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考试
合上眼睛,命中注定的一切
此刻我们心满意足地接受
——《麦地》
1979年的7月,跟往年一年透出残酷的气息,暑热为每一个有意无意面对人生挑战的人准备好了同样的温度与烦躁。
高河中学将准考证发给毕业班应考的同学,作了最后一次关于把握自己命运之类的战前动员报告,之后就放假。意思是说:草鞋、皮鞋,你们自己去穿,不同的鞋子走不同的路。
查海生的父母毕竟是念过书的人,考前就对他说了,考试的事情,海生自己安排,父母决不插半句话。
“海生,放心考去,万一没发挥好,大不了明年再来!”海生父亲给儿子吃定心丸。
这当然是因为父母怕给他压力,同时,但凡有过成功高考经验的人都知道的,考前几天再准备纯粹是没有信心的表现,因为考前的十多次模拟考试,基本上把每个人的江湖座次排了个八九不离十。
放假这天,查裁缝来学校帮儿子往回搬行李。
查老先生为显出心地宽广,说除了复习用的书之外,较重的行李和日用杂物,家里有的就先放在学校。查海生坚持将所有东西清理干净,根本没有再回学校来的打算。考试期间,学校已经安排了专门的招待所,保证每个家不在高河的考生有良好的休息环境。
较轻的行李,查海生自己拎着,重些的棉被、书籍,查老先生捆起背在背上,就如同背着可以传世的金银财宝。
回到查湾,查海生照样干农活,到了下午就带弟弟去高河游泳摸鱼,跟村里人拉家常,嘘寒问暖,弄得村里人个个神经紧张。
这孩子打小就跟常人不一样,怪不得总是班上占头名的。
实在没有农活干了,他就带弟弟去捉蝉玩儿。
他让聋子爹梳了几根马尾,将马尾扎成活扣固定在竹竿顶端。一共两根,弟弟和他一人一根。
举起竹竿,悄悄将活扣靠近鸣蝉的头部。鸣蝉发现异常,振翅飞奔,就被活扣死死套住。一蝉在手。
弟弟不会套,要么老远就打草惊蛇,要么使劲一扯将马尾松脱,结果蝉与马尾一齐失踪。
查海生将自己的竹竿交给弟弟拿着,扶着竹竿指挥。
终于逮着一只,弟弟当然认为是自己的功劳和战果,作狂喜状。
有些蝉在树梢扯起嗓门乱叫时,另外一些尚在进化途中的蝉,还在树下进行最后的出土准备。往往是树下一片较松的黄土,表层被人踩得光滑。蝉窝容易识别,就因为光滑的路面上会生生露出一个不规则形状的黑色小洞眼。手指沿着边缘轻轻扣动,整个蝉洞就全部松开,现出蝉窝的原形。将手指伸进洞里,愚蠢的蝉就会抓住手指,就像抓着救命稻草。
刚从地下挖起来的蝉,往往需要一至两天才能完成脱壳过程。一般是将它们带回家放进抽屉里。第二天,几只空空的蝉壳就会趴在抽屉的角落里,而旁边,蓝绿相间的年轻的蝉就会在那里快速生长,想尽早展开透明的白色蝉翼。此时,用细铁丝将它们串起来,埋进余温尚高的灶灰里闷上几分钟。
哇,那种原生态的烧烤,草木灰与肉香的奇妙结合,连活了120多岁的聋子爹都说好香,好吃。
当然,更多的蝉毕竟都逃过了乡村儿童的魔掌,纷纷在树枝、树干、豆荚架、竹木篱笆甚至南瓜藤上完成了从土蛹向飞虫的生命形态的转换。
查海生心细,因为他可以听出蝉鸣发出的三种不同叫声,有集合的叫声,有交配前的叫声,当然还有被捉住或受惊飞走时的粗厉鸣声。
这种半翅目昆虫,不仅是一味美食,而且还经常用作药引。
博大渊深的中华文化、无所不能的中医奇人,竟然能将全部动物界、植物界和差不多大部分已知矿物界(比如芒硝)全都列入药物,包括童便、猪屎和人类想象所及的差不多任何人造物品或自然天成的货色。查海生有时觉得,文化的确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
既然能入药,当然就有人前来收购。
查海生用细线绑在铁丝上,不几个小时就能让弟弟满身披挂起子弹带一样的咖啡色的蝉壳,远看像神勇无比的铁血战士,连铁臂阿童木都比不上。
收成好的话,查海生一天可捡到或从树叶上打下300多个,这意味着大约一斤半上好膘肥的猪肉,或22枚皮蛋,或50根左右香喷喷的油条。
尤其是麦芽糖,走村串户的老汉挑着两大块奶白色的麦芽糖,村里人随便拿破布烂铁也能换上一小块。老汉用专用的铁铲,根据交换物品的价值而敲下不大的几块。含在嘴里,不几分钟便软和如棉。蝉壳可以入药,价值大过其他常见的杂物,所以,海生每次出来捕蝉,都能换回大块的麦芽糖。
在所有容易接近的昆虫当中,查海生最喜欢蝉,因为蝉是它们当中最有幽默感,最煽情,也最有悲剧意识的。
蝉,俗称知了。查海生并不明白蝉声到底是如何发出来的,这需要极精致的昆虫学知识,可是,从夏初一直嚷嚷到夏末的蝉,其本身根本就是不学无术,却声嘶力竭地一直大叫着知了。知了什么?
最多见的蝉壳,是挂在树叶上的。它们在随风飘荡中完成形态的突变,算是最为浪漫的一种。
而最悲壮的,就是趴在树干上的那种空壳。夏天的燥热,催促正在从泥地向树梢长征的蝉,结果使它们背部开裂,不断开裂。长征的过程会戛然而止,飞虫竟自飞去,空壳却趴在原地作前进状。那种奋勇的模样,总让人对它们原本的目的地发生无法遏止的想象。是流着奶和蜜的应许之地?是月宫桂枝?是只有半翅目昆虫才能明白的昆仑之巅?
按照父亲的安排,考试结束的第二天一早,查海生便坐上了高河往安庆的长途汽车,选学校和高考本身同样重要,有时更重要。他叔叔也是教高中的,他的意见将决定查海生的下半生。
这次高考,果然就跟平常一样。查海生既没有觉得考得特别好,也没有觉得相反。结果也应当跟平时一样:每门课总是会丢个三五分,也就丢这么多了。比如数学,至少应当有96分,也就是差不多满分。他的估算结果为350至370分。
查海生的叔叔算是专家了,他建议,这样的分数应当报复旦大学。复旦是全国一流的名校,是文科生的理想之地,距离安庆老家也近。
报复旦吧,你的未来在上海。
告别叔叔后,查海生专门去了一趟任家坡的英王府。
英王府坐北朝南、砖木结构,围以住宅、更楼、花园和附属建筑等,连成一座完整的建筑群。
登楼望江,历史课本中描述的太平天国血战安庆的情景仿佛历历在目。
想当年,少年英雄陈玉成15岁便随叔父参加金田起义,跟我今年正好相同的岁数,23岁数便被洪秀全封为英王。东王之乱后,天朝眼看分崩离析,英王与忠王合力拯救,分别击破清军江北江南大营,令曾国藩的湘军一溃千里,在长江边上的这座安庆小城上演了多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悲壮史诗。然而,必然性成就一个英雄,而无数的偶然性却也会将盖世英雄逼上绝路。
看着东殿尚存的“飞凤舞狮、飞凤奔马”壁画,遥想英王待援军不到,绝望之际对天长叹的情景,查海生不禁发出英雄惜英雄的浩叹。
英王陈玉成与忠王李秀成若是按约定会师武昌,不仅安庆城里的一万六千将士不至壮烈牺牲,恐怕整个太平天国的历史都得重写。
古人云,兵败如山倒。太平天国在生死存亡的时刻错失基督教徒的襄助,又在错误的时刻发生名利之争,继而因人格缺陷而彼此算计。多少英雄豪杰拼死搏杀,却落得个英雄末路、壮志难酬的悲惨结局。可怜那少年英俊的陈玉成,竟在25岁的风华年代人头落地!
查海生凭栏远眺,看眼前长江翻滚如旧,心中生出无限怜惜,又想到了偶然必然的巨大奥妙。
课本上说,偶然与必然相对而言,相互包含,可是,如果不引入宗教因素,则这是对智力的无穷挑战。在经验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必然性可言,重复亿万次的经验,也无法说明即是必然。
而在信仰的世界里,就连死也不是必然的。人背离神,所以有死,所以有必然,但信靠了神,这死仿佛又随时可以取消。肉身的死与灵魂的死如果都牵扯进来,偶然必然也就无所谓了。
可是,在现实中,在有限的生命体验里,偶然必然却像大山一样压在每个有清醒意识的人头上。
天王在天京围困时,当初也面临向东向北的两重选择。就算过了百多年,我们就能对此得出偶然必然的结论吗?
英王15岁出道,25岁引颈受死,这整整10年中包藏着什么样的偶然必然或规律呢?想到这里,查海生心头一紧:自己今年要是考上大学,不正好也是15岁吗?命运会将我带到什么地方的什么年代呢?对世事而言,可能勉强得出一个偶然必然的结论,但对英王本人,这个经验的生,这个经验的死,这个10年东拼西杀、左右突围的事实,却是永远无法更改了。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历史不可假设?
林老先生最后一学期几次找到查海生,希望他冲击最高学府北京大学。在林先生的心目中,安庆每隔几十年就必然出现能撼动中国历史的大人物,从明万历年间的内阁首辅何如宠,到桐城派始祖齐之鸾,到新文化运动的陈独秀,到新鸳鸯派代表人物张恨水,还有现代美学之父朱光潜,哪一个不是响当当的安庆人。
向东还是向北,偶然还是必然。
英王楼顶,查海生来回踱步。
本来兴高采烈地来到安庆,现在,此时此刻,这个倏忽而来的偶然必然问题,向东向西的问题,竟然让自己第一次面临没了主意的窘境。
栏杆外的长江被正午的阳光照出万道金光,随机反射过来的粼粼波光并不理会他内心的挣扎。江水向东,并不思考地向东,顽强地向东。可是,他的内心里却在反抗,一股强大的心理力量让他做出了与滔滔江水完全不同方向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