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海子故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高河镇

儿子静静地长大

母亲静静地凝视

——《村庄》

怀宁县高河镇中学,照例有一株参天杨树在校门口守望,四合院一样的几十间门窗破烂的教室围住一座不大的操场,为教工和学生提供全部功能的服务设施,诸如宿舍、食堂、厕所(兼淋浴间)、教师办公室,也都围在操场四周。四围并不很深的水沟护城河一样将学校围成一座孤岛,与杨树相对的地方,食堂的赭色红砖烟囱一日三餐定时冒出劣质煤烟,只有通向镇上的一条稍微宽大的砂石路连通校外的世界。孤岛外面,麦浪在春夏之间翻滚,等待收割的季节变成寸高的短茬。

高2班的查海生将装有腌白菜的罐头瓶子收进书包,从布袋里倒出四两左右的晚粳米到外周印有“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字样的搪瓷碗里,排队将搪瓷碗放进食堂的大铁锅,穿过食堂前面晾晒着的抹布、蒸锅隔布、床单、长短裤和袜子,回到教室准备接着上课。

1979年的高中只读两年,高河高中的高2班,事实上也就是毕业班了,教语文课的林老师兼任班主任,催逼的口气一日甚似一日。

“高考对于你们,就是将来穿草鞋和穿皮鞋的问题。要拿高分,作文是最薄弱的突破口。查海生,你来给大家汇报课外阅读心得。”林老先生说这话时丝毫没有犹豫,说完还把两角一包的无过滤嘴“丰收”烟卷在课桌上敲几下点上。他的两块“精益牌”镜片看上去似乎不是相同的度数,但是,查海生每次看上去都明显感到那镜片后传达出来的信任。林老先生对自己这个得意门生总是疼爱有加,寄予无限厚望。他要帮这个清瘦的小个子在高河中学创造一个奇迹,为此亲自去查湾找查海生的父亲谈话,说服他同意查海生报文科。

“我看了《天龙八部》。”查海生小声起头。

班上一阵哄笑。那不是传说中的武侠书吗?看武侠书能写好作文?

林老师并没有笑,他卷起白衬衣袖口,将双手自信地插在卡叽裤子口袋里,若无其事地看着讲台对面墙上红扑扑的华国锋画像,知道查海生那幅稍显宽大的琥珀色镜架夹着的就是一个鬼头鬼脑,藏有他的同学无法预料的关子。

“一部天龙,金庸老先生写尽人生……”

查海生稍停片刻,接着说:“5卷50回,230余人物,从丐帮长老到武林奇侠,从修道真人到草原英雄,药师、神僧、恶霸、道姑,西夏国的征伐、腥风血雨的少林。看似乱哄哄的一个无情世界,其实有真相埋在后面。大真相……”

林老先生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他像往常一样,陶醉之极,头稍后仰,仿佛靠在看不见的空气中的枕头上。

“这个大真相,便是对天地的大彻大悟。”查海生说着调整一下站姿。他站起来发言时,总习惯于将重心落在单只脚上。但是,脚下的皮鞋,是父亲星期六刚刚用旧轮胎修补过的,高低不平,站久了,脚掌心有些不支。他的脑海里清晰地呈现出火钳在废旧轮胎皮与鞋底之间烫出的一缕青烟,很难闻的气味,满院子都是那种臭烘烘的皮革味。

“少林武功,源自达摩,达摩的禅机。他本来就是佛传禅宗第二十八祖,南来天竺,北上中原。他一生的故事,可以用‘一苇渡江、面壁九年、断臂立雪、只履西归’做总结。世间乱相,命运沉浮,各有各的解释。无论什么角度,终归要直指人心。心宽,心广,心止,心静,才能真正获得肉身的解脱。《天龙八部》,原本就只有这么一句明心见性的话。”

查海生坐了下来。脚掌心被垫高的轮胎皮顶得生疼的地方,由于体重的平摊,现在舒服多了。他的内心被自己所说的一番话感动得翻腾起来,破皮鞋和臭腌菜引发的隐隐自卑,总是因为林老师有意为他制造的这些显摆机会稍有安抚。

“哎呀呀,查海生,你看个武侠书都看出这么大的门道来,了不得啊。”下课了,王梅英看见查海生一个人站在教室外的梧桐树下,就跑到他跟前来。

查海生多少显出有些害羞的样子,虽然内心里相当得意。

“文革”已经结束,可教室外墙上写着的“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几个黑体大字,却并没有立即擦洗掉。红色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照样半圆形拱在水泥黑板上方,每年夏天都会在破窗外叽叽喳喳的几只乌鸦,像往年一样在树上毫无规律地乱叫,并不知人世的深浅浮沉。

不知怎么的,他总觉得王梅英身上有一股烤红薯的气味,闻起来很舒服,却不知道是不是雪花膏的原因。他母亲只在冬天才用那种7分钱一盒的蛤蜊油,有的直接就装在蛤蜊里面,揭开蛤蜊壳就可以挑起来直接抹在双手和脸上。可以防冻,却没有什么特别香味。

实在说,她并不算漂亮,鹰钩鼻子,和课本里面画的埃及人似的。横在额头上的刘海算是例外,像电影《小花》里面找哥哥的那个小姑娘。她穿刚刚流行起来的黑色蝙蝠衫,健美裤底下套有可踩进白色运动鞋的裤脚带。遇上开心的时候,她还会摸出一支可伸缩的口红,对着巴掌大的小镜子边涂边抿嘴唇。

王梅英不爱课本,却偷看手抄本,《一双绣花鞋》,还有《梅花档案》什么的,哪怕班上有男生因为偷看《少女之心》差点被学校开除。

他觉得她额头很好看,总是想去摸一摸。

“了不得?这高河镇上还有哪个人比你爸爸更了不得的?”

“看看看,又提我爸。”

“我不是故意要提。唉。”查海生叹口气,欲言又止。

“唉什么唉!”

查海生还是决定不说,蹲下身去捡起一片发黄的梧桐叶玩弄起来。

“不说也罢。那你说说,你怎么对那本武侠书那么大兴趣?”

“这你不知道吧?嘿嘿。”

“我是不知道呵。”

“你姓什么?”

“这你还问?姓王啊。”

“我呢?”

王梅英摸不着头脑了。她喜欢听查海生卖关子,有时候卖得太远,几个小时转不回。

“我姓查。这个金庸呢……”查海生偷偷扫一眼王梅英。他一向喜欢看到王梅英听到他发布惊人消息时惊讶万分的表情,每当这个时候,他都更想去摸摸她较常人更为前突的额头。

“你不看武侠书你不知道。这金庸是何等样风云的人物,超级大才子。他写的武侠书,那整个一奇妙出脱的世外的世外,迷住上亿的华人。”

“看过几集电视剧,总觉得打打杀杀的,不好看。”王梅英还没有明白查海生的关子在哪。

“这个金庸,他,他是我本家人哩。”

“又瞎吹了吧?”

“这次不吹。金庸本名查良镛,出生在浙江海宁袁花镇,年轻时在长沙的国立湖南大学读书,新中国成立前跟《大公报》一起去了香港,还跟梁羽生一个办公桌。你可知道,这位梁先生也是写武侠的高手,好生了得。可是,写武侠,这位金庸先生才是泰山北斗啊。”

查海生好像是在背课文,眼睛里透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还像是真的。”

“的确是真的。我们查家还有另外一个名人你可知道?”

“说。”

“穆旦。”

“穆旦怎么了?”

“他本名查良铮,也是袁花镇生人,跟金庸还是叔伯兄弟哩。陈独秀你总该知道吧,也是我们安庆人。”

“哦,原来这样啊。你将来也会成大人物的。”王梅英认真地看着查海生说。

已经是70年代末了,人们过去生怕与港台亲戚扯上什么敌特关系,可现在,美国、“台湾”“香港”若有什么亲人,那可是不得了的海外关系,不是直接出国继承财产,就是源源不断地有美元寄回。

他一定会成为大人物的。王梅英上课不专心,总是躲着看巴金小说,什么《雾》《雨》《雷》《电》的,都是几部曲几部曲地看。可她喜欢查海生,甚至都不回避班上的同学。和查海生同学5年,不光是佩服他成绩好,而且知道他是胸有大志的人。她要真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只想对查海生一个人说。查海生似乎总明白她内心里在想什么。全班上,只有王梅英和查海生最好。查海生不想问题的时候,眼光总是炯炯有神,可是,你跟他说话不超过几分钟,他的眼神便会暗淡下去,像是隔着一层雾水,让人看不透他的内心,时常就不知道已经飞往何处。

王梅英家住高河镇,每天骑辆“飞鸽”自行车上下学,查海生家也有一辆破“红旗”,可一来查海生住校,不能每天回家,二来他父亲每天都得骑着东奔西忙,所以住校期间就骑不成自行车。有时候,王梅英要查海生午休时带她到学校附近的田野里转圈玩儿,女式自行车后座上不能带人,他就只好让她跟在后面走,等没有人的时候才坐到前面横杠上,再在田间小路上狂奔一阵子。

田野风大,王梅英头发都飘到查海生鼻子上了,可她只管自己很开心,不知道查海生在后面一手抹头发,一手扶把手使劲骑是何等的费力。

王梅英天天用皂角洗头,一股并不十分难闻的皂角树味。皂荚入药,能治百样风湿病。刀豆高高地挂在皂角树上,到成熟的时候便自己落下来供人拿去洗衣洗头,从不计较。王梅英经常带好吃的菜来学校给查海生,也从不计较。

想到这些事情,查海生心里总是畅快,暂时会忘记两家父母间的芥蒂。

“但愿如此。我马上就15岁了。你知道我爸想让我上理科,一天就知道当工程师多么好。林老师跑到我家劝他,才勉强同意转文科。我今年要考不好,我爸不骂死我才怪。”

王梅英长得像《草原英雄小姐妹》中的龙梅,又像玉荣,比她们两个都更漂亮。

“你一定会考上好学校。你还会成大人物的。”她说。

“金庸写武侠书挣了好多钱,数不清哦。我将来也去当作家。”

“成大人物不一定要挣很多钱啊。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赚钱多了,好买三转一响,用上海产的‘凤凰牌’自行车把你娶回家啊!”查海生在开玩笑,而且没有掩饰是在开玩笑。

“去你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王梅英看过好多手抄本,知道查海生只不过是跟自己开玩笑,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人要爱人,得费好多心思的。

王梅英看就快要吃午饭了。

“我今天又带好吃的来了。”

“不要了。”

“为什么?”

“不吃你爸给的。”

“又来了。不许提我爸。”

“也不是。班上的男生都在笑话我,说难听的话。”

“我知道,让他们说去。他们能跟你比?”王梅英单独跟查海生在一起时,从不隐瞒自己对他的好感。

“走吧?”王梅英又说。

“不去。”

“是炸玉米面炒熏肉。走不走!”

查海生胃里咕噜一响,吃了几天的烂腌菜就像要从胃里翻涌上来。他望望王梅英的额头,心里一阵温暖。

“走!”

查湾村是高河镇辖下的二十几个小村子之一,原来都归高河镇人民公社管,那是1958年“大跃进”时代的事情。后来,1985年又改成了今天高河镇这个名字。

大大小小的河流组成一张水乡之网。一条高河,弯弯曲曲串起了七八个小村子,之后消失在芝麻湖里,湖里时常也放竹排,跟《闪闪的红星》里的一个样。沿河林立的小码头,在贫穷的时代曾是儿童心目中纷繁世界的入口,因为从家乡哪怕最小的一条河,逐级而上,都可以通达京杭大运河,通达北京和更远的世界,或者往南,直通长江。

查湾村跟高河镇其他的村子一样,世世代代靠水稻、小麦、油菜、大蒜和茄子养活。棉花、麻、芦苇这些经济作物尽管各家种植面积不大,总还是可换回一些盐米酱醋等生活必需品。山岗上当然能找到辛夷、明党参、蔓荆子、香附子等中草药,然而,在粮食紧缺的日子里,这些药物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

高河镇本身,旧名高河埠,是怀宁县所属安庆市通往江淮的北大门,也是皖西南地区通江入海的咽喉要地。

安庆之于安徽西南,恰如凤阳之于安徽东北,两者在安徽形成一条斜线,构成重要的文化走廊。安庆是安徽省位于长江沿岸著名的港口城市,中国民族工业的发源地,这里不仅产生了赫然进京的徽派戏剧,从传统的黄梅戏演化出名震四海的戏剧传奇与文化品类,而且也是有着悠久历史的文化名城。从2000多年前的古皖国,进化为康熙六年的安徽省,历代统治者都将这里作为省会,凡800年不改。

本当是生人养人之处,灾荒年却弄得饿殍四野。怀宁县境内有三大水系四大湖泊,分别为珠流河、高河、大沙河水系和白洋湖、三鸦寺湖、石门湖、冶塘湖、八里湖。另有数十座人工水库,水系里浮游着鲢、鳊、鲤、鲫、鳜等鱼类,还有田间河塘里面的黄鳝泥鳅等,龟、鳖、虾、蟹、蚌、螺等本当能养人无数,然而早年这里却民不聊生。

这里跟江淮大部分地区一样,油料以油菜为主。初夏来临,四野黄澄澄的油菜花会盖满田间地头的每一个角落。不成规模的果品植物分布于房前屋后,计有桃、梨、枣、杏、柿、柑橘、板栗、枇杷等。

当年家家户户担条板凳带着蒲叶扇去看露天电影的情景不见了,没有人再想到来村子里放电影,青壮劳动力也被医疗费、孩子读书的费用以及数不清的什么费逼得去随便哪里的大城市奔命。如今,走进随便哪一个村落或古镇,我们都会看到坐在黄土小院里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婆。他们对身边小沟里流淌的污水心不在焉,或是在田间锄草的老人,烈日当空他们仅用一条白毛巾就可以挡住暑热,或是流着鼻涕四处奔跑或打闹的学龄前儿童,或是几条丧家犬漫无目的地闲逛或看不出明显原因地狂奔。

已经十分破败的赭黄色土墙上,依稀能够见到新鲜或留存了很长时间的白石灰标语:

一人结扎,全家光荣!

美帝国主义必败,全世界人民必胜!

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高举毛主席的伟大旗帜,在华主席领导下胜利前进!

安庆和婺源一带查氏字辈中的排序,依据的是“派远光先德支长振(正)家胜”这个顺序,其中,振、正可互换通用。而按照怀宁查氏字辈,依据的却是“声鸿名振显”这个排法,两者略有出入。

查海生的父亲查振全老人,按照查海生1964年出生时,他父亲是31岁得子算的话,应当是1933年生人。然而在中国绝大部分农村地区,人们很少按阳历计算生辰八字,所以,就跟查海生自己的生辰也没有人真正弄得清楚一样,老人出生年月因阴阳历计算之差而错开一两年乃是常事,也没有人真正计较这些细小差别。

初看查老先生,你很少能够读出一个安徽农民的影子,倒是像位工程师或县城教师,一副知书达理的模样。老人家细长脸,短发立起来向后倒梳,十分合体的短袖的确良衬衫暗藏着颇有讲究的习惯,衬衣口袋里别着“英雄牌”钢笔或叫不出名称的圆珠笔,至少显露他老人家对知识、对文化的极大尊重。虽说是七十多快八十的人了,细看他的眼睛,还是感觉炯炯有神,透出一股英气和钢铁般的意志力。尤其是在这对老夫妻在新起的楼房前与三个儿子的合照中可以看出,这是饱经沧桑而腰杆尽量往直里挺立、有远见卓识而又敢于承担责任的人才有的气质。

从他的双颊和嘴唇的构造,尤其是细长紧闭、抿得稍紧的双唇的横线中,你可以猜得出这类人内心的刚毅顽强会达到何种难以置信的程度。人的牙关往往跟性格有很大关系,下定决心,不达目标决不罢休的人,往往有轻咬牙关的习惯。久而久之,这种牙关动作就会拉动双唇,形成较其他性格的人略微不同的双唇构造。比如,大凡嘴唇肥厚或上翻的人,不是豁达大度之人,便是心无远虑之徒。而查老先生这副以挺直的鼻梁为主线构筑起来的瘦削面相所透露出来的气质,与他高出怀宁人平均水平的身高结合起来,应当给人一种深刻的,即使没有读过大书,也是较常人多出几重心思的细心人印象。这样的人,一定会出一两个杰出后代,因为他教育孩子的方式,一般会异于常人。

查振全老人原本兄弟两个,日本人占领怀宁期间,虽说战乱频仍、匪患无穷,但老人的父亲还是想办法让两个儿子跟村里识字的人学了两年蒙学,识得几百汉字,断得普通文章。起码来说,日常生活中的算写、家书能够应付,堂屋、猪圈诸如“四季生财”“六畜兴旺”的楹联贴纸,虽说写得歪歪倒倒,每年春节也能将就。

可是,20世纪40年代的中国,完全称得上典型的战乱之国:扛青天白日旗的国民党撤往四川,戴屁帘子军帽的日本人来了。来来往往的都是几十上百万的军队,是军队就要征粮,征粮当地就会饿死人。一个农民,囿于土地的围困,如果不另想办法,世世代代就会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里转圈子,永远为莫名其妙的流寇兵匪或贪腐无度的皇亲国戚生产粮食或贡品。所以,世道变迁,一眼望不到太平日子什么时候会到来,查振全老人接受父亲的劝告,好歹拜师学了一点裁缝手艺,希望借以脱离土地的束缚。手艺在身,任你改朝换代、兵来匪往,人总得穿衣吧。

当了三年学徒,虽说没有一分工钱,但跟着师傅走村串户,有农户,也有安庆怀宁政商界大大小小的头头脑脑、达官贵人,丈量身体,进出厅堂,一路也长了不少见识,大小也算是查湾村见过世面的人。这些并不额外交纳学费的江湖教育,让查老先生知道凡事谦让,为人做事多几分心思,说话不能口无遮拦。最重要的是,人要有志气,对将来有信心,就算自己出不了头,也要教育儿孙辈长出息。

满师以后,日子过得稍有起色了。乡村裁缝,与走村串户的磨刀匠或木匠并无区别,平日里还得下地种田,单等乡邻人家有个婚丧嫁娶的突击活才能赚些外快。再就是春节,为各家小孩子添些简陋的年夜新衣。

邻村操家的操礼章老先生家有个女儿叫操采菊,也是读过几年书的女子,识的字比查裁缝还多。1953年,查振全母亲托人往操家说亲。操老先生怕女儿跟了农民吃一辈子苦,起先不肯应承。怎奈家道中落,女大也不中留,加上这个查振全好歹会点手艺,万般无奈只好答应了。

查振全夫妻婚后不久便往邻近的祁门县谋生,一个在缝纫社,一个在茶厂,总算能吃上饱饭了。查振全原本是正规拜师学艺出身,各色人等见过不少,瘦的胖的,高的矮的,体态正常的,身有残疾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只需报个身高体重,他无须见面量身就能把衣服做好,一穿正好合身。其实,但凡细心人都会注意到,身高体重,落实到身体上无非前挺后突的事情。这两个指标若不对称,大体就是肚子上用料的多少,前襟的长短而已。所以,在祁门的这个缝纫,一年到头的活路大同小异,对他来说堪称大材小用,完全不用费什么劲。

妻子操采菊也非等闲之辈,她识过几年字,这在当时的妇女中是相当了得的事情。她还会些黄梅调,“夫妻双双把家还”唱得也圆满,茶厂有个什么文艺会演之类的活动,自然少不得要请她这位特别拣茶工出来张罗操办。几年下来,厂子里也拿她当才女看,这在当时,也算得上是舒心的日子了。

根据1961年的“三自一包”政策,各农户按户口人数分田,自种自销自留随各家便。这可真是大好机会。查湾查老太婆就捎信给查振全两口子,要他们回查湾分田。操采菊茶厂并不放人,查振全先行回查湾。后来让查海生的舅舅操乐瑞以娘家身份要人,人没放成,反倒被抓去劳改队,被人活活打死。一条人命,换得操采菊回了查湾。

两口子1957年曾在祁门生了个女儿,没两年病死了。1963年再生个女儿,第二天便夭折。

虽然一连两胎女儿都夭折,可是,1964年春上,两口子终于得了一个儿子。算是可以在查湾扬眉吐气了。

这年是农历的龙年,龙生于海,必得富贵之气。两口子想了好几天,决定给这孩子取个吉祥名字:查海生。

真是皇天不负有心人。自从查海生出世后,查家连添三丁,全是男孩子。虽说日子过得更加艰难,月头接不上月尾,可是,在查湾村,穷苦的也不是他一家,毕竟,有了儿子,也就有了尊严,有了希望啊。

更让人开心的是,这个查海生,生下来就跟其他孩子不同。奶奶疼爱、父母珍贵,可这个海生少年更事,打小就显出异常本领,一点没有娇生惯养的恶习。才只一两岁的时候,母亲操采菊捡个报纸杂志读着玩,抱着孩子随便指几个字教他,没想到他过了好久还记得。

最让查振全老人一辈子不忘的,是海生4岁那年背《毛主席语录》的事情。1966年“文革”开始,高河公社跟全国其他地方一样沉浸于史无前例的疯狂热潮中。揪人批斗驾飞机游街示众是大人们干的事情,抢红红绿绿的传单却是小孩子们常见的游戏。传单上多半印些毛主席语录,查海生跟着大点的孩子们一起去公社抢,捡不了几张,其他孩子也会分他一些。那些红红绿绿的纸片,他带回家珍藏起来,当时的农村儿童,既没有幼儿园,也没有像样的玩具,这些花花绿绿的纸片就成了他们参与抢传单的美好回忆的见证。查振全老人做缝纫活儿累了,抽旱烟的工夫就教海生念几张,海生就跟着咿咿呀呀读,也不知说的什么意思。三四岁的孩子,成天听缝纫机嚓嚓嚓的单调响声太烦,情愿拿着红纸片绿纸片自己念着玩。

这年高河公社开毛著背诵大会,查振全老人不能不去,干脆决定让海生去背几首。他把一摞纸片交给海生,让他记住每张传单的大致模样,然后教他背诵。结果大出所料,几十页下来,海生看一眼传单就放下来背诵,滚瓜烂熟。

结果可想而知。当天下午,查振全老人将4岁的海生抱到台上,连背40多首,轰动整个高河镇。人人都说,查家的这个小子,将来一准会读大书,有大出息。

海生再大些,就知道帮着家里挣工分了。当时没有上大学一说,工农兵学员也是给城里人准备的。农民的儿子,除了当兵之外,就只有出外当建筑工一条路。学校课少,查海生一放学就去干农活,捡棉花,挖水沟,堆麦垛,无论什么农活,只要允许他干的,他都去干,多少挣些工分。

后来去高河镇上初中,只能住校,他每周回家还是照样帮家里干活,顺道还帮他妈采药草。

自初中开始,查海生的成绩就一直名列前茅。1977年恢复高考,他已经初中快毕业,查振全夫妻终于看到一线希望,这个孩子一定要去读高中,一定要上大学,把自己两口子一辈子没有圆好的读书梦圆完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