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罗马
六月十六日,星期天
迈克尔吃惊地望着詹姆斯。迈克尔学过密码知识,那是情报局的训练项目。密码多遵循数学规律,或结合了数学与文字,常以密码书为参考答案。有些密码破解难度极大,然而,解开密码只是时间、智力、耐心的问题。密码若无法破解,只因其使用了一次性密码本当作答案,这个密码本需交到使用者手里,并且只能是当次有效。即便如此,密码本如果被截获,密码仍可被破解。
“神父,我相信密码一定构思精巧,抓你的人不知如何破解。但是,世上没有解不开的密码。”
德阿拉贡神父笑了,笑声深沉而沙哑:“你本该多花些工夫,逛逛耶稣会学校的图书馆。人都有个坏毛病,那就是低估先辈的智慧。”
迈克尔记得,偌大的图书馆里记载着耶稣会的历史,收藏了先辈从世界各地收录的文化知识。这些资料累积了几个世纪,颇具价值,均出自史上最负盛名的知识分子之笔。浩瀚的古籍集锦是耶稣会财富的组成部分,其目录编排细致,可以交互参照。
迈克尔还以为那些作品是学究气浓厚的宗教文献,与他所学的国际商务及后来所学的国际犯罪无关。显然,他错失了重要资料。
德阿拉贡神父解释说:“十六世纪,利玛窦到中国传教,他用强大的记忆技巧学习汉语及其文言文,我们因此受到启发。十六世纪,中国人对学者们尊敬有加,利玛窦凭借强大的记忆力受到江西巡抚陆万垓的青睐。利玛窦在中国宫廷受宠,但满心嫉妒的道明会和方济会却借机诉诸梵蒂冈教廷,请求惩戒这种靠吸收中国文化以达传教目的的行为。”一说到道明会和方济会,德阿拉贡神父的脸色阴沉起来。
詹姆斯补充道:“德阿拉贡神父是耶稣会里记忆学方面的首席学者。”
迈克尔好奇地问:“那么利玛窦的记忆术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德阿拉贡神父见他感兴趣,便兴致勃勃地讲起来:“利玛窦在脑海中建造记忆宫殿。宫殿中的每一样东西都代表一系列的概念。宫殿里的房间地点代表方向和文件,类似电脑数据存储。利玛窦很快便学会、记住了几百个新学的中国汉字并且能够从脑海中检索,这让中国的权贵们惊喜不已。
“是他发明了那样的技术吗?”
“非他发明,却是他将其发扬光大。据考证,记忆术相关的文字可追溯到公元前两千年,而且人们开始使用此术的时间很可能还要早些。”
德阿拉贡神父边说边起身踱步:“亚里士多德坚信,经过训练,记忆力可以促进逻辑思维处理能力的发展;普林尼在其《博物志》中记载了罗马的诸位记忆专家;西塞罗在《论演说家》中盛赞记忆力训练,还在另一本著作《论修辞》中探讨了那个年代的几种记忆策略;昆体良[1]著有《雄辩术原理》,在书中介绍了自己的记忆方法,他认为,若想成为一个技艺高超的演说家,记忆力的训练十分必要;阿西西的圣弗朗西斯[2]逝世一年之后,也就是公元一二二五年,圣托马斯·阿奎纳出生,他将记忆术应用于哲学和宗教研究;还有一位与利玛窦同时代的长者弗朗西斯科·帕尼加罗拉,他能随意记起几十万个概念,还将记忆方法记录了下来。”
“为什么记忆术对耶稣会如此重要?这与你们今日驾临敝舍有何关联?”德阿拉贡的“科普”很有意思,若在往日,迈克尔一定乐在其中,但此刻他无法将詹姆斯之前说的话,还有昨天早上发生的事从脑海中抹去。
德阿拉贡神父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1540年,圣依纳爵·罗耀拉创建了耶稣会,他那时候还是个热衷于记忆术的学生。[3]十六世纪末,利玛窦想成为一名神父,随即进入罗马的耶稣会学院学习,而记忆训练是必修课程之一。继利玛窦之后,我们在四百多年中一直探索、拓展人类思维的极限。我们四处游历,向印度学习苦行僧如何控制心灵和身体、向中国和日本学习佛教的控制技巧、向非洲学习萨满教的心灵技巧、向北美南美的印第安巫医学习催眠术还有玛雅萨满巫师的魔法、催眠法、附加感觉技巧、通灵术。年复一年,我们不断进步,不再为养家糊口、照顾长辈或指引信徒而劳心,而一直致力于扩大耶稣会的群体意识。”
迈克尔笑道:“我们就是一群博格人啊,反抗是徒劳无益的。”[4]
德阿拉贡神父友好地笑笑,看了他一眼说:“对。我知道它听起来滑稽,但这件事本身很严肃。语言就是记忆技巧和密码的混合体,又很大程度上处于无意识状态。我们是符号性的物种,符号是全人类实现沟通的核心。”
迈克尔点点头:“我们给声音编码来指代物体或意义。”
“对。不止如此,我们还给感情编码。甚至有时候,感情代码会违背我们的意愿。比如说,敌人的名字能让人内心的感情或状态发生变化,即便这远非个人意愿。”
迈克尔淡淡地说:“我有过这种经历。”
德阿拉贡神父笑笑:“当然了,对于积极的情感,它的功效是一样的。我们的大脑会在无意识状态下出于本能使用某些技巧,而正规的记忆力训练会有意识地应用这些技巧。”
“怎么做呢?”
德阿拉贡神父说:“在内心勾勒这样一幅画面:十个美丽的处子坐在椅子上诵读圣经。”
迈克尔笑笑:“好了。”
“现在想想这个句子:‘美丽的处子从不读谬论。’”[5]
“好了。”
“告诉我这个句子里每个单词的首字母。”
“PVNRT。”迈克尔答道。
德阿拉贡神父说:“没错。你可能还记得高中学过的化学反应式:PV=nRT,这条定律是描述理想气体在处于平衡态,并且物质的量和理想气体常数恒定时,压强、体积、温度间关系的状态方程。”
迈克尔咧嘴笑了:“是啊,用你这种方法更容易记住公式。”
“现在我们来点儿复杂的。我要把数字与音标连在一起。双字母不包括。例如0发s或z音;1发d或t音;2发n音;3发m音;4发r音;5发l音;6发ch或sh音;7发浊辅音g、浊辅音c或k音;8发v或f音;9发b或p音。”
德阿拉贡神父停了停,等迈克尔理解其中要旨,然后快速说道:“记这个句子很容易——‘迈克尔·维斯康特咖啡调得很棒。’[6]然后把句子的数字描述出来——‘375807213707052178’。”
他把语速降下来,继续说道:“这是个密码。一旦有人知道如何编码,就很容易造出句子来对应数字;句子比数字容易记。然后,我们可以根据句子画出思维导图;图片比句子更易记忆。”
迈克尔说:“听你这样说,确实感觉很容易。”
“耶稣会早已开发出几百种记忆方法。”
“这跟设计不可破解的密码有什么关系?所有包含这些方法的密码都能被破解。”
德阿拉贡神父点点头:“你说得对,如果有人能写出参照系的话就都能破解。没有参照系,谁都无计可施。”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迈克尔说。
“二战期间,美国人用印第安的纳瓦霍语来传递讯息。这种策略很聪明,也很成功,屡试不爽。发送的消息常被拦截,但是敌方没法破解密码,就是没有参照系的缘故。轴心国并不知道拦截的消息其实是一种语言,直到后来一位语言学家发现了这个秘密。”
“但他们最终还是破译了密码。”
“这就是使用语言的缺陷,即使是再晦涩难懂的语言也无法避免。”德阿拉贡神父表示同意。“如果有足够的信息来建立参照系的话,就算是消失的文明曾用的语言也能被破译。象形文字就是个例子。”
“拉丁语也是个例子。”迈克尔说。
德阿拉贡神父又发出低沉沙哑的笑声:“拉丁语还很年轻,对耶稣会来说颇具活力。”
“但是,没有参照系,你们怎么能设计出无法破解的密码呢?”
“还真的不能。”德阿拉贡神父承认道。“但你可以限制知晓参照系的人数。”
“使用密码本。”
德阿拉贡神父摇摇头:“太杂乱。密码本可被复制,也会被发现。那是能定罪的证据。”
“你是说,耶稣会有一种不用密码本的密码?”
“我是说,耶稣会有很多种这样的密码。”
迈克尔惊讶地盯着德阿拉贡神父。
神父说:“当然了,密码研究任务是自发组织的。圣职授任后,三个志趣相投的耶稣会会士倾注五年心血,为的正是齐心协力研发独家密码。他们同吃同睡同思考,将共同经验和希腊语、拉丁语、数学知识还有个人童年经历、弥撒曲元素、记忆术和一切能想到的东西都融为一体。”
德阿拉贡神父又顿了顿,让迈克尔充分考虑他话中蕴含的意义。
咖啡早就凉了,迈克尔上前熄灭了咖啡壶下燃着的小小火苗。壶里的咖啡肯定已经如同泥浆一般黏稠了。“为什么是三个人呢?这样泄露秘密的风险不就成倍上涨了吗?能获取信息的人数是参与人数的平方啊。”迈克尔继续发问。
德阿拉贡神父朝他轻轻点头:“你的确有敏锐的洞察力。但我们甘愿冒这个险。编译密码所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是无限的。当一位密码管理员去世或无法现身之时,三号神父会作为替补代为行事。”
“那为什么不能多于三个?”
一抹愁容掠过德阿拉贡神父的面庞,他朝詹姆斯瞄了一眼。有那么一会儿,他好像陷入了自己的思绪当中。然后,他又开口道:“毕竟,我们只是凡人。最好是控制每组密码管理员的人数。倘若一组当中有两名神父去世,密码也就随之消逝,要靠剩下的几组密码管理员传递信息了。”
迈克尔恍然大悟:“当时你手上的那个密码是你自己无法破译的。智利政府的执法人员没有证据,没有密码本,就算你坦白一切也无济于事。”
德阿拉贡神父点点头,像极了一个骄傲的老师:“最后,耶稣会找到了我,动用关系将我释放了。”他话语稍停,然后缓缓一笑:“从那以后,我在智利的待遇都提高了。”
他的声音有种极强的吸引力,某种近乎催眠的力量。迈克尔感觉自己仿佛被这声音牵着鼻子走。他发觉这场对话并非由他主导,神父正按照自己的步调揭开真相。
迈克尔说:“为什么选中我?为什么要说这些给我听?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德阿拉贡神父说:“耶稣会需要帮助。你还记得马克·曼尼恩神父吗?”
迈克尔眉头一紧:“他被袭击了。一名守卫发现了他。随后,曼尼恩神父失踪了。”如果迈克尔没记错的话,这事就发生在两周以前。
詹姆斯神父说:“他是在梵蒂冈被棒击致死的。我们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地下墓室发现了他已遭破坏的尸身。”
注释:
[1]公元一世纪古罗马雄辩家、著名教育家。
[2]即圣徒方济各(Francesco d'Assisi),方济各会的创始人。弗朗西斯科是英文发音,其拉丁文发音读作方济各。
[3]圣依纳爵·罗耀拉(1491—1556),西班牙人,是天主教耶稣会的创始人,也是天主教会所封的圣人之一。
[4]博格人(Borg):《星际迷航》虚构的一个宇宙种族,严格奉行集体意识,,从生理上完全剥夺了个体的自由意识。
[5]“美丽的处子从不读谬论”对照的英文为“Pretty Virgins Never Read Trash.”
[6]“迈克尔·维斯康特咖啡调得很棒”对照的英文为“Michael Visconte makes excellent coff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