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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是一座幽暗的离岛(3)

和母亲之间忽然近在咫尺,能够闻到彼此身上沐浴露的味道,窗外有月光,映照着地板,黑暗中,叶贞青凝视母亲的侧脸。母亲的呼吸声很均匀,她没有发现女儿正盯着她看。叶贞青第一次发现,母亲的侧脸很好看:高高隆起的鼻梁,面部的轮廓并不是很鲜明,但有某种圆润的美。叶贞青凑近母亲耳边,悄声说道:“姨,我觉得你好看。”母亲应该是第一次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赞美。她还未睡去,听到叶贞青的话,她在黑暗中转过身来,轻轻抚她的头,说:“傻孩子,快睡吧。”

只一句话,就足够叶贞青喟叹了。

她“嗯”了一声,背过身去。她想起成长的这些年来母亲为她付出的一切。

年少时,她并不能真切体味母亲的苦楚,但骨肉相连,毕竟是人世间最亲的血缘。高考过后,她突然坠入一片空濛中,混沌不堪,许多的坎要独自面对,幸而有母亲一路相伴,她才不至于茫然无助。母亲对她的好又是含蓄的,未曾做任何言语上的表露。但叶贞青懂,她的生命底色太过淡薄,所以努力使自己活得丰盛,以此来回报母亲的馈赠和爱。

“我不是对这个世界无所求,只是我所求的你已悉数给了我,我不能再贪心了,也想不到还能再要什么。”

叶贞青在心中默念着没来由的句子,鼻子一酸,竟默默流了眼泪。

隔天母亲坐车离开,临行前母亲嘱咐她,在学校要好好学,不管如何,切莫抱怨。

她对这座城市说不出是爱,还是不爱。她只是将它当做旅途中的驿站,她在这里停留,为的是离开。如果不是因为第一次恋爱发生在这里,兴许再过个十年五载,这座城市就会彻底从她记忆里消失。那段爱情来得太过迅疾,又结束得那么狼狈。按道理,人生里有这样的阴暗片段理应作废处理,彻底清扫出记忆的库仓,偏偏它又暗藏了太多的刻骨铭心,想忘不能忘。现在回想起来,除了强迫自己麻木之外,恐怕再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方式了。

叶贞青读的大学很小,小得像一座幽暗的花园,畏畏缩缩地栖息在城市的一角,不张扬,有些像闺阁里待嫁的姑娘。叶贞青第一天上专业课,老师架着一具人体骨骼和解剖图走进来,那样子就像拎着刚从菜市场买回来的食物。戴眼镜的中年人教他们识别人体的每一块骨骼。成人有二百零六块骨骼,一个发正常人的身体便是靠这些骨骼支撑起来的。没有他们,我们就无法行走,跳跃,坐卧。老师把骨架模型拆下来,骨骼的名称、构成、作用他熟记于心,一边拆卸,一边娓娓道来。有些女孩子看到骷髅头,吓得都不敢看讲台了。老师告诉他们,这副骨架只是模型,实验室还有供解剖学研究的人体标本,不过是经过特殊处理后的。皮肤被除去,全身脂肪抽掉,身体的组织和器官都是裸露的。以前学校一个患癌症的教授立下遗嘱,死后要捐赠遗体,实验室的这套人体标本,就是这位故去的教授的。于是,话题又扯到了遗体捐赠上面,从遗体捐赠的相关手续,到捐赠的学科和社会意义,老师的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关不上。末了,他鼓励同学们以后可以考虑把遗体捐赠给医学研究使用。他鼓吹无神论,把捐遗体说得跟捐款一样平常。

这位激情四溢的中年人,戴着厚厚的眼镜。叶贞青想,如果他把眼镜摘下来,世界一定是另外一番样子了。遗体捐赠叶贞青倒是挺感兴趣的,不过她好奇的是这位鼓励大家奉献遗体的老师是否会身先士卒。坐旁边的女生悄悄靠在叶贞青耳边说:“我看他自己一定怕死了,他死了的话,那些他处理过的遗体主人会回来报仇的。”

叶贞青吃吃地笑,想象讲台上的老师如果变成一副骨架的话,一定非常奇怪。

第一次上解剖课,很多同学被横在手术台上的人体吓得目瞪口呆。解剖课的老师安慰胆小的女生,说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死人,这个只是标本,用不着害怕的。老师的安慰无济于事,实验室里依然一片骚动。叶贞青倒没有多大触动,看着那具裸露着皮肤的躯体,她心里生出一种类似肃穆的感觉。她的目光落在已经快辨不出形状的生殖器上,是具雄性尸体,叶贞青想起课上老师说的捐赠遗体的教授,应该就是眼下的这个“人”了吧。不过将他称之为“人”好像不太恰当。毕竟他身上一切和人有关的东西都已所剩无几了,剩余的只是一副空空的皮囊。如果他还有知觉,看到自己赤身裸体被众人的目光包围,该是怎样一种心情?

叶贞青忽然想起小学时候上台朗诵的情景,她兀自认定,那种心情是相通的。

大一下学期,开始上专业课,他们必须巨细靡遗地掌握生育保健的相关知识。

教授细心地讲解子宫的构造,胚胎成型的过程,接生应该注意的问题,诸如此类的细节,不一而足。叶贞青用心在学,想到实习时要对着手术室里嚎啕大哭的母亲和血淋淋的胎儿,她的内心并无多大畏惧。这个时候的她是期待冲上前线的士兵,反倒不知今后的艰辛与困苦。

班里男生少得可怜,大概没有几个男生会读这种专业吧。很多人不情愿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课上,老师讲授枯燥的理论,底下睡倒了一大片。集体抵抗着强加灌输给他们的知识。只有到了期末考试期间,班里才会有点读书的气氛。相比之下,叶贞青并没有多大抗拒,她唯一担心的是做一个护士未免责任过于重大,她怕自己承受不起。

大二的那个暑假,实习,叶贞青被分到当地一家医院。

对她来说,这是人生的分水岭。无忧无虑的日子骤然结束,她们一群女生集体过上了被时间催促而焦头烂额的日子。实习第一天,带队医生领她去报到。医院给他们这批实习生都发了写有名字的胸卡。报到完,叶贞青以为就这样无事可做了。谁料医生扔了件白大褂给她:“穿上,跟我干活去”。医生的语气硬邦邦的,于是叶贞青当起了免费劳动力:填验单、病程卡。医生还把上一个实习生没有填完的病程卡交给她。她在心里暗暗骂道:“太没天理了,明摆着欺负新人嘛!”不过骂归骂,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完成任务。很多东西要靠自己摸索,别人也没空理你。那天她忙得团团转,耳边闹哄哄的,一整天,涌进她耳边的都是“同学,来填个验单”“同学,去打个电话”“同学,去收个病人”……她忙得晕头转向,尤其在其他护士面前更要小心翼翼,有时找护士拿病例,又或者无意间问了个低级问题都会被人翻白眼。年纪稍大一点的护士脾气非常火爆,你的任何疏忽错漏都会成为引爆她们脾气的导火索,她们摆脸色给你看,一副你烧了她全家还虏走她小孩的样子。

一天下来,叶贞青担惊受怕,神经极度紧张。

回到学校,身心疲惫,一躺下,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第二天,值夜班,在办公室一直忙到晚上十一点。那位带队的女医生让叶贞青去休息。

妇产科没有供休息的办公室。女医生带她去了外科的休息室,并叮嘱她千万要小声,不能惊醒了睡觉的护士。叶贞青蹑手蹑脚跟在后面,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免不了发出响动。黑暗中,一个女护士抬起头朝她望过来,把她吓得直哆嗦。好不容易找到一张床,她才躺下来,闭上眼睛,却难以入睡。这个时候的她成了高速运转的陀螺,想停都停不下来了。

女医生大慈大悲,没有一大早就叫醒她。

在医院睡的第一个晚上,出奇的安静,黑暗里只有从走廊投进来的微弱光亮。

一开始,叶贞青的工作内容不外乎基本的医护工作:给病人验血,打点滴,包扎伤口,清理手术室等等。免不了做错事情或者手脚慢了点被骂,真是印证了实习生那句流传甚广的“持续性被骂,奖励性缝皮”。所谓“缝皮”就是给病人伤口缝针。叶贞青第一次真刀真枪给人缝扎伤口,紧张得手微微抖起来。她努力克制着,长长吸一口气,穿针,拉拉线,打钩,按部就班,不敢怠慢。好不容易缝好了,叶贞青长叹一口气。病人脸上那副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可怕的表情,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令她印象深刻的,还是第一次见证病人死亡。

在这之前,她帮一个患肺癌的中年男人抽胸水。在学校时,老师曾让他们用模型模拟练习过,不过真正在人体上实践,她还是紧张得不得了。她给病人抽了满满1800ml,抽完后,脖子上全是汗,接下来一整天,她的手臂都是麻的。

叶贞青几次进出病房,看到那个中年男人早已枯瘦如柴,可是出院的微弱希望仍然支撑着他。医生没有告诉他真实的情况,所以他一直认为自己患的只是哮喘而已。有时候医生有意隐瞒病情,也是为了防止病人想不开会自杀。

医生将他转入ICU病房,他执意不肯,谈话过程情绪激动。

那天晚上有个肺癌晚期的病人快不行了,医院方面已经和家属谈过话,他们同意放弃治疗。那晚女医生让叶贞青留下来体验死亡流程的宣布过程。在科室等到十点钟,病人的呼吸和心跳都停了。叶贞青给他做心肺复苏,第一次在真人身上操作,她小心得很,如履薄冰似的,一连按了几十下,手都快麻掉了。直到家属说同意放弃抢救,医生才示意叶贞青停下来。放弃治疗是让这位重症病人解脱痛苦的无奈之举,但看到他就在眼前一点一点失去生命的迹象,那种感觉,还是让叶贞青难受至极。

医院并非想象中那般清冷肃穆。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一旦言行举止职业化了,就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医院死了人也好,有婴儿出生也好,都再平常不过。妇产科狭窄的走廊即使白天也开着灯,叶贞青时常看到脸色如蜡一般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趿着拖鞋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她们的步子买得很小,大约是怀孕所致,她们脸上浮出臃肿而懒散的光,身上穿着的孕妇装松松垮垮的,看上去像是套在身上的布袋。护士们接电话,填单,需要时再帮孕妇打针,换药,忙忙碌碌。生产在这些护士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行为了。生产被视为纽带,一头接着孕,一头接着育。生老病死在医院这样的场所里,愈频繁,愈司空见惯。

叶贞青尝试着去适应医院的氛围和节奏。

这是一场浓缩了人生百态的戏剧,人很容易在这里粉墨登场,又黯淡下台。

叶贞青第一次当助产护士,是在实习几个星期后。尽管事先已经把接生步骤都默诵了好几遍,然而一旦看到躺在手术室里满头大汗的孕妇,叶贞青还是紧张得心跳加速。好像等待着她的,是一个神圣而肃穆的仪式,需要用全副心思来完成。这样一个仪式,浸透了生命的高贵,在血缘的轮回中饱满酣畅,令人忍不住感叹孕育的神奇和伟大。孕妇的头发被汗水浸湿,乱蓬蓬的,高高隆起的肚子像在宣告着什么。叶贞青想,胎儿这时一定强烈地想出来见见这个陌生的世界吧。

医生一边安慰着孕妇不用紧张,一边吩咐身旁的叶贞青做好准备。

孕妇双脚被高高架起,撑开,任人摆布,完全失去了自我控制的能力。她的肚子圆鼓鼓盖在白布下面,快被撑爆了。接着是漫长而痛苦的宫缩,每一次都要把孕妇的身体扯裂,她的脸扭曲变形,看起来极其可怖。这是叶贞青第一次直视女人的性器官,那个隐秘的部位现在以一种赤裸而凛冽的姿态映入眼帘。没有丝毫掩饰,这个生命的出口,即将以撕心裂肺的痛迎来新生命的降临。生育伴随着疼痛,叶贞青好像窥见了一个巨大的秘密,惊得呼吸紧促。

叶贞青站在手术台旁边,双手用力顺势推压孕妇的肚子。充斥在手术室里的气氛是滞重的。生育过程一点都不像电视剧里拍得那么干净利落。在叶贞青看来,这个过程甚至还有点“脏”。医生让孕妇“大口深呼吸往下用力”,重复了一次又一次,像一个急促有力的口号。孕妇发出杀猪一般的嚎叫,整个手术室的空气都被震动了。子宫里的婴儿像听到呼喊似的,配合着,拼了命要钻出来。先是一个小小的头,淡淡的一小撮毛发贴着头皮,接着是身体,然后是弯曲着的小脚。

孩子是顺产。血顺着孩子的出世流了出来。叶贞青看到孕妇的肚子慢慢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