煎锅牛排。如果买的是甘蓝,他们就拿来爆炒,不煮了。乔治总觉得自己和母亲很亲近,但又总是莫名其妙地对他们的母子关系感到失望。当母亲感慨命苦,感到难过时,或哭着告诉乔治她是如何因为生他得了关节炎时,她会拍打着枯瘦的胸部,诉说自己是如何努力地喂饱乔治,却无法做到,因为乔治太大而她太虚弱。终其一生,她都在竭尽全力抚养乔治,哪怕这种关怀消耗着她,使她更加体弱多病。乔治接受了母亲的付出,但这却始终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这种感觉真的太古怪了。但无论如何,母亲确实一直在无私地付出,他也确实需要母亲的付出。他依赖母亲。只不过他仍然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而母亲给的却总也不是他真正想要的。所以他必须打猎,只有打猎才能让他感觉好一些。
但这一次,已是傍晚,父亲还未回来。乔治和母亲等待着父亲的归来,等来等去也不见父亲的踪影。他们聊着天,掩饰着担忧,直到实在无话可说,渐渐安静下来。母亲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手。她的整个手已经变成了棕色,扭曲得像柏树枝。乔治则坐在门口,望着门前的小道,延伸向那条父亲平日回家的必经之路。天色渐渐黑下来,母亲故作愉快地说:“我知道了!只要把家里的那块肥肉刮干净,像煎培根那样煎一下,我们就能做出熏肉三明治了。然后可以把剩下的肉和着萝卜青菜煮一下。我想我们还剩了些豆子。这样,就可以准备好整个晚餐了!”乔治立刻起身从门口走进来,这时天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他点燃煤油灯,捅了捅炉子,接着走到桌旁,开始用刀刮起肉皮。他就是这样拿到这把刀的。他甚至没想着特意去拿,事先也从未想过要用刀,然而刀就这样到了他手里。
父亲醉醺醺地走进来,像猫头鹰一样环顾四周,说道:“他妈的,这操蛋的日子!”于是我们明白了,父亲又跟工头打架了,又被解雇了。他拿了工资,喝了个酩酊大醉。母亲无法忍受,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号,甩着她那双可怜的扭曲的手叫道:“噢,又来了,又来了!”父亲冲过房间,狠狠一拳打在她的鼻子上。你甚至能听见母亲鼻骨的断裂声。他的手还没来得及离开母亲的脸,血液便喷溅出来。紧接着,乔治冲过房间,扑了上去。事后,他怎么都想不起具体经过了,只知道他掷出了那把刀。
周围的寂静蔓延开来,久到难以置信。接着,父亲脱掉了汗衫。除了裤子,他身上只穿着这件衣服。天气炎热,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伤,血液不断涌出。而母亲的双手也血流不止,她瞪大眼睛望着父亲。父亲推开乔治,把冷水泼在自己胸前,又用条洗碗布擦干,从床头上拿了干净的布条绑住伤口,套上汗衫走了出去。自那句“他妈的,这操蛋的日子”后,没人说过一句话。
从那以后,一切都不一样了。父亲那天去上班时,家里本还有些钱。但当天晚上,他喝光了家中的所有积蓄。第二天,他和乔治单独谈了一会儿。他先说他喝醉是因为被炒鱿鱼太生气了,而对于喝醉后发生的事,他感到非常抱歉。他希望乔治能理解,这对他很重要。然而乔治并不理解,只是耸了耸肩。对于向父亲掷出刀子或是其他事情,乔治没有道歉。父亲同样没再提过刀或者其他事。
这之后,父亲再也没对母亲动过手。大部分时间他只是坐在敞开的门口,看着眼前的小路。两天以后,家里的肉、萝卜和青菜都没了,豆子和剩的面包也没了。父亲仍旧坐在那儿,而母亲则坐在轮椅上,用湿布蒙着鼻子。没人再想叫父亲去弄些食物,或者去工作。第三天,乔治从学校回来时,带了一麻袋生活用品。他把袋子抱在胸前,绕开父亲,径直走进屋里。袋子上用黑铅笔写着莫索什三个字,这是矿区办公室那个白领的名字。乔治在屋里放下袋子,很快地掏出所有的东西,把袋子扔进炉子,烧了。然后他将所有东西摆在眼前:一只烤鸡、两磅汉堡、一条馅料已经不新鲜的面包、一条新鲜面包、两大瓶牛奶、一些新鲜的胡萝卜、近十斤黄油、一瓶草莓果酱、十斤咖啡和一些香蕉。
母亲也许太过虚弱。蓝黑色双眼紧闭,鼻子肿得有平日三倍大,实在没力气注意这些。父亲走进房内,望着乔治收拾东西的背影,问道:“你从哪弄来的这些东西?”他想知道。
乔治转过身,望着父亲。这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直视父亲的眼睛。他说:“我从阿克姆商店的运货车上偷来的。”他说的是事实。即便父亲呵斥他,打他,亦或是沉默不语,甚至飞到月球上,他都不在乎。
父亲静静地站了很久,露出一丝有些古怪的笑容,说:“或许你能成大器,孩子。”你知道吗,这让咱们的男孩乔治感到无比高兴。这简直是发疯。因为,这世上他最痛恨的一定是他的父亲,最不在乎的也是父亲。但当父亲笑着赞美他青出于蓝的时候,乔治怎么都止不住笑意。
不久后,父亲又回去工作了。他干的是清理矿渣的工作。这工作谁都做不长,毕竟谁想在那么艰苦的地方干一辈子?那以后的日子风平浪静,父亲再也没喝醉酒,但父子间也不怎么交流了。乔治不再去学校。母亲坐在那里越来越沉默,就像她已看破红尘,这世上的一切,她已不想再计较,无论是父亲、被殴打亦或是家里堆成山的脏盘子,她都撒手不管了。她越来越瘦,像一只死掉的负鼠,轻飘飘的。乔治毫不费力就能把她抱到外屋去,将她杵在那儿,她会慢慢地把门关上。许久之后,乔治会再听到她的呼唤,再把她从外屋抱回去,放回轮椅。乔治想起来时,会打扫一下卫生。但他性子执拗,不可能一直守在母亲身边。他现在把几乎所有时间都用在打猎上了。后来母亲失明了,鼻子的肿胀虽然消了些,但已经变形。他们把母亲送到当地护士那里。护士看了看母亲的手,咂了咂嘴,建议他们把母亲送去外边的大医院。可母亲尖利地说:“不去!”。这是长久以来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护士抬起母亲的手,卷起她的袖子,看着她的一双胳膊,瘦得像两只粘在一起剥了皮的柳条。护士试着弯曲或是拉伸母亲的手臂,但手臂总是不听使唤。母亲疼得直喘气。最后,护士只能耸耸肩,给她了些药片,让她疼的时候吃。被打的四个月后,母亲去世了。那天父亲去上班了,殡仪馆的车来带走母亲时,只有乔治一直陪伴在她身边。他想坐进车里跟着去,可那些人不允许,于是他一直追着车跑,一路跑到殡仪馆,继续跟着母亲,直到他们把他赶出来。夜里,等大家都走了,他绕到殡仪馆后面闯了进去,用他自己的方式跟母亲道了别。他发誓不管怎样,总有一天他们会重逢。第二天一早,他等在外面,徘徊着,等待殡仪馆把母亲收拾妥当,前往墓地。父亲也来了,他们并排站在那里,看着墓穴一点点填满,仿佛他们无法理解这一切似的。没有人哭泣。这之后父亲回了矿区,乔治本该去学校,但他选择了继续去打猎。那天他一无所获,感觉糟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