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罗马
六月十六日,星期日
迈克尔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盯着咖啡桌那头的两位耶稣会士。他清楚地记得神父马克·曼尼恩遇袭事件。两个星期前,一位六十岁出头的神父跌跌撞撞冲出梵蒂冈,撞进了菜鸟警卫洛伦佐·科隆纳怀里,吓了警卫一跳。当时鲜血流满了神父的半边脸,粘住了头发,他晕头转向,语无伦次。
后来,迈克尔向受惊的洛伦佐问话,后者解释说,神父的伤势看起来相当严重,脸色青白,不知所云地喃喃自语,吓得他手足无措。“我刚扶起他,他就吐了,呕吐物差点溅到围观人群身上。要不是他还穿着教袍,我肯定会以为这是个刚挨过揍的瘾君子。后来又来了两位神父,把他带回了梵蒂冈地界,说后续事宜将由他们负责。我一下感觉自己解脱了——换谁都会这样吧?”
洛伦佐说不上来这几位神父们分别属于哪个修会,又或是他们三人全都属于同一修会。倒不是说洛伦佐从没想过去质疑一个神父的判断,只是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而且神父们似乎行事有序。
再晚些时候,洛伦佐下班时不禁越发担忧伤者的状况。他去问过神父的伤情如何,然而教廷拒绝回应。在梵蒂冈城里来回走动,他寻找着伸出援手的两名神父,但这会儿每个神父看上去都有几分相似。当时在一片混乱中,他没能好好看清他们的脸。
不过,洛伦佐起码还能镇定地提交一份报告。作为刑警中的一员,他不希望麻烦梵蒂冈当局,于是将此事向宪兵上报。宪兵将报告交由情报局处置——别的不说,就因听闻情报局专家参与的调查牵涉到了神父和教廷。
迈克尔在个人调查中查出了伤者的名字,神父马克·曼尼恩,但也仅此而已。迈克尔的同僚查过了罗马的医院,当天一位神父伤到了脚,另一位神父摔下了自行车,肩膀受伤,但没有哪位神父是头部受伤。他们又检查了罗马市郊的医院,却仍旧一无所获。在秘密诊疗方面颇有名望的私人医生们三缄其口,而其诊所附近的邻居们也记不起在那一天曾见过一名受伤男子被带来急救。
迈克尔的深入调查在梵蒂冈遭到了或暗或明的拒绝。现在他知道这是为什么了。
***
迈克尔缓缓说道:“如果不出所料,神父曼尼恩的脖子是被铁丝伤到的。”
他等着瞧对方听到这话时的反应,然而神父德阿拉贡毫不慌乱。他一定是知道平托奇神父死亡的细节。事实上,德阿拉贡似乎想当然地认为迈克尔会补上这话——他好像知道迈克尔心中所想。为此他对德阿拉贡生出新的敬意,也明白低估这位神父将会是非常危险的举动。
“你们为什么不去找罗马警署?”迈克尔问道。
神父德阿拉贡答道:“这和罗马没什么关联。我选择了你,因为詹姆斯神父信任你。在耶稣会里,信任就意味着一切。除此之外……”
“因为你认识曼尼恩神父。他就是你所在的密码小组当中的另一位的成员。”虽然这也是个推断,但迈克尔对此很有信心。曼尼恩神父的年龄正好与要求吻合,而德阿拉贡神父又仿佛与此案有什么利害关系。
德阿拉贡神父回应:“不,他不是。我相信你昨天已经在梵蒂冈博物馆见到了格拉夫神父。他才是在我所在的密码组成员。不久以后你会见到我们的第三位成员,神父普莱勒。至于曼尼恩神父,仅仅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发现了平托奇神父的尸体。”他稍作停顿,说出了最后一件迈克尔本应料到的事:“平托奇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曾经的情人。”
迈克尔的胃因为强烈的反感而纠结不已。德阿拉贡神父看起来是个十全十美的教士——平和,镇定,身具多年的自尊自律所缔造出的高贵风度。迈克尔没能把这样一个人和同性恋者的形象挂上钩。这令他感到一阵被背叛的刺痛。他向詹姆斯神父的方向瞥了一眼,但詹姆斯的脸上并没有显出异样的情绪。
迈克尔转回来看着神父德阿拉贡,德阿拉贡脸上毫无歉疚。他看上去如此安详宁定,仿佛从未经历过恐惧或痛苦。他有着圣人的面容。
德阿拉贡神父平静地回答了迈克尔没能出口的问题:“那发生在平托奇神父刚到梵蒂冈以后不久。没有人不喜欢他;他活泼开朗,魅力十足,满是旺盛的朝气和勃勃的野心,还有着上苍福荫的敏捷头脑和不凡体魄。我们偷情约有一年之久。是他主动的。大约五年前,我结束了这段关系,以重续我保持独身的誓言。”
“你说你重续独身的誓言,那是什么意思?”
“自从授任神职,我一直保持禁欲。入会之时,我就知道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者,但这并不是我成为教士的原因。”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迈克尔的声音升高了一点,流露出一丝谴责的痕迹。
德阿拉贡神父解释:“在我受戒的那个年代,许多同性恋者都做了教士,因为教士是为数不多的可以任其本性存在的几个职业之一。六十年代中期,同性恋遭受社会的大肆挞伐,我在那时立誓禁欲。”
迈克尔说:“我不知道现在的风气是否改变,尤其是意大利的风气。但你是一位神父,是神父就应该禁欲。”迈克尔用眼神试探詹姆斯。这一次,詹姆斯点了点头。迈克尔一下子感到如释重负。至少还有个明白事理的人没被毁掉。
德阿拉贡神父表示赞同,但并没有道歉:“没错。但平托奇从来没有把守身禁欲的誓言看得太重。神职本身就是他的玩物,给了他接近其他青壮年的机会。他是一个雄心勃勃的机会主义者。因我身处耶稣会高层,平托奇觉得我能够帮他。”
“那你帮他了吗?”
“帮了。但仅仅是出于对耶稣会利益的考虑。他是所有耶稣会会士当中最有天资的对冲基金经理。我推荐他,是因为他最具资质。他热爱投资,像赌徒一般有着冒险的欲望,也兼具数学家一般管理财富的天分。作为一位资本经营者,他对如何在市场中获取最大的利润了如指掌;在记忆术方面,他也是最有天分的耶稣会会士。”
对冲基金经理,迈克尔思索着。金钱总是促成杀人的主要动机。对冲基金经理可不同于一般的基金经理。对冲基金具有私募特质,为拥有百万美元以上身家或二十万美元以上年收入的富豪服务,还有一些门槛更高,要求一千万美元以上的最低投资。有部分对冲基金只授予银行,保险公司或其他金融机构投资的权利。这是一个属于精英的隐秘团体,在内幕交易的准线边缘游移。共同基金必须公开报告他们具体的执行数据,但对冲基金不必报告他们的交易记录。
迈克尔如同对待对冲基金一般管理着自己的私人财产。对冲基金运用高风险的复杂金融技术,比如借款——借出和出售并不属于自己的证券,希望日后能以较低的价格进行回购,从中获取非凡的资本收益。这可能就是为什么德阿拉贡神父要去访问那些美国南方的富豪们:他们是投资者。迈克尔打算之后再谈这个,现下他说:“所以你和平托奇神父维持了朋友的关系。”
神父点了点头:“但不是很亲密的朋友。平托奇想在耶稣会里谋得更高的地位,然而几年前詹姆斯给他做了心理评估,发现他不适合晋职。我想,平托奇以为是我干预了他的晋升。”
迈克尔摇了摇头。“看来对于耶稣会,我还有很多不了解的地方。”
“尤其是对圣依纳爵。”神父德阿拉贡微微笑道。
“怎么讲?”
“你和我有着共同的先祖。”神父德阿拉贡顿了顿,好让迈克尔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一点。“我们的祖先在圣依纳爵去耶路撒冷朝圣时协助了他。”
迈克尔皱起了眉头。“我的先辈从未在西班牙生活过。”
“这位先辈在她婚后从西班牙搬到了帕利亚诺。[1]1524年,圣依纳爵途径帕利亚诺,在那里他受到了乔凡娜·德阿拉贡资金上的援助,也就是阿索尼奥·维斯康特的妻子。乔凡娜是你不知多少代以前的曾曾祖母,而我的先祖是她的姐妹之一。所以我们算得上是远亲。”
迈克尔知道他的祖先曾从帕利亚诺搬到罗马,但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乔凡娜·德阿拉贡这个名字。若有机会,他要再查查族谱。不过迈克尔也就是想想,他知道根本没必要这么做,因为那只会印证一点:神父所说的一切绝对准确无比。
他把话题转回先前想到的事情上去:“你说平托奇神父管理着对冲基金,那他干得如何?”
“我们刚刚彻底地审计过。他的投资上涨了百分之二十四还多,而今年才只刚刚过了年中而已。在过去的六年里,他的年均投资回报率已经超过了百分之三十八。”
“扣除收取的费用后净增长百分之三十八?”
“是的。”
迈克尔受到了极大的震撼。要有这样稳定的表现,不采取点非正规手段是不可能的。他刚想指出这一点,又觉得再问问比较好:“按什么标准收取费用?”
德阿拉贡神父粲然一笑:“我们收取每年投资总额的百分之八,加上百分之三十的收益。”
这样的收费在货币管理行业已是最高水平。“西德道尔,世界上最成功的对冲基金公司之一,每年也只收取约百分之六的资费。”迈克尔说道。
“是的,但他们也没有获得我们这样的成功,不是吗?”
的确,有着这样的巨额收益,无人能与之比肩。就连股神巴菲特在他初创合伙投资公司的时期,从1956年到他1969年关停公司,也不过取得了百分之三十一的年复合增长率。当时他所要上缴的费用微不足道,而耶稣会士竟然声称他们的对冲基金要扣除百分之三十八的资费。
迈克尔对神父德阿拉贡所言满腹疑虑。神父并没有要求他相信这是某种奇特的好运。真要取得如此之高的回报,耶稣会要么是用了违法的手段,要么就压根是在说谎。
德阿拉贡神父看到了迈克尔的神情,但他不以为意,而是继续讲道:“平托奇是个金融天才,他在市场运行中运用了自己的天分。他有着一种不可思议的能力,能一眼看穿复杂的金融问题,寻到最简洁高效的解决方案。”
迈克尔摇了摇头:“听来像是个庞氏骗局。”
德阿拉贡神父轻声笑起来:“不,这可不是旁氏骗局。日后我再好好给你解释。”
“那么,我想以你表亲的身份问个问题:到底是谁杀了平托奇神父?还有,为什么要杀他?”迈克尔感到有些困惑。如果投资的回报率很低,或是当中存在欺诈,倒是能为杀人提供动机,可是,谁会想杀一只能下金蛋的鹅?
德阿拉贡神父犹豫了一下,严肃地说:“我不能确定。”
“平托奇神父究竟是怎样做投资的?”
这时詹姆斯突然插话了:“周一下午到梵蒂冈的耶稣会来吧。我们会介绍你认识耶稣会的特别成员,届时你的问题就可以得到解答。”
“等一下……现在你们到底是为什么来找我?还有,这怎么会和你之前说的梵蒂冈的政治动荡扯上关系?”
神父德阿拉贡的眼睛紧紧锁定迈克尔:“我们寻求你的帮助,正如多年以前,圣依纳爵向乔凡娜·德阿拉贡求助一般。”
***
终于把两位神父送走了,迈克尔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迫切地需要小解。除此之外,他还又饥又渴。对了,说起来两位神父一直都没有要求使用他的卫生间,或是提出想吃点东西什么的。
因为开着空调,他的公寓里现在温度很低,似被冷风吹拂了一整天。迈克尔把空调关掉,然后穿了件毛衣。在回到书房去放咖啡托盘时,他注意到房间给人的感觉很舒服。正因如此,他才在这儿给自己弄了点东西吃。吃完东西,他随意瞥了一眼手表,却一下子被震惊了:这会儿竟然已经是下午4点钟了。神父们是在上午九点左右到这儿的,整整一天就这么过去了,但迈克尔发誓他们的谈话才持续了不到两个小时。
对于那场谈话,他的感觉十分复杂。他钦佩,也敬重耶稣会的神父们,耶稣会的导师曾经在他抑郁时帮他走出了自我毁灭的阴影,他欠他们良多。但心伤歪曲了他对的教会的看法,而耶稣会也是教会的一分子。
半是渴望半是恐惧,迈克尔放任自己陷入回忆之中。那时候他是速成人才培养计划当中天赋超常的学生,提前毕了业。在福特汉姆大学读书时,迈克尔爱上了一个年轻的意大利女孩,伊雷娜·斯卡帕。她的父亲平日的工作是制作修补定制的鞋子,过着老实清贫的生活。迈克尔的父母起初并不同意他们的结合,但当他们意识到迈克尔确实深深爱着那个女孩,就没有再坚持。他当时甚至考虑过读完大一就从福特汉姆退学,好永远地留在罗马,和伊雷娜结婚。
大二那年的夏天改变了一切。当迈克尔为了秋季学期回到美国时,伊雷娜就已经怀上了身孕,但她羞于启齿,生怕迈克尔会认为自己是要借此逼他结婚,也怕他富有的,出身名门的父母如此作想。于是她什么也没说。
在奉行天主教的意大利,是没有办法进行合法的流产手术的,所以她只好去到那种陋巷当中的黑诊所堕胎。伊雷娜流了产,又不幸得了子宫穿孔。可她太害怕了,而且也羞于寻求帮助,于是便回了家,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流了几夸脱[2]的血,直到母亲发现,并把她送到了医院。36小时后,伊雷娜因为失血过多,由休克陷入死亡。
迈克尔部分的灵魂也随她一道逝去。他把伊雷娜的死归咎于教会对意大利法律的影响力,就因为如此,才使得伊雷娜几乎不可能买到避孕药,他也同样没法买到避孕套,而且根本没有一个像样的诊所能做流产的手术。
最重要的是,他十分自责——为自己不够谨慎而使她置身危险之中;为自己没有从美国带来避孕的措施;为自己没能试着让她开口;为自己没能让她把心里的话全都告诉他……也为在他有机会时,竟没有娶她。
信仰并不能给予他丝毫慰藉。他感觉自己无用极了,孤独极了。令人窒息的黑暗遮覆着他的思想:他所能想到的只有了结自己的生命,或是仅仅苟延残喘地活着。是几位耶稣会士的开解疏导把他从自毁的混沌中拉了出来。
伊雷娜死后,迈克尔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他的学业当中。他每天执行着严格的锻炼计划,这是他唯一允许自己对生命做出肯定的方式。英俊的外表和礼貌的举止为他赢得了朋友和人气,但他从来不觉得自己和任何人亲近,特别是对任何一个女人。
离开意大利后,迈克尔去乔治城大学读了硕士,随后又在美国罗切斯特大学取得了博士学位。他知道自己还能在研究中再多沉浸几年,让大脑完全被占用,这样那些痛苦的思绪就无从浮现。
当情报局招募他时,他把这看作是一个能让生命有些益处的机会。局里承诺会给意大利社会带来积极的变化,而且队伍需要像他一样天资聪颖、精力充沛的人。有那么几年一切都很完美。情报局组践行着诺言,迈克尔觉得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目的,并已跻身于罗马上流社会。
从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意大利饱受恐怖分子的炸弹袭击和绑架事件困扰。1978年,“红色旅”刺杀了前总理阿尔多·莫罗[3],随后,情报局被授予职权,要在整个反恐战争中扭转战局。到了九十年代末,意大利的街道,火车站和机场重回安定。
遇见海伦娜时,迈克尔仍躲在他的工作中度日。在伊雷娜之后,他也约会过许多女人,但他很快就厌倦了,又或是她们忍受不了他的疏离而与他分开。海伦娜则不同,她举止活泼,能在生活中处处发现美,这深深吸引着迈克尔。他喜欢她的陪伴,也会在他们分离时想念。
他们约会了几个月,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竟会向她求婚。他把关于伊雷娜的事情告诉了她,同时也坦白自己很难再对一位女性感到眷恋。海伦娜顽固且一往无前地应允了他的求婚,但让他保证对她百分之百坦诚,还说她一定会保证他遵守诺言。
海伦娜原本希望能在教堂举行婚礼,但迈克尔无法接受,哪怕詹姆斯神父表示愿意主导仪式。对迈克尔而言,信仰的沦丧与爱情的缺失难以言明地交缠不清。作为代替,他们举办了一个简单的世俗婚礼。现在,他的工作已经威胁到家人的安全,这是迈克尔曾经承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他总是对海伦娜有所隐瞒;他总会食言,并且为此而鄙视自己。
有的时候,当他看着自己的儿子——卢克和安东尼,会想到他和伊雷娜本该拥有那个的孩子。他试着不去想这些,但最近这些日子,他发现那些有关伊雷娜的尘封的记忆随着渴望与愧疚之情不断浮现。迈克尔不是没有试过压制它们,但它们总会重新浮现。他不知晓因由,只知在过去的几周里,无法将思绪抽离那些关于伊雷娜的记忆。
海伦娜从来没有为此而抱怨,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只被隐藏在平静的表面之下。她迟早会向他发难。她发过誓会保证他信守诺言,而海伦娜向来守约。
注释:
[1]帕利亚诺:意大利城市名。
[2]美国采用的计量单位,一夸脱略少于一升。
[3]阿尔多·莫罗(1916—1978),意大利政治家,两度出任意大利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