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我是一座幽暗的离岛(2)
叶贞青变成一个站在大路边测量路程的人。她估算一下走过的路:青春不长不短,所谓的叛逆期也都安然度过了,全然没别人口中那样剧烈的碰撞和陌生的隔阂。和父母之间的关系,不算亲近,也不至于闹僵。一截挨着一截的时光,跳跃着,没有过渡,接续起来就成了她淡薄的青春。叶贞青从来不敢想象,往后的人生会是怎样。她承认性格中的懦弱和妥协。她渴望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但自始至终无法做到寡淡温润。迄今为止,她的人生乏善可陈:既没有取得让父母引以为豪的成绩,也没有活得恣意酣畅。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人生就处在一种矛盾至极的状态中:一面想变得积极入世,一面又逃避着命运可怕的拷问。
她大专学医,专业是助产护士。这是一个谈不上冷门也并非炙手可热的专业。学医和她的性格不搭调,至少她本人是这么认为的。像她这样不粗不细的性子,理应是学会计或者物流一类的专业,毕业了再随便找一家公司任职,平平淡淡过日子。高考填志愿时,她不知是出于好奇还是什么,竟然在助产科一栏涂了记号。选的这个医学院,也是不经意的。她以为按照平时的成绩,即使考砸也不至于沦落到这类专科院校。最坏的打算也是在本科边缘徘徊着。
世事的难料,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高考公布成绩那天,她打电话查询。话筒里传来一把毫无感情的声音。听到最后一个数字,叶贞青握着电话的手不断颤抖。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感到一阵虚脱,控制不住哭了起来。电话那头,话务员的声音模糊了,眼前一片漆黑。她只是哭,好像要把所有的委屈系数掏空。所有关于未来的美好想象顷刻碎了,彻底跌入谷底。高考前她还做着考到北京的美梦,只要离开这个地方,就能重获新生了,就能看一看皇城根下的风土人情,还能领略一下史铁生笔下的地坛,看看那座承载了他人生思考和岁月际遇的古迹。
北方对她的吸引力,来自于骨子里的那股向往远方和苍凉的性情。
高二时,班里同学去北京旅游,给她寄了一张“素描京城”的明信片。那是她收到的为数不多的礼物,她和这位同学关系一般,所以收到礼物她简直欣喜若狂。
明信片上绘着古色古香的城楼。经一双巧手勾勒,飞檐青瓦,在光滑的纸面呈现出遒劲的质地。她摩挲纸张,似乎还能触摸到砖墙城池的纹路。
她爱极了那张明信片,把它贴在家中的书桌上,以示砥砺。
她是这么爱上北京的,像爱上一个人。
她始终觉得未来的路,理应通向尘土飞扬的北方。
只有远离生她养她的这片大地,她才能投入生命的另一条河流。如此,精神领地才不至于枯槁干涸。然而现在,梦都碎了。她去北京生活的念想,随着一串令人蒙羞的数字宣告破裂,一切如同阳光底下脆弱的气泡,“噗嗤”一声,便消逝于巨大的虚无中。
她颤巍巍挂了电话,成了死刑犯。生命倒数,时间太短太短,她来不及体验死亡的来临,脑袋便轰隆一声炸开。昔日苦读的付出,换不回今天的一丝欣慰,哪怕一个简单心愿的完成,都不能。她搭上了一列开往未知旅途的火车,中间这列车毫无预料地脱了轨,一切,朝着不可预测的轨迹驰去,渊薮深处,等待她的,只有坎坷命途。
母亲站在她前面,无言的,脸上的表情看不出是悲伤还是惋惜。
她抱住母亲,哭了起来。
“都会过去的,不哭了。”
母亲的安慰捉襟见肘,留存于胸腔里的阵痛不轻易散去。她只有在未来的日子反复告诫自己:这些,都会过去的。然而,所谓的安慰只是试着去适应现实罢了,丝毫无法改变现状。
“好了伤疤,还应该忘了痛。”这是她经此劫难之后所悟得的道理。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曾产生过一个念头——复读。
饭桌上,她向父母说了复读的想法。父亲很惊愕,放下碗筷,语气凛冽地说:“你脑子考坏了是吧?”叶贞青不敢看他的眼睛,闷头扒饭。叶贞青的想法母亲再清楚不过了,这么多年她看着女儿长大,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再到读书识字。这中间的辛苦和欣悦,是丰盛的,巨大的,同时也伴随着难以言喻的隐痛。叶贞青生而内敛,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心地好,处处与人为善。高考失利最大的伤痛在于她无法向父母证实:生下来的女儿并不比儿子差。这些委屈是无法放到台面上说的。在她成长的这段漫长的时间里,她活在弟弟夭折的阴影下。她的成功与失败,仿佛都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监视着。
高考后,她便经常失眠。早上醒来困乏至极,眼睛睁不开,意识一片混沌。在父母面前,她却要强打精神,只是眉目间多了愁云,少了明媚。
这些,母亲都看在眼里。如果说还有什么令她牵挂,那就是今后叶贞青要走的路。尤其是生在这样一个家庭里,叶贞青更不允许自己变成这个家为人诟病的伤疤。街坊邻居好攀比,也好幸灾乐祸,闲言碎语不经意间就让人一阵刺痛。
“快吃饭吧,别想太多,我找人问过了,学医也不是不好,等你毕业了我们走走关系,还是能找到好工作的。”这些话,在叶贞青听来无关痛痒,并不能平复什么。
她决定再次申明立场:“我只想再多一个选择的机会,为什么你们都不听我的?”
叶贞青的话音刚落,父亲已经怒不可遏了,他把饭桌拍得震天响。
“再多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已经浪费够多的机会了,谁让你填志愿有没有听我们意见?口口声声说不会考砸,现在呢?考一个烂学校还有脸说再多一个机会?给十次机会你也考不好!”这次,父亲真的被触动了。叶贞青不是没见过他发怒,自年幼开始,父亲便是严苛的。他时常因一些小事迁怒叶贞青。怒目相向,又或者冷言冷语,叶贞青都怕了,凡事谨言慎行。上饭桌,要把头发扎好,在家中不能高声喧哗,更不能当面顶撞父母。现在无形中多了一个牢笼,叶贞青被囚禁其中,活得谨小慎微,生怕捅了篓子,再无立锥之地。
父亲的话比利器更尖锐,活生生把她的旧伤疤撕开一道口。叶贞青眼里噙着泪,终于不争气流下来。她瞪着父亲,第一次赤裸裸直视他的目光。父女俩平日相安无事,但那不过是平和的假象,内里依然掩着汹涌的暗河——这一次,怕是要决堤了。
母亲扯着父亲的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一面又打圆场,安慰叶贞青:“你爸说的是气话,别听他的,先把饭吃了,我们再好好商量。”
父亲的冰冷,和母亲勉强装出来的温润,叶贞青早已见怪不怪。她再也不能无动于衷,不能听凭父亲的专断来决定她的人生。
在牢笼中囚禁了这么久了,这次无论如何都要把失去的尊严完整讨回来。
“没什么好商量的,你们不同意大不了不读,出来工作又不会饿死。”
“太不像话了,我看你没有找到工作先饿死了。你眼里还有没有父母!这么多年的书你白读了!”
局势一边倒,叶贞青把母亲的忍耐底线也给打破了,她彻底没了依靠。
叶贞青突然破涕为笑,然而这笑,却是苦笑。
父母被她突如其来的笑惊呆了。一时间,饭桌上的气氛,僵到极点。
叶贞青积聚已久的怨怒一下子喷薄而出:“我就知道因为你们没有儿子,我才要活得那么累。你们希望我像儿子一样争气,可我不是石头啊,我是人,我有自己的想!从小到大,我做再好你们也不会满意,你们给过我做主的机会吗?!”
这一句本不该说的话,她偏偏说了出来。
这个家里,有些旧伤疤是不能揭的,揭了,就等于闯了禁区。
等她意识到说错了话,已经来不及了。
父亲的巴掌“啪”的一声掴在脸上,带翻饭桌上的汤盆。滚烫的栗子排骨汤,洒了一地。
叶贞青捂着发红的一边脸,头发散乱,刘海遮住眼睛。
母亲尖叫起来:“你疯啦?你怎么打她!”
叶贞青哭了,眼泪不争气地流,她恶狠狠地瞪着父亲,但这眼神分明已是溃败不堪的了。
事已至此,只好弃甲曳兵了——她没有选择。
叶贞青去了栖居在南国一隅的这座二线城市。
这是她生活的第二座城市,位于珠三角边缘,越过一道阔大的海峡就是另外一番风景了。她在这里读书,占尽了天时地利,然而奇怪的是她从想过要到海南岛上看一看。同学们一放假就组了团,搭轮渡上岛玩。他们喊叶贞青一起去,她每次会以晕船为由拒绝。不是不想去,而是因为她的心自始至终留在了北方。南国的风土人情太过平常了,平常得让她没了兴致。她执意要以这样的方式来对抗父母的意志。可笑的是,连她也不知道这样固执到底有什么用。
有一次叶贞青在图书馆看到一幅挂在墙上的广东省地图。她凑过去,像猎犬嗅着神秘的猎物,她的眼睛在淡绿色的地图上搜寻,一个点在东边,是她生活的潮汕平原,北回归线穿城而过;另一个点,落在了偏南的地方,则是现在生活的城市。
两座城市都与海相生相伴,骨子里透出的却是迥然的气质。家乡填海之后,海岸线被往前推移了好几公里,因此虽说靠着海,海的因素却淡薄得很,算不得名副其实。而现在身处的这座城市却时时刻刻能闻到海的气息。那种混杂在空气中的咸腥味,经海风日复一日吹送,不胜浓烈,闻久了,整个人都会染上阳光暴晒之后的干爽。由此看来,家乡,是站在海滩上怕沾湿裤脚的女子,而这里俨然是乘风破浪的弄潮儿了。
这就是两座城市的差别,貌合神离,鲜活地在印象里铺陈出淡雅的风景。
在这里,她最常去的地方是当地一个叫金沙湾的海滩。她在黄昏的时候去。太阳斜挂在山头,她想起那句词:“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蜜糖色的光线柔和地打在沙滩上,整片海滩蔓延开来,变得金光闪烁。“金海滩”的雅名由此而来。她和同学出行,最后都把这片海滩当成了落脚点。海边的居民操着一口和她乡音类似的方言,一开始,她听不懂,久而久之,也悟出了其中的差异:两种方言,同属闽南语系,只是音调变了,一些字的读法也不同。
她的大学时光已然和这座城市混淆在一起了。
现在回想起来,还能闻到学校里弥漫着的那股福尔马林的味道。
大学报到,是母亲陪她来的,父亲照例不管她,因为那次矛盾,父亲还在气头上。
他说,现在你长大了,以后你就自己管自己吧。
她心里不是滋味,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临行前一晚,她睡不着,想着明天要去的城市,心里多少有些忐忑,那里的人和事也许和这里完全不同吧,就像踏上一列驰往陌生国度的火车,前方是晴是雨,无从辨别。
隔天一早,她便和母亲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赶去坐车。
将近十个钟头的大巴。下车时,她因为晕车,还未站稳就开始呕吐,从车上下来的乘客,都嫌恶地躲开她,她只觉得胸腔里翻腾得厉害,鼻子里渗满了酸水。母亲给她买来一瓶矿泉水,打开盖子递给她,让她漱口。她在这座城市呼吸的第一口空气,因为呕吐出来的秽物变得混沌不堪。她勉强打起精神,对母亲笑笑说没事的。
在热情的学长学姐的带领下,注册,交学费,住进了宿舍。
母亲想动手帮她擦洗床铺,被她制止了:“我都不是小孩子了,还是我来吧。”
母亲说:“你刚才晕车了,先坐一下,我来就行。”她执拗不过母亲,最后还是母女两人一起动手,把蒙了灰尘的床铺和书桌擦洗干净。另外三个室友还没来,母女俩闲着没事,又忙活起来,把宿舍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
叶贞青看不惯居所不干净,她有小小的洁癖。
当天晚上,室友们陆陆续续入住,互相认识之后,她和母亲出去吃饭。
小城市一入夜,灯火辉煌,夜生活于是丰富起来。
大马路边摆满了烧烤摊,烟雾缭绕的,空气中都漂浮着劣质油烟的味道。她算是真正领略了海滨城市的生龙活虎。她和母亲进了一家挂着“客家猪肚鸡”招牌的店里,母亲看了看菜单,嫌太贵,打算换一家吃,叶贞青不同意。
“姨,这顿我请啦,打暑期工挣的钱我还没花过哦。”
母亲拗不过叶贞青,只得乖乖坐下来。这猪肚鸡原是客家菜,有暖胃滋补的功效,也有叫“凤凰投胎”的,听起来更文雅些。正宗的做法是将猪肚剖开,洗净,放入胡椒,再把处理好的生鸡整只塞入猪肚里,置于特制的汤料中煲熟。吃的时候,要把鸡和猪肚切成块,配着汤一起吃,才够爽口入味。胡椒的辛辣渗入猪肚和鸡肉中,嚼起来满口留香,连牙缝间都会生出一股香味。
这家店的猪肚鸡,正宗与否,真假难辨,不过叶贞青母女俩还是吃得津津有味。母亲还说要回家里学做一道。叶贞青大口大口地喝着汤,满头大汗,并没有在意母亲的话。
是夜,母女二人挤在一张窄小的床铺里。
九月份的天,燥热难耐,屋子里的风扇呼呼地转着。点燃的蚊香,散出淡淡香气。宿舍的人并无睡意,各自怀着心事,相对无言。熄灯后的宿舍,只听得窸窸窣窣的细响和呼吸声。叶贞青自懂事起就很少没和母亲同床睡过。原本母亲想随便找家宾馆住一夜,隔天便走,但是叶贞青怕不安全,就央求母亲一起睡。母亲取笑她“还是长不大的孩子”。叶贞青傻傻一笑,理直气壮答道:“哎呀,我怕你自己睡不安全嘛。”
那个无眠的夜晚,成了叶贞青年少时光中罕有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