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查湾村
我想起在乡下和母亲一起过着的日子
野菜是第一阵春天的颤抖
——《平常人诞生的故乡》
又到了星期五。由于下午没课,查海生下了上午第4节课就背上书包准备回家了。
天阴沉沉的,第4节课才上了一半,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响了,出了校门,实在忍不住饿,抓了几颗兰花豆扔进肚子,又喝半瓶子冷开水,肚子才稍微安顿下来。
查海生从来都是一个人回家,有同路的同学,他总是借故甩开,不是讨厌同学。他有一个天大的秘密,小学3年级就开始,从没有告诉过别人。
他真的一路小跑起来。直奔长枫的小河边。
他二婶的叔叔在高河镇上开有一个酱菜店,各类酱菜10余种,柜台上还摆上各种玻璃瓶子的小吃和下酒菜,如皮蛋、糖醋藠头、油炸花生米、红腐乳,几十年来生意一直很不错。他家所有的酱菜,都有别家酱菜没有的香气,其中最畅销的就是他自称的蟠龙酱,镇上的人家无所不知。有的买回家烧菜用,还有些人家煮面条起锅时放进一些,总有一股异香扑鼻。酱菜店老板酱菜出名,人们却称他花生老头,可能因为他最早是卖油炸花生出名的。
秘密就在酱菜中的草药汁。到底采什么样的草药,是根是茎是叶还是花,何时何地采,怎么个熬制法,如何加进去,什么配比,只有花生老头一人知道。因为沾点亲戚关系,又见查振全家孩子多,生活艰难,花生老头就让查家人提供其中两种药草。
查海生打从记事起,便知道母亲经常去野外采药,回来总在家里摆弄那两样杂草样的东西。小学3年级,查海生可以独立去野外活动以后,他就接替了母亲,干起了这份补贴家用的采药活。母亲郑重其事地叮嘱他,千万不可把采药的事告诉村里或班上的任何人,要是把这个秘密说给别人听了,不仅这份外快得不到,花生老头的酱菜店也会关门的。
一味香附子,一味半夏。
香附子,有东香附和南香附之别,江淮本地人都不一定知道是什么。其实就是满世界都长的一种杂草,对于现代社会的草坪培育来说,甚至还是一种恶性杂草,想除都除不尽。怀宁当地人有叫回头青的,有叫雀头香的;高河镇人喜欢管它叫莎草根或雷公头。荒地、路边、沟边或田间向阳处到处都是。
远远看去,香附子草好像水仙,但到开花的时候,水仙的花朵可怜动人、光华夺目,而香附子却支着三五根天线样毛乎乎、傻呆呆的复穗立在草顶上,随风摆动。
草下面的块茎才是香附子。生香附子味辛微苦,要用沸水煮或熏蒸后晾干才能入药。有的酒坊拿香附子酿酒,也有加进饲料喂牲口的。能够用香附子入药的中成药就多了。有一种四制香附,是用米醋、童便、黄酒、炼蜜加开水烊化后制成的,说是能疏肝、止痛、调经解郁,甚至有松弛平滑肌的作用。
花生老头不知哪年哪月从哪里找来的古方,竟然拿它和其他药草掺进酱里。怪不得现代有药厂用香附子提取香附醇和桉油精的。
查海生只管用铁铲铲出香附子根装进袋子背回家就行,并不费事。
香附子虽然春、夏、秋三季都可采到,可是,花生老头的蟠龙酱非得要春秋两季采摘的,花生老头还专门交代说,只有长枫河边的香附子才最好。是不是长枫河边长的香附子,仿佛只有他一个人看得出来。应该是尝得出来。
查海生采到香附子根背回家去,他母亲会烧去块茎上的毛须,煮熟晾干,凑足分量就让查海生带去学校,趁晚上悄悄背到花生老头家去。
下起雨来,长枫转眼就快到了。查海生加快脚步。
从高河到查湾,并不直接经过长枫。为采半夏,查海生得额外多走6里多地。
多少年了,查海生养成了一个习惯,出高河就一路狂奔,中间累了慢慢走一阵子。快到长枫,可以看到搭在不宽的小溪上的小木桥(实际就是两根粗树用粗大铁钉拼起来的,平日里根本没人走过,涨大水时才有人过桥)的时候,他便再次冲刺,然后坐在小木桥上休息。
半夏。不知何故,查海生打小就喜欢半夏。
他记得3年级第一次采了10多棵半夏和半袋香附子回家,母亲喜得合不拢嘴,专门为他做了一碗红糖荷包蛋。查海生端着碗狂吃荷包蛋,看着母亲喜滋滋地清洗半夏和香附子,胃里的温暖、饱和的感觉和说不清的愉快,似乎从那以后就与母亲清洗草药的笑脸联系在一起了。上了初中,他才慢慢明白,家里有时一个月,有时两个月才吃一回的粉蒸肉,就是用自己挖半夏和香附子换来的钱买的。
半夏的样子本身确实可爱,惹人怜惜。每次看到半夏,查海生就会坐在它旁边欣赏好半天,就像看到自己的影子。
每棵半夏在他看来都不一样。
野生半夏一般有半尺到一尺高,很容易辨别。一年生半夏上面通常只有一片叶,两三年后会生出三片齐整整、绿油油的叶子横在顶端,一根亭亭玉立的细茎顽强好胜地撑着叶片,做给什么人看的样子。
野生半夏跟水半夏可是不同。水半夏现在都有人工养殖的了,一丛丛的,横着好多片圆滑、庸俗的叶子。
花生老头说,半夏虽然也有微毒,但水半夏的毒性却是半夏的三倍多,放进酱里会让人中毒的。
庸俗,圆滑,还那么毒。查海生看着流水,心里突然泛起一阵烦躁。
野生半夏很少找到一窝的,往往独自一棵站在草丛中,微风吹来,她们会低下头去,旋即又挺直腰杆。查海生心想,她们这样在草丛里站一辈子,直到被人采走,一生要这样来来回回地与风雨搏斗多久啊。
也不知走了多久,小河才刚转过弯,一个沙坑后面的狗尾草后面,有一棵就站了出来。
查海生坐了下来。
这棵半夏还没到花期,要等5至7月才会开花。那时候,绿色的佛苞焰会长到三角板那么长。
多年生的半夏花是单性,没有花被,雌雄同株。雄花白,雌花绿,从哪个角度看上去,它们都显得那么高贵,那么饱满,又那么庄严肃穆,远离浊世的样子。
半夏或活一年,或活两三年,如果不被风雨摧残,也没有被人类采走,或许还能活更长时间。可是,她们的一生似乎就是为了被人拿去晒干或蒸死,拿去为人止咳或催吐,现在据说还能起凝血作用。她们的腰杆挺得那么直,叶片分布得那么匀称,整个造型似乎出自上苍的某种安排,或是设计,丝毫看不出天然演化的态势。黄绿色或绿白色的花朵绽开,她们并不知道要显示给什么人看,也不知道野地里有没有其他姐妹在欣赏,哪怕呈现出佛苞焰的庄重模样,除了当初取名字的人兴许禅机突发而心生恻隐,又有谁能在几周的花期内细细揣摩她们降生人世的意义呢?
查海生每每坐在半夏跟前,总会这样神思良久。
也许这世间的一切终究还是有一个什么巨大的目的呢?人离了半夏能活,也有别的药草可以医病,在她们的药性不曾为人类所知之前,半夏会不会就没有任何值得自怜的理由呢?半夏当然离人能活,年年枯荣,岁岁开花,也不知几千数万年的。难不成飞鸟曾在人类出现以前就充当过半夏存在的目的?她们的意义曾经靠半夏来给予或确定?照生物课本看,鸟类应当先于人类出现,因为鸟类的祖先据说是由巨大的恐龙演化而来。可如果是这样,又排除地上万物不足以为身躯庞大的比如暴龙提供足够食物的可能,那么,又是谁或什么力量让这些惊天动地的体格巨变发生的呢?如果是自然演化,数吨重的剑龙要缩变成自由飞翔的小鸟,又岂是百万千万年可以计数的?
有没有目的,有什么目的,半夏都得活下去,花朵得继续开下去,佛苞焰来年还得呈现同样的绿与白的色彩的表演。风雨摧折,虽不全然针对这绿叶白花,可是,这些半夏与我,我与我母亲的辛劳,母亲的辛劳与花生老头的蟠龙酱,蟠龙酱与高河镇人饭桌上的菜肴或面条,这是多么令人心酸的一条生存线路!而这一切,对于半夏又有什么关系?她的生存,她的美丽与庄严,她在微风中一阵阵的摇动,她与旷野草本姐妹共同的兴衰,这流水的短暂陪伴,这落日的些微期许,这夏日匆匆的到来与远离,还有天空滚滚的雷声,永远无法预料的闪电,这一切,半夏,你都是如何承受下来的?
查海生心头涌起莫名的伤感。
东边天际的白色又消褪下去了,远处有乌云四合。估计快到下午两三点了。
查海生知道半夏有微毒,只要不直接入口,一般不会有事。他从来不像采香附子时那样用铁铲铲半夏。半夏的块茎离地很浅,用手指稍微松动根部的泥土,轻轻一拔就全部起来。
半夏叶子不入药,没有用处,查海生每次还是喜欢整株带回家。他母亲会去掉茎叶,剥掉半夏皮,晒干装进袋子。刚剥好的生半夏,远看就像圆不溜秋的荸荠,就是不能像荸荠那样生吃。
查海生沿河又走了几小时。快回家的时候,旧化肥袋子里已经装了不少香附子和半夏了。
“妈,我回来了!”到家时,天都黑了许久。
“海生啊,快进来,饿坏了吧?”
“不饿,不饿,我口袋里兰花豆还没吃完哩。”查海生将化肥袋子放进堂屋角落,边说边出去清理院子里的农具,将散落在地上的锄头、扁担、铁锨顺手摆整齐。之后,他又将回家路上摘下来的几把红得发紫的桑椹洗干净,照例拿给他母亲。
因高河镇离家十多里地,他一上初中便开始住校了,这意味着他得学会洗衣服、洗碗、洗菜,去食堂蒸饭蒸菜。由此养成的爱整洁的习惯,总是与他的长子意识联系在一起。
“我爸还没回啊?”
大弟弟也在高河住校,不是每周都回,估计小弟弟已经上床睡了。但没见到父亲,他觉得有些奇怪。
“你爸今天没下地,去安庆你叔家了,今天赶不回。”
“去安庆干嘛?”
“唉,我这腿。你快进来,我热饭给你吃。”
海生妈在洗锅准备热菜,只要是星期五,海生不到家她就不吃饭,一直等他回来。
查海生坐在灶口的小凳子上,将小稻草把塞进灶里,用火钳拨弄几下母亲先盖住的火灰。才几下子,草把便烧着,将他的脸和灶房照得红亮。
“我这腿越肿越大,都不能下地了。你爸看着不行,想去你叔问个治法。先前吃的几副中药,也不见管什么用处。”
“妈,您这是累的。以后下水田的活,等我回来再帮爸一起弄。再说,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考完放假,我跟爸下田。”
查海生嘴里这么说,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有气无力。到底能考到个什么学校,考到哪个城市的学校,他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再说了,自从林老先生来家跟父亲拍了胸脯,保证自己一定会考上一流大学后,为筹路费和生活费的事情,查海生见父亲的腰又弯下去许多。
“海生啊,妈这腿又不是一天两天的,这事你别管。另外啊,这两个月你就别往家跑了,住学校别回来。花生老头也说了,你就要高考,他请别人去采药,钱他还是照往常给咱们,算是先垫着。米和菜,你爸每星期给送去。”
查海生母亲说着,见菜已热好,就让海生把油灯点上,准备吃饭。
查湾1958年就已经通了电,可是,为了节省电费,他们家只逢年过节才开电灯,也就是堂屋中间的一只25W的白炽灯。油灯也不是有正式玻璃灯罩子的煤油灯,而是在一只破损的饭碗里倒上菜油,放上一根棉芯而已。
一碗大白菜煮豆渣巴,再就是一小碟子蚕豆酱,就摆在灶台边沿上。
海生妈盛了两碗米饭,母子两个就着油灯吃起来。
“妈,等我到了大城市,就接您去玩儿,去看外面的大世界。我还可以当家教赚些钱,您别太操心了。”
海生妈看着儿子的脸,发出无声的苦笑。这儿子是她活在世上的最大理由,每次只要看到海生的脸,这当妈的便心里舒坦多了。人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海生的确就是这样的,家里穷成这样,他硬是都不倒志,学习成绩好,全高河镇的人没有一个没听说的。
“海生,我的儿啊,有你这句话,妈心里就只当已经到了大城市。我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的。你要考好了,让你爸的腰杆再挺直些。”
海生不再说话。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隐约感到自己真会考上好学校,甚至是远离安徽的学校。这种感觉,从他最近在王梅英的眼神中也看得出来。那种复杂、怪异、很少有过的眼神,让查海生觉得十分奇怪,仔细一想又仿佛略知一二,能揣摩个大概。
查海生突然想起一件事。
“妈,有件事情我要跟您说。您知道,我跟王梅英很好的,可是,我爸总骂她爸爸王义远不是好东西,欺人太甚,说跟她家势不两立。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啊?”
“不是跟你说过吗?这事都过去二十几年了,还管它干什么。”
“可是,王梅英她……”海子从不想勉强母亲,不知道怎么办。
“这丫头人不错,妈也知道你喜欢她。可是,唉……”查海生母亲欲言又止。以前总是这样,查海生每次问到这里就没下文了。
他知道,母亲是不想惹父亲生气,一提起王义远,查振全就烦,几十年过去了还是这样。
“妈,是这样。我知道您怕惹爸生气,所以不想说。可是,我也不是离不开王梅英。只是,今年要真考到外地去了,我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
听到这话,查海生母亲怔了一下。是呵,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点呢?海生大了,一向是个有良心的人,他总得对别人有个明确态度啊。
老人放下碗来。半天没有出声。
灯芯烧到碗口上了,查海生用木棍往外拨一点。
“妈您别为难,实在不想说,等我考完了再说也不迟。”
油灯亮一些了。查海生抬头一看,母亲脸上已经挂上两滴泪水。
“你爸今天不在,你也成人了,妈就跟你从头说起吧。
“你外公大名操礼章,起先是安庆的大户,开有米面粮行,在怀宁的石碑、高河、黄墩好几个镇都开得有店面。当时,安庆府和怀宁县府都设在安庆,怀宁县府是1950年才搬到现在的石碑镇的。米面粮行虽然利不大,但是,经手的活钱多,大笔进,大笔出,总是周转得开。遇上同族同乡的人办大事一时拿不出粮钱的,他肯大胆出手赊账。供粮的小贩,家里有遇上三长两短的,他总是肯伸手相救,时常把收粮款先行发给别人。一来二去,十里八乡的人都夸他仗义,守信用。
“你外公不仅生意做得好,人缘也不错。他是念过大书的人,又懂得刀笔官司,经常帮人写状子,遇到穷苦人家告状求他,他老人家可以分文不取。咱们怀宁老家的房子,两大船起屋的木料都是一个棉商送的,你外公帮他打赢了官司,出了恶气。
“那老屋阁楼上原本堆满了书,一捆捆的。你舅舅操乐瑞先上了私学,过几年我也上私学,你外公并没有因为我是女子就不让上学。阁楼上那些书我们虽然看不懂,却时常也去翻翻。
“新中国成立后,我又去公办小学读了5年,还没有拿到高小毕业证,就因为你外公不断出事,一家人饭都到不了口,只好停了学。后来,怀宁师范招老师,就因为没有拿到高小毕业证就错过了那机会。
“1953年,我17岁那年,你奶奶托人说亲。你爸有裁缝手艺,当时只求不饿死人就行,我就嫁了你爸。你外公当初不应承,可一家人实在饿得慌,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你爸人看着老实,内心里刚烈得狠哩。嫁到查湾不久,你爸托关系找到祁门县的缝纫厂,去厂子里当了缝纫工,我跟着去了,不久也找到茶厂的活路。就是当个拣茶工。好歹都有了一份固定收入。
“过了4年,我生下女儿。哪知没到两年她便患上重病,怎么也看不好。可怜我那女儿只在这世上活了两年。
“又过几年,三年自然灾害,怀宁天天有人饿死。你外公外婆也相继饿死。你外公死前发疯,饿得上街抢人吃食。你舅去了江西混饭吃,饱一顿饿一顿,也没个好日子过。
“1961年,安徽跟全国一样搞三自一包,也就是自留地、自由市场、自负盈亏,还有包产到户。由于田亩数是按户头上的人口数来划分的,你奶奶就捎信给你爸,要你爸和我一齐回老家分田。你爸缝纫厂的效益本来就不好,计件工资,有时候一个月都发不上一分钱。加上你奶奶催得急,他见我一时半会儿说不通茶厂,只好先回查湾。
“我天天找茶厂闹,要他们办手续放我回查湾老家,老是那样两头吊着总不是办法啊。哪知我越是闹,他们越是不同意,最后还动不动就把我关几天。你爸知道情况了,没办法就跟你舅说,让你舅来茶厂接我回去,说娘家出事要我回家料理。也不知我平日里得罪谁了,厂里硬是不同意。你舅气急,强行带我逃出祁门茶厂。哪知被厂里发现,竟把你舅送了劳改队。
“你舅脾性暴烈,不服劳改队管教,吃了不少苦头。你爸四处打听,终于得知劳改队里有个副队长是高河老乡,就提一篮子鸡蛋,又买了两盒好烟。晚上找到老乡家里,讲明原由,求他放人一马。也不知是你爸不会说话,还是因为你舅在劳改队出口伤人太深,这个副队长老乡硬是不松口。你爸赖着不走,这个老乡竟然把你爸一篮子鸡蛋和两盒烟都扔在街上。你爸气得破口大骂,结果,这个副队长冲出门来,一把将你爸推倒在地。
“可怜你爸那么刚强的一个人,以前再苦的事,再难的事,他都不叫个饶的。当天晚上回来见到我,哭得像个三岁孩子。他自己受了气,又没有救出你舅,这奇耻大辱,叫他怎么忘记得了!
“那副队长,就是王义远。
“也可能你爸你舅谁都没有错。王义远后来不知何故调回了高河镇,终于当上了高河镇革委会的主任。
“你舅可遭了大难。你爸当晚找过王义远,第二天,劳改队就将你舅打成重伤,脾脏破裂。释放回来不几天就去世了。
“我跟你爸都不能完全肯定一定是王义远指使人打死你舅的。不过,因为你爸头天晚上骂过他,骂得过火了,他借机报复的可能性极大。
“你舅死了,我们找不到任何上诉告状的理由和证据,因此只能忍气吞声。但是,茶厂的人得知此事,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最终还是放我回了查湾。
“回到查湾,日子也好过不了多少,可是,我跟你爸总算是一家人团圆了。就在你出生的头一年,我们烧香拜佛,有了第二个女儿。
“海生,我的儿啊,妈不知道那一年是怎么活过来的。你本来应当活在世上的那个姐姐1959年夭折,没过两年,外公外婆又在三年自然灾害中活活饿死。再过一年,你舅被人活活打死在劳改队。你妈就算是家破人亡了。
“你这第二个姐姐,生下才一天就死了。你妈这是哪辈子欠下的孽债啊。
“我把你这第二个姐姐用包袱包起来,放进竹筐子,跟你爸一起提到村外土岗上埋了。月子里营养不良,又喂不上好吃的,借来的三斤粮票换了糖,准备煮些鸡蛋喂,可这孩子命薄,死得不闭眼啊。我跟你爸说要一个人坐一会儿,陪这个孩子坐一会儿,一个人安静一会儿。让你爸先回。
“你爸劝我不动,就先行回去。可怜他一步三回头。
“你爸懂妈的心。我再三央求,他就离开了。
“我的儿啊,妈当时已经没有一丁点活下去的勇气了。
“你爸走了,妈在土岗上嚎啕痛哭。死意已决。想到的只是投井上吊喝农药。
“可是,儿啊,你爸当年才30岁,想到他依依不舍离开的样子,想到你奶奶白发苍苍的背影,我当时要横心一走,他们可怎么办啊。
“不知过了多久,你爸就回来了。他说他根本就没走,躲在土岗后面自己流了半天眼泪。儿啊,你要记住,你将来要做和你爸一样刚强的人。以后出门在外,遇见多大的风浪,都要自己挺得住。
“我们回去,牙齿打落吞在肚子里。村子里任谁说什么,任谁怎么嘲笑,我们也懒得理会。
“儿啊,老天终于开眼了。第二年,你就来到这世上。
“你生来也是命苦,妈吃不好,身体也不好,你生下来没几天,妈就一点奶水也没有了。当时,每天能够把煮饭的米凑团圆都是天大的难事。你爸白天下地干活挣工分,晚上还得忙缝纫活换些油盐酱醋。你奶奶年龄大了,三天两头生病。日子还是难过。
“可是,自从有了你,你奶奶心情好多了,你爸也是,我也是。日子总算有了盼头。你知道,在查湾,在怀宁,随便在哪里,家里没个男孩子,走哪儿都逗人笑话。
“你是中午出生,太阳正当空的时候。当天晚上,你爸什么也没说,缝纫也不做,坐着抽了整整一晚上旱烟。我知道他心里甜着哩。
“再说那王义远的事。他当了不到两年革委会主任就被人撵下台了。可能是因为得病的原因。他得了一种怪病,大白天的,走着走着就会倒地,过一会儿自己又醒过神来。严重的时候,一天发好几回。
“你出生的第二年,他家的梅英也出生了。高河镇上恨他的人多,没几个搭理他。他本比你爸小一岁,看上去倒是比你爸还显老哩。
“可是,儿啊,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妈都不愿再去提起。仔细一想,人不都这个样子嘛。他当年一时糊涂,灭了人性,可能你爸你舅也都有不善口词的毛病。虽说当年受了他那么大的欺侮,操家的悲惨,查家的悲惨,却也不全是他一人弄的。
“他家的梅英,你们打初中起就一起在高河上学,她爸再坏,是跟我们有仇,是对我们有亏欠,他对你不会有什么的。梅英对你好,她是她,她爸是她爸,两码事。你比妈读书高,应当明白这个道理。你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尽量不跟你爸提起此事。再说了,你要去外地上了学,国家分配你到哪里都说不好,她跟你一个地方上学,又分配一个地方的话,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情了。要是不在一个地方,那也只能看老天的意思。
“你爸记仇,可也没有前些年那么气恼。我们迟早都会成老人,当老人就要学会不记仇。常言不是说,冤孽宜解不宜结嘛。
“儿啊,等你考上大学,等你远走高飞,你爸再大的委屈,再大的气也就消了。你一定要让你爸挺直腰杆。你考走了,比我们说什么都强。”
早晨6点30分,查海生准时起床。他在安庆的叔叔送给他的这口微型闹钟,他从初一起便一直带在身边,4年来每天听到闹钟叫唤就像士兵听到军号一样,一骨碌就蹿起床来。
四月的查湾,春季的温暖已经彻底驱除严冬剩在土地表层的寒意,正处在将越来越强烈的地底暖意挤进植物的过程中。该播下地的种子早已经播下,大地已经在准备给予地上的人们以应有和必需的谷物与菜肴了。
查海生开始每日必上的第一课:英语单词200个和词组30条。
他的英语老师是一位上了年岁的部队转业军人,原来并不是学英语出身的,调他来高河一中这所重点中学,也不是因为他的英语水平特别高。可是,即便在高河镇,有这样一位从学俄语转行到能用英语讲课的老师,对高河镇来说已经是天赐大礼了。
这位老师说,学外语,单词和词组的积累就如同砖瓦匠砌墙,没有泥沙砖瓦,再好的泥水匠也只是空谈。有了这些基本材料,任何文章拿来都能估摸一个大概出来。他还说,背过的单词和词组,应当每月重温一次,三个回合下来,这些背熟的单词和词组便会成为终生记忆,或者叫肌肉记忆,就像一个已经学会了骑自行车的人,喝醉酒了也不会忘记如何骑自行车一样。这就是前摄记忆和后摄记忆的奇妙。
查海生觉得这个方法十分管用和高效率,因为英语作文和习题的评阅,以及每次英语考试的成绩都明确指明这一点。
东边天际已经从隐隐的鱼肚白,变成了横呈的细细红霞,红霞掺杂在灰色云层间,透出可以预告今天天气的一种光芒。隔着村头升腾起来的薄雾,就是查湾的春天经常可见的晨间微光了。这是最迷人的晨间景色。
在后院的水井边忽拉几下洗漱完毕后,查海生便拎起两只木桶,往灶间的两口大水缸里打水。
左边水缸略大一些,是一家煮饭烧菜烧开水的吃水,上面盖有一个水缸盖。右边那口稍小些,是装煮猪食和洗东西用的杂水缸。
哪怕井水很干净,这里还是习惯加些明矾,让吃水缸里的水看上去更加清澈透亮。这杂水缸里,查海生养有几条从河边捉回来的小鱼。小鱼在水缸里养长了,也不怕人,喂什么东西它们都直接钻进手指缝抢着吃。
查海生看见缸里的这几条小鱼,总是会想到,是不是因为孤独,世上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东西了?
往水缸里呼呼倒水的声音,终于把最小那个弟弟吵醒了。
这个弟弟跟查海生年龄相差最远,因此,查海生只是带他玩,从不与他打闹,别的弟弟若是欺负他,查海生就会站出来护着。
查海生去米缸边的杂食罐里取出春节还没有吃完的混在爆米花中间的油炸面叶,又抓几把炒蚕豆放进口袋。
跟往常一样,他去前院找来一把小铁铲,又叫弟弟扛上一把大铁锹(这是弟弟可以跟着去河边自留地的条件),两人边吃油炸面叶、炒蚕豆,边从后院往高河边走去。
刚走出村口,就看见查春花从几排密密的高粱后面钻出来。她身后背着满满一大篓子猪草,竹篓子比她的头还高出一大截,汗湿的几绺刘海紧紧贴在她略显苍白的额头上。
“海生哥,又去河边玩儿哩?”
“是啊。呃……你爸病好些没有?”
“好些了,好多了。”
查春花跟查海生是一个村,也是小学同学。本来好好的,可她爸头几年在工地上受了伤,再不能干活,回村后没有几天,肚子上又长出好大一个肉瘤子,三天两头痛得在地上打滚,看又看不出什么毛病。家里没人干活,也没有经济来源了,查春花眼泪汪汪地辍了学。她没有兄弟姐妹,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力。每次看到她,查海生心里便觉得难过,感叹人的命运,也不知道命运到底攥在谁手上。
快到河边,远远看见一匹高大的枣红马立在河坡上,一大把黑亮的马尾使劲扇动,像是在驱赶苍蝇,又像是在扇动河边氤氲的晨雾。
聋子爹这么早就出来遛马了。
聋子爹是村里最奇怪的人。他的个子只有5岁小孩那么高,脸上的确也有皱纹,而且跟他的马一样一脸枣红色,可是,他对所有人都说自己已经有120多岁了。
聋子爹整天笑嘻嘻的,露出一口带黑缝的高低不平的板牙。他一辈子没有结婚,谁也没见过他有什么亲戚,查海生打记事起就觉得他一直那么高,始终是一个样子。他不种田。可能没有田,可能不会种田。他只会放马,借马给人拉货,配种;卖马,过几年又养小马。
他的一生是马的一生。马就是他的命。
“海生啊,都说你今年会考上好大学,要去大城市了。到时我牵马送你去车站。”
“还没呢,聋子爹,要到7月才考哩。也不知道考得上考不上。考好了,我给您买‘永光’抽。”查海生凑到聋子爹耳朵边喊道。
“聋子爹不抽好烟,好烟给你爸抽。你去了大城市,给咱查湾村娶个大城市的漂亮媳妇回来,让咱长长见识。”
“好,记住了,聋子爹。”
“到时候,我牵马去车站接你和你媳妇……”
查海生家的自留地在河坡上。菠菜已经被父亲挑到高河镇卖得剩下不多了,土豆却已经长出一尺来高。几百株土豆就五六垅,而且三个星期前他自己已经来除过一回草了。他让弟弟扛着铁锹再去土豆那边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长出来新一茬杂草。有就给铲了。
这个弟弟最不喜欢干农活,可是,为了跟哥哥出来玩儿一阵子,也只得扛上很重的铁锹,深一脚浅一脚,屁颠屁颠地唯命是从。
菠菜地原来有好多年是种韭菜的。种韭菜好处很多,基本上是种子撒下去后就不用管了,过不久自己齐崭崭地长出一大片来。用镰刀割去一茬,它们过不久又长出一大片来,给人一种永动机的感觉。
韭菜多半用于腌制,便于存放,寒冬腊月与腌萝卜放进碟子里,只消几滴芝麻油就可以成为开春吃很久的蔬菜。新鲜韭菜还可以用来炒鸡蛋,可是,吃几回便厌腻了。近些年来,城里人更喜欢吃菠菜,不仅据说含铁多,而且还可以下火锅,差不多可以放在任何其他菜中摆样子。韭菜的价格眼看着就一天天往下溜,查海生他爸就把韭菜铲了,全改了菠菜或者大白菜,城里什么东西好卖,来年就种什么。
查海生把剩下不多的十几兜菠菜用铁铲连根铲起,用一根塑料绳子扎起来,准备拿回去做午饭。
自留地里最大的一片,现在是已经长得一人多高的油菜。浅黄色的油菜花密密麻麻地盖满了河坡地,远看虽然不是很整齐,一钻进油菜地里面去,人就感觉消失在了一片植物的海洋。开花的油菜似温情的女性,一朵朵粘着花粉的嫩黄叶片多情地贴在查海生红扑扑的脸上和额头上,让人产生眩晕感。
油菜是家里的主要经济作物,全年的吃油就靠它,多余的菜籽拿去卖了换钱买家里缺少的东西。笔墨纸张、书包课本、学费农药、水利摊派、看病送礼。
油菜最顶上的细茎,剥去皮后蘸酱很好吃,这是花生老头告诉他的。查海生试过好多回,后来拿回家给母亲吃,母亲嫌糟蹋庄稼不吃,也不好吃。可海生说,他只掐最顶上的。顶上一人多高,再长就浪费地里的肥力,又容易压弯油菜株。母亲就尝了,后来也觉得很好吃。
油菜地里面密不透风,温暖的地气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生成一种雾状的晨曦,蜜蜂飞来,在耳边嗡嗡乱叫。有一刻,查海生觉得满眼蓝绿色的油菜梗和浅黄色的油菜花让他产生幻觉,仿佛置身于漂浮的海上。
油菜已经长到最高,对于上学的查海生来说,每年割下油菜,打下油菜籽,一年就快到头了,因为往往一两个月后,暑期考试完毕,他就要度过漫长的暑假。
庄稼成熟了,查海生在想,我自己也成熟了。我就像一枚从生涩的青果长成可以摘下的浅红色的熟桃了。
成熟、桃子。
他家后院有三棵桃树。
其中两棵挨得很紧,有一棵竟然从小就横过一杈,到了对面那棵的腰上,好像为查海生搭好的一处固定吊床,供他坐在上面看书用。横着的树枝,是桃树身上唯一光溜溜的地方,是查海生坐成那样的。
桃树小的时候什么样,查海生已经记不得了,原本有很大一片,十多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被父亲砍掉许多,剩下如今三棵。两棵挨得近近的,另外一棵隔有一丈远,仿佛看不惯这两棵靠得太近的轻浮样,又好像它自己隐藏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永远都是一副遗世独立的态度。
可是,家里有什么需要挂起来晾晒的东西,破布、尿片、湿被子、臭鞋垫,从来都不挂在这两棵上,偏偏只找单独站着的那棵。桃树应有怨。
到春季温暖的时候,桃树上有节的地方就会流出琥珀色的树脂,桃花开过不久,树脂便流得更欢,意味着青青的小桃子要从粉红桃花里演变出来。春雨一淋,桃花谢过,满树浓密油亮的桃叶间,就挂着那些不知人世深浅的青桃了。
想起桃树的样子,查海生摸了摸胳肢窝里隐隐有些作痛的那个小包块,记起生理课老师讲的第二性征,觉得十分神秘,又十分可笑。种籽,生长,死亡。有时候会有轮回,但永远都不会有倒过来的时候。
快到午饭时间了,查海生让弟弟拎着菠菜和油菜薹,自己扛着铁锹、铁铲往回走。快到村东头代销点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母亲头天说的打酱油的事,便先行回家拿只空瓶子,花一毛二分钱打了一瓶子酱油。
午饭之后,父亲还没有回,查海生便答应带弟弟去西头老王伯家看小人书。一分钱一本,看多长时间都行。查海生给弟弟找来《鸡毛信》和《小兵张嘎》,自己也挑了几本小人书坐在木凳子上翻着玩儿。翻一会儿没意思,便将弟弟口袋里的小卡片拿出来,跟门前几个小孩子拍着玩儿,不一会儿,将弟弟头天输出去的几十张卡片都赢回来了。特别是其中一张,穆桂英挂帅征战的卡片,很是漂亮,他自己留在口袋里没有给弟弟,以免他又拿去输给别人。
这拍卡片的活动,在乡间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捏糖人的艺人也知道不同卡片的价值。三张孙悟空翻筋斗的卡片,竟然可以换回一个真正的孙悟空糖人。当然,这艺人会拿这卡片去换来更多真正的金钱,相当于我们今天的游戏装备。
下午三点钟的时候,父亲从安庆回来了。
母亲腿肿得厉害,整天醒着躺在床上。躺着腿也不见消,小腿肚子一按一个深坑,但总没有站着痛得那么刺骨。
听说海生他父亲回来了,她还是勉强起了床,坐在海生为她端进堂屋的桃木椅子里。
“他叔说,拿着病历找安庆的许多医生看过,中医西医都说这病不好治,到底心上、肝上、肾上还是什么分泌毛病,谁也说不好。说咱们怀宁这里中年以后得这病的人很多,叫什么特发浮肿,根本没有对症的药,说是往后水肿还会更严重。”
海生父亲一脸愁苦,又累得不行的样子。
“不过,到怀宁医院又顺道去问过一次。外地新分来的那年轻医生说,什么陈皮、白术,什么针刺麻醉,这病光吃中药不顶事,光靠理疗也没用,说是要饮食和调理,蛋白质什么的。唉,他这么一说,我倒信了。不就是往年挨饿落下的病根吗?一时半会肿,可能是肾上出了毛病,像你这长年浮肿,祖辈上人都说是饿的。咱以后不吃中药了,买药还不如买些补身子的吃食。这两斤猪肉,咱今晚就给蒸了。”
海生妈觉得他爸说得有理,叹了口气说:“已经买了,就蒸吧,正好海生今天在家。”
“不过,”她接着说,“我这病又不是一天两天,可海生眼看要高考,咱等把他上学的事情安顿好了,以后慢慢补身子,你看行不,振全?”
海生父亲没说话,又摸出旱烟袋来。心思不在烟上,粗颗的生烟丝一股股往地上落。
“海生,扶你妈上床去。”
海生知道,父亲又要问他学习成绩的事情了。
除了早晨背一会儿单词,查海生从不在家看书学习,要看也是学校资料室借来的课外书,一来因为白天要帮着家里干农活,二来晚上也舍不得点电灯,所以,对于父亲来说,考察海生学习进步与否的唯一可靠办法是:拿分来!
海生早就准备好了。两个星期前历史模拟考试的时候,他把卷子藏好了,就是要拿回来给他父亲看的。
海生爸拿过卷子。
97.
“97是个什么意思啊?”查老先生故弄玄虚,可声音不高不低,海生听得出,老爸每次问他成绩,只不过是想找个父子交流的机会,或是把他满肚子的人生经验点拨给自己一些。
查老先生是个明白人。全班不及格,60分也是好成绩,全班都100,99也是差成绩。
他这么问倒不是怀疑海生,他从不怀疑海生,他知道这是好成绩,只不过是想听海生多说些细节,这些细节远远超过三国水浒的吸引力。
“全班并列第二,两个班并列第四。”
“嗯,不错。好。”查老先生明白,这的确是不错,因为海生刚刚从理科班换到文科来,已经很不错了。
查老先生只读了两年书,但也有大几百个汉字认得。
历史卷子,往往最后面的论述题占分最多,20到30分不等。前面的小题他一般没兴趣看。
“试论新中国成立后,几大重要经济举措的简况及意义(25分)。”
两次土地改革、人民公社化、统购统销、三自一包。
三年自然灾害、农村社会主义新高潮、国际共产主义运动。
老先生看完,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没敢在海生面前显露出来。
几件大事,这孩子倒是列得齐整。
“文革”已经结束,村上人闲谈时,尽管不敢公开大声议论,有时候却也有人会东拉西扯地翻出旧账。由于安徽和山东、湖南、四川、甘肃、青海几省都是饿肚子的重灾区,大伙有时候便会回忆起当年饿死人的事情。村上人大都有良心,不是迫不得已,没谁将这些闲活抖落出去让人背上反革命帽子。
查老先生记得,1954年和1959年的确是发了两场大洪水,1960年还出了一场大旱。
查老先生在心里翻着这本血泪账,嘴里却不会对海生说一个字。
海生这孩子聪明归聪明,这些事可不能跟他说。
说了又顶什么用呢?
又点上了一锅旱烟。
查海生见父亲拿着卷子认真看,也不知道他老人家在想什么,就不打扰他。
昨天查海生母亲对他讲的那番往事,让他觉得父亲比以前和蔼多了。他知道父亲一向喜欢他,是从内心里为自己感到骄傲,嘴里却从不直接说出来。他对这位农民兼裁缝的父亲,一向都心存敬畏。他的威严来源于家里遇上大事时的决断能力。父亲不吹牛,喝醉酒也不吹,可他同样也不怕事,多难的事情,他想一晚上总能想个办法出来。按照排列组合的可能性来说,海生事后总觉得他老人家想出的办法往往是最优的,是优选决策。
想起王梅英的事情,查海生突然觉得自己错怪父亲好多年了。
要真是她父亲指使人打死舅舅,还将父亲的一篮子鸡蛋和两盒香烟扔大街上,又打他一拳,换别人不冲上去杀了她父亲才怪。
这个父亲也有懦弱的时候,也有瞻前顾后的时候,也有抽着旱烟一筹莫展的时候。
人不是最善于学习的动物,也不是记忆力最好的动物,可是,人会用一种宗教精神将这两种本领完美地结合起来,这就是人的个性,或叫修养,或叫气质,或比作城府。父亲20出头在祁门县那样叫人羞辱一回,便权衡自己的男人气节与护养妻儿老小的责任,最后选择了后者,因此就选择了苦难和继续受辱的一生。
父亲回到村里,短不了大事小事与人起冲突的时候,可是,打记事起,根本就没有看到父亲与人大打出手,甚至都不曾见到他与村里的任何人起高腔。那根旱烟杆似乎就成了他泯灭痛苦的法器。
袅袅烟雾中、沉沉黑夜里,消弭了这位敬爱的父亲多大的委屈和气闷啊。
查海生看一眼还在翻卷子的父亲。
沉默寡言的父亲早已经将人世的屈辱转化成一种期待,对自己这个大儿子无限的热望。这个热望正在一步一步走近现实,儿子的成功,一定会让所有曾经和正在嘲讽自己的人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发抖!
那台据说陪伴了他二十几年的踏板式“蜜蜂牌”缝纫机,还是上海缝纫机三厂生产的,如今面板已经剥落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他像守护这台缝纫机一样守望着对儿子的期盼。
蜜蜂牌。真是的,多好的名字。当时全国都不知道有多少裁缝整天趴在缝纫机上谋生活。蜜蜂,蜜蜂,喂不饱自己,却把别人滋润得肥胖胖的。
“嚓嚓嚓……”
他对技艺高超的自豪感,别人穿着新衣服感觉合身时表露出来的欣喜,全都寄托在他并不自觉单调的踏车声里。
“嚓嚓嚓……”
查海生小时候枕的花枕头,家里盖的被面,也都出自这踏车声。边角布料,剪成三角形拼接起来,不仅可以做成枕套、被面,还能做成门帘子、神柜台挂帘鞋垫。
“嚓嚓嚓……”
年三十夜,吃年饭之前,家里人换上的新衣服,也都出自这已经老旧不堪的缝纫机。
“嚓嚓嚓……”
查海生记得儿时不知道有多少次就在这样的声音里昏昏睡着,然后被父亲抱到床上去睡。
父亲个子高,他无论裁剪还是缝纫的时候,总像弓在这台机器上,像是在对不可捉摸的命运之神行终生礼敬。这跟他干农活时截然不同。
所有农活,他绝不比别人少做,一般也不比别人慢,但是,你永远都看不出他对那些农活有什么特别的兴趣,总是看着懒洋洋的样子。农活当然也有讲技艺的,可是,难道他心里对这些农活的厌恶,因而产生的对于农艺的鄙视,正好就是促使他在那台缝纫机上得到精神弥补的动力?
技艺似乎的确隐藏着外人所不理解的愉悦源泉,按照常理,迫于生计的技艺应当与真正的快乐存在相当大的距离。查海生心想。
李白、杜甫肯定有吟诗之乐,可那跟他们自己不用种田有关啊。李白走到哪里都有酒喝,喝完了才有疯狂抒情的必要,至少酒后才会有这样的兴致。
这就是一个选择的问题。
设想父亲果真觉得技艺之乐如此迷人,而与爷爷当年让他学这门技艺时的谋生之虑没有关系,则有:他可以用这台破旧缝纫机去制造与谋生无关的艺术品,或者为他人缝制衣物后不收钱礼。
但是,这样的事情,这样的时候,查海生从来没有见过。
那就是一个比例问题。
譬如,父亲的技艺,七分为谋生计,三分为创造之乐。又比如等差数列中的图形,最下列的全是谋生,只有最上面一层或两三层是快乐。
唉,谁知道呢?
又想到王梅英的事情,可母亲昨天叮嘱过,尽量不要跟他老人家提起。
不提就不提吧。
想到真的考取大学后的学杂费和生活费,查海生心里又浮起一团愁云。想对父亲说些昨天对母亲说过的那些宽心话,一想,父亲太精明,说了不起作用。
对,妈说得对。考取了好学校,他怎么着腰杆都会挺直一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