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罗马
六月十六日,星期天
一觉醒来,迈克尔又沮丧又恼怒。在梵蒂冈,究竟谁能跟他谈谈被害神父的情况?昨天翻看完所有卷宗,他又费了大半天劲儿找这个知情人。梵蒂冈广播电台并未播报这起谋杀案。好在迈克尔的坚持总算得到了官方简短的回应,一位瑞士护卫兵[1]评论道:“马迪奥·平托奇神父,二十八岁,孤儿出身,职位为耶稣会基金经理,籍贯为那不勒斯[2]。”
耶稣会?起码也算点线索。此前,迈克尔还询问过梵蒂冈博物馆的守卫,那守卫也确实讲了实话——平托奇神父是个耶稣会会士。基金经理是个要职,竟要如此年轻之人来担任,这可不寻常。不少耶稣会会士把自己继承来的财产交给耶稣会管理,并授权其使用、投资所得收益。会士们似乎痴迷于财富管理。至于这跟平托奇的死是否有关联,又是何种关联,迈克尔就不得而知了。
海伦娜打来电话,说她跟两个儿子已经在别墅安全住下了。“一切顺利。”她这样说道。迈克尔听出了妻子语气里的坚毅与镇定,她这是要让迈克尔放心,也让自己安心。“我把佣人从罗马带来了,园艺工也来了,门卫夫妇也来了。”她轻轻笑了一声,继续说:“我已经提醒所有人,要警惕陌生的人和反常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们;你照顾好自己就行。”他应承着,挂了电话,心情略微舒畅了,但也只是略微舒畅而已。
***
迈克尔决定去晨跑,兴许能减轻沮丧感呢。感冒症状缓解了,鼻子也不那么难受了:他已经用冰袋敷了一个多小时,这会儿只剩一点点痛了。
才六点半,气温却已接近三十摄氏度。迈克尔伸伸懒腰,沿着通往圣天使城堡的马路跑起来。圣天使城堡建于公元二世纪,呈巨大的圆环状。城堡顶端矗立着一尊巨大的天使长米迦勒青铜雕像。与古堡相比,雕像算是新建筑。然而,历经两百年罗马风雨,青铜早已化作黑铜。迈克尔经过铜像,一抹阴郁浮上心头。只见黑天使羽翼大张,刀剑出鞘,显现出一副死亡天使的模样。
而城堡也散发着阴森消沉的气息。城堡是为“勇帝”哈德良修建的陵墓,墓穴浸染着几百年的血液。此外,城堡曾用作堡垒、营房、政府监狱。就连普切尼[3]都要把歌剧女主角托斯卡的跳楼身亡处设在这堡顶的垛口。
迈克尔跑到了城堡脚下,又左转弯踏上了一条沿台伯河西岸蜿蜒延伸的人行道。清晨的阳光照进水里,泛出银光。所幸台伯河还算清澈,不像欧洲大多数河流那样浑浊。
整个罗马最凉快儿的地方要数这河边了,温度比别处低了好几度。即便如此,迈克尔没过多久就感到炎热的空气似在胸中灼烧,汗水浸透了棉质运动衫,他索性脱下运动衫系在了腰上。
跑了数公里,他右转登上了米尔维奥桥,打桥上跑过,继续右转,沿着台伯河东岸折返。抵达圣天使桥后,再次向右转弯跑上桥。绕了一整圈,可以回家了。
圣天使桥的一侧立着圣彼得雕像,另一侧立着圣保罗雕像,各伴有五座天使雕像。这些巴洛克风格的大理石天使雕像均出自贝尼尼之手。迈克尔自桥上跑过,遥望堡顶,向挚友黑色天使长致意。
道路前方三十米左右有个年轻女人,长长的金发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她身穿一条风格简约的蓝色太阳裙,微风轻吹裙摆飘舞。迈克尔看她的模样很眼熟,像极了梦中所见的伊雷娜。
她站在那儿,出神地望着河流。这时,一个身着黑衫黑裤的小青年,从步行大道沿边儿的柱子后冲出来抢夺她的钱包。她死死抓住钱包,两人厮扭起来。接着,小毛贼对她动起拳脚,迈克尔看见有把匕首在阳光下泛着光。
迈克尔加快步伐,从腰间解下衬衫。他一赶到两人跟前就拽起衬衫向小毛贼持刀的手甩去,右拳向他脑袋一侧挥去。小毛贼刚好闪开,迈克尔打偏了。
毛贼竟然预料到了自己的动作,迈克尔万分惊讶。那家伙往后退了一步,转身飞速逃走了。
迈克尔刚要去追,女人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臂:“等等,帮我!”
他惊慌地看着她:“你受伤了?”
“没有,但是……”女人死死抱住了迈克尔。跑完步的迈克尔本就浑身灼热,此刻又觉得身体里腾起一顾热浪。
“在这里等着。”迈克尔轻轻挣脱出她的拥抱,疾步追赶行凶的贼。
小毛贼的体格可真好,追了那么久,迈克尔才刚好能跟上。眼见小毛贼拐到了一条小道上,便又加快了速度。小毛贼就在前方不到百米远,距离越来越小,但一时半会儿还追不到。小毛贼又拐进一个街角,迈克尔听到了摩托车发动的轰鸣声。他也拐进了街角,看到小毛贼还有个同伙。一贼骑车,行凶的贼则紧紧靠在他身后,俩贼绝尘而去。
迈克尔放弃了追踪,匆匆赶回来找那位年轻女人。他回想着她的拥抱,回想着被她拥抱时的感觉。她的样子满是感激又充满绝望,激起了他的保护欲。但是当迈克尔到了桥上,她却已经走了。他困惑地朝桥下的边道张望,却并未寻见她的踪影。
挫败感又一次汹涌而至。起先是没寻到死去神父的相关消息,现在是让一个罪犯逃掉了。受害人不见了,就没法备案。可能是她以为他不会回来了;也可能是她太害怕了,只是单纯地想逃开。他得把这个事件写成常规报告存档,但是却没什么可写的。就在那个早晨,迈克尔又一次承认自己很失败。
***
撇开抢钱包事件不谈,跑步还是让迈克尔放松不少。运动总有平复心情的疗效,迈克尔觉得注意力集中了,反应也灵敏了。他喝下两大杯凉水,擦了擦汗,把空调开到了最大,想要享受极致的凉爽。
随后,迈克尔举了举重,练了练腹肌,再做了些拉伸。最后,他冲了个凉水澡,穿上宽松长裤和柔软的棉衬衫。像往常一样,他冲了杯浓咖啡,吃了几片桃子和全麦麦片作为早餐。海伦娜把厨师带去了奥斯提亚[4]。不过,迈克尔觉得,自己做早餐吃还真不赖。他很享受这种不受干涉的状态。
他静坐片刻,看起罗马的日报《共和报》,还找了网络版本来读,又细品《罗马前哨报》。新闻里全然未见被害神父的报道。他觉得没什么好惊讶的,要封锁丑闻,梵蒂冈有的是招数。
随后,迈克尔上网浏览《纽约时报》《华尔街日报》《先驱论坛报》《德国商报》《中国日报》《金融时报》,这些报纸谈得最多的依然是全球经济危机下德国经济下行,以及美元作为相对安全的货币会继续坚挺。他这周该在投资布局上多花点儿心思。
虽说对情报局的工作很是钟情,但迈克尔也常幻想手头能有更多财富可供打理。刚放下报纸,门铃就响了。
迈克尔走过门廊去应门。门廊地板是意大利嵌花瓷板砖,海伦娜怕这地板太滑摔到两个年幼的儿子,专门铺了条红色丝绒地毯。迈克尔看着这条地毯,感觉它就像是为门外来客准备的迎宾垫。快到门口时,一股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仿佛门外的人已跟迈克尔同在房间。每走近一步,空气愈发凝重、温热。太奇怪了……更奇怪的是,他总觉得这并非幻觉,而是世上最合情理之事。
一开门,这种感觉登时充溢周身,好似有一股温暖、宽慰人心的气流裹住了他。站在眼前的这位男士六十岁上下,身高在一米七八之间,穿黑色西装,戴罗马领[5],两鬓浓密卷曲的黑发间生出丝丝银灰和丛丛银白,被一股脑儿地梳到后脑勺,几乎戳到了领子。他那淡褐色的面庞久经风蚀日灼,别有一番沧桑之态。
最让迈克尔惊叹的当属他的眼睛。那双眼蓝得发紫,盯着迈克尔,仿佛洞悉了一切。
“早上好。希望没打扰到你。”神父说的意大利语带着点口音。
“没有,一点儿都不打扰。我刚吃完早饭。”迈克尔没办法躲避神父直视的目光,甚至,他边说边觉得,这位神父早就知道他要说些什么话了。
“我是保罗·德阿拉贡。可否跟你私下里聊上几句?”神父说道。
“当然可以了,德阿拉贡神父。去书房谈吧。”
迈克尔正回头往公寓里走,瞥见另一个穿黑衣服的人正从楼下朝他们奔来。迈克尔伸出手臂把德阿拉贡神父推入公寓,随后转过身,抖擞精神准备发起攻击。黑衣人伸手如虎钳般牢牢抱住他,这熟悉的拥抱他一下就认了出来,心情立马由紧张转为惊喜:“詹姆斯神父!”
詹姆斯·塔耳曼神父大笑起来:“你上了年纪,身材也走了形。我刚才一直在你视线范围内呢。如果我从你背后偷偷靠近,你能想象后果如何吗?”
詹姆斯神父教过他战术。迈克尔露齿而笑,打量着老朋友,笑容渐渐褪去。
尽管詹姆斯比迈克尔大二十多岁,但总挂着一张孩童般的脸,保持着强壮的身体。但在罗马度过两年时光后,詹姆斯身上有种变化让迈克尔心忧。詹姆斯那黑袍之下的身躯看似依然健康,肌肉紧绷又结实。与健壮身躯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脸,上面布满了道道皱纹,看上去黯然神伤,好像老了二十岁。
“你现在在罗马做什么呢?也不打电话。”迈克尔发问了。
詹姆斯的表情严肃起来,朝德阿拉贡神父点点头,简明扼要地说:“耶稣会召我回来参加一个紧急会议。梵蒂冈要迎来一场政治动荡,我们正做准备。这就是我们此行的目的。”
迈克尔想到了死去的平托奇神父。“进来谈吧。”
他领两位神父走过过道,穿过客厅进入书房。书房是迈克尔的舒心之处,他喜欢在此制定计划、做出决定。通常他都在客厅接待来客,但在私人休憩室接待这两位特殊客人似乎也并不突兀。
德阿拉贡神父在门口稍作踌躇。迈克尔望着他的眼睛,想猜出他的想法。
书架是定制的,又高又大,下贴地板、上顶天花板,盛满了英语、意大利语书籍。有两个架子专放珍贵古旧的原版书籍和国际财经理论教科书。
书房的那头摆着一张黑色樱桃木打造的大桌子。后面有个存储柜装满了当代商业杂志。桌子上放着一些报纸,一份最新版的《欧洲货币》,一份最新版的《机构投资者》,还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电脑旁边有个定制的柜子,专放备份数据的移动硬盘,并为闪盘预留了插槽。桌子右边摆着固话座机。
一旁小些的办公桌上放着另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平板电脑和无线打印机。总共四个屏幕,这样,迈克尔只要坐在主控台前,就能够瞧见屏幕上俨然整合好的数据。有两个屏幕还打开了多个窗口,显示着各种金融信息:全球货币汇率、债券利率、商品价格和股票报价。
三人离开桌子来到休息区,迈克尔示意他俩坐在一张红木咖啡桌旁。
德阿拉贡神父用意大利语问道:“我们用英语来谈吧?”
迈克尔用口音纯正的英语回答他:“好啊。我母亲是意大利裔美国人,我从美国完成了大学学业。詹姆斯和我是在乔治城大学求学时认识的。”[6]
德阿拉贡神父眼睛直直盯着迈克尔说:“谢谢。西班牙语是我的第一语言,英语是我的第二语言。我恐怕是没时间提高意大利语水平了。”
迈克尔倒上咖啡,他们欣然接受。德阿拉贡神父说:“我刚结束一趟艰辛的长途旅程,咖啡因正好可以帮我提提神。”
迈克尔急于发问,但为照顾客人的感受忍住了。他从咖啡套件里取出三个杯子、一个糖碗、一个奶油瓶。这套咖啡具是祖上所传,瓷器光滑细腻,22k黄金嵌丝勾勒出精美的旋涡状花纹。维斯康特家已使用这些咖啡杯近两百六十年了。咖啡倒进了银壶,那是两百年前祖上从中东带回来的。他一边忙一边想着这出乎意料的集会。昨天还找不到一个能抽出时间见他的神父,而现在,两位神父自己送上了门。
他无法漠视詹姆斯身上的变化。自从他们离开大学后,詹姆斯越发孤傲,还有些古怪——是那种还不错的古怪。他们的友谊与日俱增,关系也越来越复杂。但他这次的变化给人感觉不一样,令人印象深刻。再就是他穿的教袍。迈克尔记得,上一次看到他在做弥撒之外穿着长袍是多年以前。迈克尔还有种感觉:詹姆斯听命于这位年长的神父。两位神父的到访与梵蒂冈的政治动荡有什么关系呢?
迈克尔端着咖啡盘回到了书房。别的房间开了空调,相对而言,书房里的空气更温暖。不,这个说法还不准确。德阿拉贡身旁似乎更温暖,让人感觉宽慰而舒心。
他端上咖啡,坐回椅子。詹姆斯用眼神暗示迈克尔与年长神父攀谈。
“德阿拉贡神父,您提到您刚结束一次长途旅程。”
神父点点头说:“我刚完成在南非的任务。算是一次非常愉快的旅程。此外,我去智利参加了奥杜·安格里尼在自家山间庄园举办的宴会,那是他为孙儿与准孙媳,阿根廷罗米托家族出身的年轻女士,准备的订婚宴。罗尔·坎波斯当时正参加庆典,得知我接到电话,要回梵蒂冈,他热心地载我飞到圣地亚哥去搭乘商务航班。”
迈克尔放下咖啡杯。即便没有国际金融学博士学位,他也识得这些名字。短短几句话,德阿拉贡神父就向迈克尔道出了自己交际之广。安格里尼、坎波斯、罗米托是南非名声最旺的三个家族。这几个家族控制了一百二十多亿美元的财富,还有远超于此的影响力。
和神父们静静地呷着咖啡,迈克尔回想着他所知的三大家族。坎波斯家在智利拥有一家大型造纸公司,同时拥有坎波斯银行——智利最大银行之一,是拉美各国的资金源头,尤以阿根廷为甚。
此家族以精明和诚信著称,也善于投机。跟他们做生意的人都会觉得亏本不少,而坎波斯家却收益颇丰。他们毫无顾忌地利用胆小、无知或资金周转不灵的人,也似乎总能知道谁正有此弱点。
罗米托家族声称家产数亿,这个数字相对坎波斯家族的标准要低得多,显得并不算富裕。商务分析师为其实际财富估值,却得出了超过三十亿的数额,他们还一致认为,此家族透出家产仅几亿的风声就是为了避税。以罗米托集团为中心,此家族建立了自己的帝国,发展为涵盖钢厂、石油勘探、建筑公司、铁路公司的联合集团。迈克尔知道他们依然保留意大利国籍。家族族长安格斯提诺·罗米托1945年迁往阿根廷,在此之前曾任墨索里尼[7]的工业部部长。与坎波斯家族一样,罗米托家族也以诚实守信和非凡的商业头脑著称。
安格斯提诺·罗米托是如何成功拿到所需资金来建立他的阿根廷帝国的呢?几十年过去了,商务分析师们仍对此困惑不解。战后,从意大利转移钱财受到密切监控,意大利的大人物都自觉负起责任,来确保把安格斯提诺·罗米托的财富留在意大利。然而,罗米托的资产还是从意大利神秘消失,又在阿根廷重现。有传闻说,安格斯提诺·罗米托从天主教会得到了帮助,确切说是耶稣会。这些帮助无可指摘且无从处罚。德阿拉贡神父的话让迈克尔回想起了那些传闻。迈克尔又开始思索另一个问题:这些传闻与书房里两位客人的出现是否有关?
与罗米托家族一样,二战后,奥杜和当时还在世的父亲从意大利移居国外,建立了安格里尼家族的商业帝国。智利石油联合集团包括三个公司,这个家族就拥有其中一个石油公司,此外还有一个建筑公司和油漆制造厂。安格里尼家族把钱从意大利转走,急需用钱时,钱又在智利重现,就像变了个戏法。这个家族里的人也一样,既是精明的商人也是忠诚的信徒,接受过耶稣会的优质教育。
在拉丁美洲,耶稣会的影响力极大。过去的四个世纪里,耶稣会会士们参与了拉美地区几乎所有大人物的洗礼、教育、婚礼、葬礼。他们政治精明、人脉广泛、影响力大,因而受人尊敬,掌握着大量拉美内政消息。拉丁美洲的显贵们需要告解时就会找来一个听告解的耶稣会神父,而名门望族则会专门聘请耶稣会神父做顾问。
迈克尔又啜饮了一些咖啡。耶稣会会士,拉丁美洲亿万富翁,还有詹姆斯口中的梵蒂冈政治动荡。也许刚好再加上一个被割喉的神父。“我之前听说过那些名字。”他说。
“这不奇怪。你在罗切斯特大学获得了国际金融学的博士学位,对吧?”德阿拉贡神父的问话听着更像是在陈述。
迈克尔觉得不安。“神父,你真让我招架不住。你好像对我十分了解。”
“我亲自做过调查。若你允许,我可以向你出示。”德阿拉贡神父起身示意迈克尔跟过去。他走到迈克尔的书桌前说:“用一下你的电脑可以吗?”随后,他审视着迈克尔的电脑责备道:“你的系统早该升级了。”
迈克尔皱皱眉头。作为情报局的网络欺诈案专家,他清楚自己的系统与最先进的技术仅差分毫。一个神父竟对他的专长说三道四,这把迈克尔气坏了。
德阿拉贡神父启动电脑,请迈克尔用个人密码登录。迈克尔照做了。神父只用食指快速地打字,行行字符显现在屏幕上。
迈克尔第一次注意到德阿拉贡神父的双手。神父的右手没有无名指和小拇指,左手也没有小拇指。剩下的手指功能正常,却受损严重,就像在事故中历经碾压又再次愈合的一样。
迈克尔瞥了一眼神父的脸,发现他脖子左侧有疤痕,刚好在领子上方。又红又肿,呈灼伤后愈合状。
德阿拉贡神父输入一组接入码,他打字的速度惊呆了迈克尔。德阿拉贡神父说:“我们设置了多层防护,还用了些代码和窍门来阻止潜在黑客的攻击。”
迈克尔上过耶稣会学校,非常了解耶稣会神父的才智和世故。即便如此,他还是深受触动。
“你现在可以浏览我们对你做的这些调查了。”德阿拉贡神父走开了,好让迈克尔观看屏幕。
“这些调查?不止一份?”迈克尔眉头紧锁,按键下拉屏幕。翻过一页又一页,他惊得说不出话。
对象概要。按<F1>阅读全篇报告。
迈克尔·罗伯特·维斯康特。天主教徒。生于1977年8月2号上午1点30分。母亲丽诺尔·费卢兹(美国人,2005年死于乳腺癌),父亲乔瓦尼·维斯康特(意大利人,2006年死于冠状动脉疾病)。
2006年估计净资产:1亿4200万美元。
曾在罗马就读意大利-美国外交学校和罗耀拉大学罗马校区;相继获得美国福德汉姆大学[8]商务专业本科学位,平均积分为3.9/4.0,1997年毕业;美国乔治敦大学外语专业硕士学位,1998年毕业;美国罗切斯特大学国际金融学博士学位,2001年毕业。
2005年5月26日与海伦娜·巴龙结婚(意大利人),仅举行非宗教婚礼仪式。育有两子:安东尼,生于2007年3月18日,现就读于圣巴塞洛缪小学罗马校区;卢克,生于2009年4月21日。
在罗切斯特大学就读时受聘于意大利情报处特殊部门。跨国金融犯罪和网络犯罪专家。时下为活跃人士。2011年与耶稣会无联络。
按<F1>阅读整篇报告
按<F2>阅读家族历史
按<F3>阅读邓百氏咨询公司[9]报告
按<F4>阅读病史
按<F5>阅读精神状况文件
按<F6>阅读其他调查
报告里甚至还有连他自己家人都不知道的信息。他的母亲没透露自己得了乳腺癌。母亲去世后,父亲才告诉迈克尔她真正的病因。他和海伦娜没有在教堂结婚这事也没跟外人讲。他的招聘信息是保密的,却也正从他的电脑屏幕上盯着自己。
迈克尔说:“太不可思议了,你们收录了我家整个家谱,一直能上溯到公元1400年。”他边说边继续拉动屏幕。
神父对他的财务状况了如指掌,这让他很担忧。但他们是从何得知的呢?他从没向任何人透露过投资情况。尽管全球投资市场玩的是零和游戏,但他总是胜于市场平均水平。如果他所得的比市场平均收益高,那就意味着别人要亏本了。
迈克尔早已料到国际金融危机的降临,而大部分人在2008年9月才意识到。美国联邦政府向其金融体系投入几千亿美元,同时还提供超过十万亿美元的支持和保障。对银行借贷成本进行补贴的结果是,投资者在“安全”的美元上收益几乎为零。虽然环境如此,但迈克尔把六千二百万遗产押做赌注,五年内收款一亿四千二百万美元,平均每年对冲收益超过百分之十八。
但是神父们是怎么知道他的净资产的?
他一页页翻着档案,到了交易明细那几页不再翻了,还皱了皱眉头:“我的资金状况,你们记录得比我清楚。你们是怎么得到的这些信息的?”
德阿拉贡神父说:“可搜集到的公开信息太多了,你想都想不到。要找信用记录、银行余额、财产登记、犯罪记录、消费习惯、健康记录、休闲活动乃至夫妻琐事易如反掌。”
“但是我的交易明细可不是公开的,而且我的电脑能防黑客入侵。”
“每台电脑都能被非法侵入,但无须多虑,我们用的不是那种手段。我们有别的方法。”
迈克尔冷冷地看了德阿拉贡神父一眼。唯一的“别的方法”就是耶稣会会士们侵入了与他有交易的金融机构的电脑。他决定暂时不考虑这件事。数据里还有别的内容同样让他心有不安,他得盘问一下。
迈克尔浏览着屏幕转向詹姆斯神父。他是个精神病学家,迈克尔知道的:“医疗记录也就算了。这个心理档案是从哪里来的?詹姆斯,你未经我允许对我进行了测试?”
詹姆斯并没有道歉:“报告只供耶稣会使用。”
迈克尔盯着德阿拉贡,又盯着詹姆斯看了看:“我等着听你的辩解。”
詹姆斯平静地说:“迈克尔,权当帮个忙吧,我想请你多包涵,并以开明之心来听我们解释。”
迈克尔点开高中和大学记录。韦克斯勒量表测得其智商为一百四十五,超过99%的人。他知道有些神父的智商比这还高。有几个神父还加入了千兆会,经专业测试智商分数达到一百九十六方可加入此会。而后,迈克尔注意到了一些情况,就停在了那一页:“我们的教授记录了我们当年的情况?”
德阿拉贡神父点点头:“耶稣会会士负责鉴定有前途的年轻人,对这些年轻人跟踪记录。通常是耶稣会教师写下被考察人的表现,包括他们对此人的印象,以及对这个人优缺点的评估。”
迈克尔看到屏幕上的文本:一封推荐信,来自他最喜欢的大学教授——已故十年的康克林神父。他读了其中一部分:
“通过与迈克尔·维斯康特的相处交流,我观察到此人聪慧快乐、有活力、有创造力、洞察力强。他处事有不同常人的冷静、成熟和体贴,如此非凡的品质在这般年纪很少见。他出色地继承了其贵族世家的衣钵。我竭诚而毫无保留地向耶稣会推荐他。”
迈克尔对康克林神父一直钦佩有加。记忆中,这位神父才华横溢、朴素正派。迈克尔不知道,其实康克林早就发现他与班里偶尔考出“优秀”的三流学生不一样。这封信对迈克尔的意义远大于往昔所得的所有“优秀”。
此报告包括他高中和大学所有耶稣会教授的评语,约有数十条。迅速浏览之后,迈克尔抬起头:“这些资料是从教会的档案里得来的吗?”
两个神父都没有回答他。
迈克尔又问了一遍:“是从耶稣会数据库里得来的?”
“一个专设的耶稣会数据库。”德阿拉贡神父说。
报告就这些——真是万幸,迈克尔心想。大家都坐回了座位,迈克尔又给他俩倒了些咖啡。把杯子递给德阿拉贡时,迈克尔忍不住瞄了一眼那双伤痕累累的手。
德阿拉贡神父明白了那一瞥隐含的想法,不以为然地摊开空着的一只手:“这些手指头外表看起来残缺不全,干活却不含糊。”他顿了顿接着说:“大约30年前,我在智利落下了那些伤疤。我受了酷刑。”
话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大概想让听者自己领会其中意味。德阿拉贡神父呷了一口咖啡,动作连贯而优雅,然后继续说:“我很幸运。整形外科医生成功修复并保住了这双手的大部分机能。大拇指、食指和中指尤其重要,让我依然能够拿起圣饼,得体地做弥撒。”
“我还以为神职人员会免遭拘捕。”迈克尔说。
“明面上确实如此。但拉丁美洲发生了多起暗地里逮捕神职人员的事件,间谍嫌疑人会遭拷打等酷刑。”
“你是间谍吗?”迈克尔问。
“严格来讲,我称不上是间谍,只能算个报信的。”
“给谁报信?”迈克尔的好奇心完全被激起了。
“当然是给耶稣会。”德阿拉贡微笑着回答。
如此坦白谍报行径,着实让迈克尔困惑不已。要知道,几百年来,耶稣会会士一直被多国政府指控从事间谍活动,有的饱受严刑拷打,有的被处决,却一概不承认有任何牵连。在迈克尔就读的耶稣会学校,学生们怀疑间谍类报道是当局偏执之下为谋私利而妄加的罪名。
“神父,在智利被定了间谍罪,能活下来真算是幸运。”
“我没被定什么罪。”
“那么,是你没开口吧?”
德阿拉贡神父低头看着残疾的双手:“恰恰相反。我把一切都告诉他们了。他们的酷刑能撬开任何人的嘴。”他长叹一口气:“我手上的伤算是轻的。”
“那为什么……”
神父继续说着:“我向他们坦白了一切,只是他们搞不懂情报的内容。我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我只负责报信而已。信息暗藏在密码中,那是无法破解的——耶稣会密码。”
注释:
[1]瑞士护卫兵:属于瑞士派出的教廷护卫队。
[2]那不勒斯:意大利南部第一大城市。
[3]普切尼,意大利歌剧作曲家,作品包括《图兰朵》《蝴蝶夫人》,后文提及的女主角是他改编的歌剧《托斯卡》中的人物。
[4]意大利古城。
[5]罗马领:天主教神父衣领处的白色硬片,露出部分呈方形且位于下巴正下方。
[6]乔治城大学:位于华盛顿,是美国最古老的天主教耶稣会大学。
[7]墨索里尼:意大利法西斯首相及独裁者,1922-1945当权。
[8]一所位于美国纽约市的私立研究型大学。
[9]邓百氏咨询公司:纽约一家调查股票、投资者信用情况的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