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是一座幽暗的离岛(4)
她下身赤裸,带着血,狼狈不堪,注定要以这样的原始姿态迎来婴儿诞生。
胎盘裹在一堆血沫里从子宫娩出。一条血淋淋的脐带,拖在婴儿的身体和母亲下体之间,医生麻利地用手术刀剪断,处理得恰到好处。
医生安慰她说,好了好了,孩子出来了。
孕妇的双腿颤抖不已,眼角流出泪来,是经历一场阵痛之后的如释重负。生孩子耗尽了孕妇所有的气力,她紧绷着的身体终于松下来,剧烈的痛残留在身体里久久未褪去。她的双脚无力地搁着,也不在乎下身是不是没穿裤子了。
医生拍了拍婴儿的小屁股,“哇”的一声,孩子哭了起来。躺在手术台上的母亲听到了这声啼哭,激动得哭出声来。女婴的出生牵动了家人的心,手术室外等候已久的家人终于欢呼起来。叶贞青接过医生手中的婴儿。躺在她怀里的,是一名活生生的女婴,羊水还未洗净,看起来像裹在透明蚕蛹里的小虫,皮肤水水嫩嫩,怕是一不小心便会从手里滑下去。叶贞青把女婴抱过去,孕妇的脸色苍白得可怕,她抱过孩子,亲了一口,终于破涕而笑。
叶贞青第一次油然而生庄严肃穆的感觉,也是第一次那么真切体会到母亲的伟大。怀胎十月,把所有的爱一点一滴渗入身体里的生命,给予她营养,给予她关爱,真的像种植珍贵的植物,以身体为土壤,把那枚小小的受精卵呵护,孕育,直至破土而出。
走出手术室,用消毒液洗手,叶贞青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半晌回不过神来。
耳边是女婴一家人走动的身影,他们说话,微笑。
只不过是生了个女孩子,这一家人却欢喜得不得了,像迎接一个盛大节日似的。
要是我当初生下来,也有这么多人围着,该多好。可我怎么知道当时是冷清还是热闹?
她陷入沉思,年幼时目睹死胎的那个晦暗片段又浮起来了。过了那么久,这往复循环的一段回忆已经与她惺惺相惜了,她对每一处细节都记忆犹新。他们像一对暌违已久的故友,只要她召唤,他就来,有时她厌烦了,拼命要赶他走,他却赖着,死活不离开。
叶贞青是在这个时候恍然大悟的,经历那么多的坎坷和挣扎,命运最终还是赋予她的选择一个确切无疑的理由。她做了护士,原来是为了见证那些鲜活生命的降生。
她差点被这个发现给惊呆了,年幼时所有的创痛,竟然要以这样一种方式被治愈。
愣了很久,她才回过神来。她把头发重新扎好,站起身来,整饬一下身上的白大褂,决心不去想那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管它冷清还是热闹,我不一样活得好好的?
生的目的便是活着,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她望一眼走廊尽头的窗户,稀薄的阳光透进来,将地板照得白晃晃的。
叶贞青沉思的最后一晃,一把年轻的声音传来。
“你是新来的?”叶贞青听不出是疑问还是肯定,她抬起头,冷不防撞见凑在跟前的目光。一个男医生直愣愣地盯着她看。慌乱中,叶贞青“嗯”了一声,声音极不不自然,就像课堂上走神的学生忽然被老师点名提问,一下子猝不及防。她站起身来,勉强挤出微笑以示礼貌。
“别紧张,我又不会吃了你。”他露出好看的笑,以便缓解气氛。
眼前这个医生看起来也没有比叶贞青大几岁,言行举止间却一派成熟老练的模样。白大褂,没戴眼镜(叶贞青有个奇怪的念头,她一直认定医生是该戴眼镜的),脸部的线条轮廓很明显。眉毛黑黑的,双眼皮,有眼袋,大概是经常熬夜所致。嘴唇略薄,胡须剃得很干净,看人的时候半眯着眼睛,但分明是很专注的,大约是可以信任的那类人。叶贞青和他靠得近,或者说他故意靠得近,她和他说话,要抬起头,眼前的这个男医生,皮肤相对白皙,笑容浅浅的,给叶贞青一种很干净的感觉,高瘦,但绝非纤弱的那种。大概是很追求生活品质的人。
见叶贞青一脸的疑惑,他笑笑,咀嚼一般,“叶贞青。”这一叫,让叶贞青更摸不着头脑,她蹙着眉头,反问一句:“你认识我?”潜台词就是,“不然你怎么会知道我名字”。
“你胸牌上不写着嘛,我又不是瞎子。”
话音刚落,两个人相视一笑,刚才的微妙气氛一下子便轻松了。
叶贞青见他也不是什么孤高气傲的人,胆子也就大了起来:“还未请教医生尊姓大名哦。”
“我姓骆名骏,骏马的骏,不过不是英俊的俊,你可别忘了。”
叶贞青思忖,这人说话怎么那么自信,干吗偏要我记住。
“骆骏。”她小声地重复着,觉得这名字起得挺有意思的,都带“马”字边。
“如果怕记不住,你记着‘骆驼骏马’就行,我自我介绍都这么说的。”说完,他郑重地伸出手,叶贞青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来,一大一小两只右手握在一起,因为过于郑重,彼此握住的力道稍稍大了些。是很奇妙的一个握手,有僭越礼节性的东西存在。叶贞青很少碰异性的手,被他握着,虽不似牵手,却有温暖传递至掌心,持续了十几秒,微弱的,有点不肯放开的意思。
等两人都发觉握手超过了正常的时间,便“啪嗒”一声抽开手。骆骏觉察到叶贞青脸上的窘迫,便若无其事说:“我刚做完手术,就四处溜达放松一下神经,没想到见你坐这里。”好像有预谋一般。不过叶贞青看不出来,他说“这里”指的是走廊边靠墙放的木质长椅,漆了棕色的油漆,和医院俯拾皆是的白色有些不符。
叶贞青说:“我也刚从手术室出来缓一下。”她没有说在手术室干什么,没必要和一个刚认识的医生说那么多,这是她的原则,不该多说的话不乱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话,带着客套,又带着某种因同病相怜而产生的亲切感。
不远处走来另外一个护士,看到骆骏,像见着救命稻草一样,“我到处找你呢,病人现在需要你过去一趟。”骆骏一听,脸色骤变,撂下一句“下次聊”,就急冲冲往急救病房赶过去了。叶贞青有些发愣,看着他的背影,高高瘦瘦的,真的有点像骆驼又像骏马的感觉。她暗想:“果然人如其名。”
刚才喊骆骏的那位护士经过身边,叶贞青见她像盯陌生人一样,便笑笑,点头示意,然而这位雷厉风行的护士视而不见,眼神尽是不屑,看都不看一眼,很快就消失在楼梯拐角了。
她是急着去病房吧。
也不见得所有人都会投来善意的目光,这世上,善与不善,皆各有之。
喧腾的走廊又安静下来,形形色色的身影消逝在惨白惨白的日光灯下。往往这时候,医院就会陷入不寻常的安静中,众声缄默,生怕一丝戏言和嬉笑都会打破僵固的氛围。实习期间,叶贞青见不到和外面一样的神情,病人难得露出笑容来,有的在这里溘然辞世,亲属们脸上大多挂着泪痕,哭天抢地的也有。叶贞青记得带队老师和她说过,别把医院想得过于严肃了。
她掏出手机看时间,五点三十分,还有半个钟头下班。对他们实习生来说,下班意味着解放,他们还不用成天都待在医院里,如果真的走上这条路,怕是忙得死去活来吧。
叶贞青回味着和那位年轻医生的对话,来得莫名其妙,又令人倍感亲切,毕竟在这家医院,除了直接领导她们这些实习护士的医生外,没有几个人是她们认识的,更别提有人会停下来和你讲几句工作之外的话。这么想着,心里竟然生出一种类似温暖的感觉。
叶贞青轻声念他的名字,骆骏。于是嘴角浮出一丝浅笑。
下了班,她搭了公车回学校。这城市交通不发达,摩托大军在街道上任意穿梭,红绿灯形同虚设,似城非城,倒有点城乡结合部的意味。这是叶贞青最不满意的,不过比起家乡,这里可就真称得上“城”了。街灯陆陆续续亮起来,照得街道两边的玉兰树和九里香影影绰绰,坐在公车里,靠着车窗,扑鼻而来的清香一点点渗入胸腔,街景似流动的长河。人们成天为了养家糊口在忙活着,生活的节奏朝着忙乱的趋势变化,市政工程种下的这些花草,倒给干枯单调的城市添了几许诗意。
回到宿舍,熄灯,四个人躺在各自床上。叶贞青对铺在讲电话,另外两个聊起了最近在医院发生的事,斜对铺的女孩儿咬牙切齿:“泌尿科那死老头天天盯着我胸看,妈的!主任有什么了不起的,老得都可以当人家爷爷了还一副色迷迷的样子!”她恨之入骨,另一把声音附和说:“下次他再这样你就直接扎他一针,哎,你说他会不会得前列腺炎什么的?”
“我倒宁愿他得艾滋早点滚蛋!再这样下去我要告他性骚扰!”
叶贞青侧躺着,脸对着墙,静静听她们聊天。实习开始,夜里躺下就能听见她们的抱怨,他们抱怨的东西都是鸡毛蒜皮,却堆积似山,他们抱怨的内容无外乎工作很烦很累,天气喜怒无常,实习工资不够在淘宝买一件好看的雪纺裙。宿舍成了一个罐子,各种牢骚都往里装。叶贞青算是随遇而安,学校安排下来的实习,她老老实实接受,并无太多怨言。
附和的声音劝诫着说:“其实也不用那么激动啦,下次抓住把柄了你就直接告诉学校,让学校给你摆平,”几秒钟的沉默,见当事人没反应,她又转移话题,“哎,你们在医院里有没有见过一个男医生啊,高高瘦瘦的,好帅啊,其他男医生和他一比,简直就是垃圾和极品的距离。”
叶贞青刚想说:“这不是我今天见到的那个吗?也没有那么帅吧?”不过她没把话说出口,因为这时“被性骚扰”的室友突然问:“叶贞青,你在助产科没发生什么吧?”
叶贞青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说,转念一想作罢了,于是含糊地搪塞了一句“还不是那样”,打算草草结束卧谈,“明天还要早起上班呢,迟到了可不好。”
室友嘟囔了一句“真没劲”,就拉上被子,盖住头睡大觉了。
黑暗中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声音,沸成一锅粥的宿舍慢慢陷入死一样的静。
叶贞青本来就和室友不是很亲近,平日一起上下课,一起去食堂吃饭,却总聊不到一块。她们聊时尚杂志,聊明星八卦,聊班上红男绿女那点情事,聊怎么减掉大腿上的肥肉,怎么把胸衬得更大一点,偶尔做做花痴,挤在一堆讨论勾引男人的秘诀。叶贞青不是看不惯她们,而是压根提不起兴趣。女人和女人,有时可以靠得很近,一旦找不到共同话题了,就远隔千里。连她自己也不晓得,这闷骚的性格是怎么练就的。室友有时嘲讽她,怎么不见叶贞青有人追之类的。那时叶贞青蓄了长发,发誓要做个婉约型的女生,只是偌大的学校,怎么打扮,都落落寡欢,像无人欣赏的花,又不迁就,宁缺毋滥。叶贞青想,她的打扮必定是不落伍的,也不俗气,何以就一直碰不到心仪的人呢?
越是寡淡,越封闭自己。高中时大家是挤在一锅煎煮着的水饺,生死契阔,患难与共,因为统一战线,所以要相濡以沫;大学则不同,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四面水汇成一湾浅滩,太阳一出,很快就蒸发殆尽。叶贞青偏执地认为,既然毕业后各自远走不相见,就犯不着现在腻成一团,免得分别后想念成灾。什么“相见不如怀念”都是骗人的话,只有在感情里晕头转向的人才会当真。她不是故意要疏离她们,只是身体里产生了一样抗体,像一道坚硬的城墙,固执地阻止病毒侵入。两年过去了,她在学校里还没有交心的死党。这么想着内心还是隐隐的一阵空落。
她就是一座幽暗的离岛,看似和辽阔的大陆相连,细究之下,却是异常孤立的存在。
她闭上眼睛,脑子里闪过一个陌生的面孔。掌心还残留着今天被他宽厚手掌握住的温润,那是一双医生的手,脱下手套,这双手救死扶伤,穿过了几多病人殷切的目光和渴求,竟然在某个午后接触了她。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忽然记起他呢,分明不过闲聊了几句,完全停留在陌生人的层面,既不熟识,以后恐怕也难有交集。她努力去想他的样子,但回忆起来的都很淡薄,眉目、脸型、嘴唇……疏远淡漠得只剩了影子,唯独那声音是清晰的,是把年轻的声音,磁性,带着粘稠的质感,仿佛舞台中央探照灯下凸显出来的角色。
“如果怕记不住,你记着‘骆驼骏马’就行。”
他说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温润的表情,和着夏日的光和暖意,斜斜地落在了她的脸上。
叶贞青想,这么特别的名字,怎么会记不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