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自传:梦、记忆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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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中学岁月(5)

这件事情我也是后来很晚的时候才意识到的。那时,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比如说,我有时会详细地叙述某个人的生活故事,但这个人我却并不认识。这事发生在我妻子一个朋友的婚礼上,在那之前,我对新娘及她一家一无所知。在婚宴上,我坐在一个长着连鬓胡须的中年男人的对面,有人向我介绍说他是一位律师。于是我们就热烈地谈论起了犯罪心理学的问题。我为了回答他提出的某个问题,就编造了一个故事加以阐述,还在此过程中进行了各种细节加工。我注意到了,当我讲述此故事时,这个人的脸上出现了异样的表情,接着我们全桌人便也都沉默了。我感到十分尴尬,于是便不再讲了。谢天谢地,终于,我们开始吃饭后甜点了,于是我赶忙起身去了饭店的休息室。我坐在一个角落,点了一支雪茄烟,想把刚才的情景从头到尾回顾一遍。这时,与我同桌吃饭的另一位客人走了过来,他一脸责备的问我:“您怎能那样揭人短呢?”“揭人短?”“对呀,就是您刚才讲的那个故事。”“但那个故事完全是我编造的啊!”

令我深感惊异并恐惧的是,我所编造的正是发生在我对面的那个人身上的故事,其中所有细节都吻合。现在,我还发现与那个故事相关的一切,我全都记不起来了——直到现在,我也未能把它回想出来。在《自我体验》中,佐克[10]描述过一件类似事件:有一次,他在一个小旅店揭发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说他是小偷,因为在他内心里的眼睛,看到了这次偷窃行为。

在日常生活中,经常也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我能够突然知道一件我的确不知情的事情。那些知识仿佛就是我自己的观念,很自然就在脑海中出现了。我母亲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她在说着话,但她自己却并不知道这些;那是一个绝对权威的声音,这个声音所说的正恰好与情境相符。

我母亲对待我已远远超出了我的年纪,像对待一个成年人。她那些不愿意向外人诉说的事情也都会对我说,因为她已把我当作她的密友,她会向我倾诉自己遇到的麻烦事。我11岁时,她向我透露的一件涉及父亲的事情令我感到十分惊异。我深思熟虑,最后决定,必须和父亲的某个朋友谈一次,我从别人那里听说过此人,他是位很有影响力的人物。一天下午,我没跟母亲打招呼,放学后就到城里造访了他。出来开门的女仆说他外出不在家。我既失望又沮丧,就转身回家了。也是天意,他不在家。因为不久后,当母亲再次提及这件事的时候,这一次她所描绘的却是与上次截然不同并且是非常温和的景象了,如此,全部担忧也就云开雾散了。这令我深受触动,我不禁想到:“你可真是个大傻瓜,居然当真了,由于你的愚蠢、盲目轻信,差点弄出事。”从那时候起,我就决定要有所保留地看待母亲的话了。这严重影响了我对她的信任,这也是此后阻碍我将心事告诉她的原因之一。

后来还发生过类似的事件,她的第二人格便又跳了出来,于是她在这样情形下所说的一切便显得十分真实,真实到令我发抖。如果母亲不是变成了这个样子,那我就能把她当作交谈对象的。

父亲的情形却与之大不相同。我本来是很乐意把自己遇到的宗教上的麻烦事告诉他并征求他的意见的。但我却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事前就已经预知了他出于对自己职业的敬重而不得不进行些冠冕堂皇的回答。我这推论的正确性不久之后便得到了证实。父亲亲自对我进行了坚信礼的教导,那真是无聊透顶。一天,我随意翻看教义,希望找到些不是枯燥乏味的,对那些我一直都不能理解的对耶稣的阐述。很偶然,我翻到了三位一体相关的那段。其中有些东西引起了我的兴趣:一体性同时也是三位性?这个问题存在着内在的矛盾性,那吸引了我,我急切地等待着能与父亲讨论此问题。但当我们谈及此的时候,父亲却说:“现在我们翻到三位一体了,不过我们还是跳过这里算了,因为我对此也一无所知。”我钦佩父亲的坦诚,但另一方面,却也感到有些失望,于是便自言自语:“问题都摆在这里,他却对此一无所知并且不屑对之加以思考。那么我怎么能跟他谈自己的秘密呢?”

我试着在某些我认为还算是有思想的同学中进行了一些尝试,却也是徒劳无功。我没得到他们任何的回应,相反他们很惊讶,让我不要胡乱猜想,他们的麻木不仁使我们渐行渐远。

尽管很是厌恶,我还是尽力强迫自己不进行理解就盲目相信那些了——这样的姿态看来是很合父亲意愿的,我为自己作好了领圣餐的准备,这是我最后的愿望了。耶稣就是在1890-30=1860年前去世的。我认为这不过是一种纪念性聚餐,是对耶稣的纪念性活动罢了。他还留下了某些有隐喻意义的话,如“拿来,吃吧,这就是我的身体”,那就是说,我们吃的圣餐面包,就如同在吃他的身体,说到底那是他的肉。同理,我们喝的葡萄酒就是他的血。这对我来说实在是再明显不过了:我们正是通过这种方式把他结合进我们身体里去了。这在我看来实在荒谬得难以置信,我可以肯定,在这种行为的背后,一定存在着某种极大的秘密,而我是在领圣餐的过程中参与这一秘密的。对于圣餐,父亲似乎评价是极高的。

按照习惯做法,某个教会成员成了我的教父。那是一位很友善并且寡言的老人,以前是个制造车轮的师傅,我经常在他的铺里看他操作车床和手斧,手艺甚是精湛。现在,他穿着黑袍,戴着大礼帽子,一脸严肃地向我走来了,他带我进了教堂,父亲则穿着我非常熟悉的教袍,站在祭坛后面诵读仪式上的祈祷词。祭坛上铺着雪白的白布,几个大碟子里装满一片片的面包。看得出来,这面包是我们那位面包师弄的,一般情况下,他烤的面包味道都是差而无味的。人们将酒从一个大白锡酒壶倒进一个个白锡杯中。父亲吃了一片面包,喝了一口酒——我知道这酒是从酒店买来的——然后他便把杯子递给了站在身边的一位老人。这些人脸上的神情都是严肃正经的,但我却觉得是煞有介事。我好奇地继续看着,但都看不出也猜不透在这几个老人有什么异常之处。这种气氛很像在教堂中举行的其他仪式,如洗礼、葬礼等。我留下的印象就是,现在这里举办的仪式是正统并且是正确的。看来父亲关注的也是要按规矩将仪式执行完毕。他用加重语气念出的,说出的那些很合时宜的话同样属于仪式的一部分。他们没有提及耶稣死去已有1860年这件事,而在其他纪念性宗教仪式中,是要重点指明耶稣的去世日期的。我看不出大家有何悲伤或快乐的表情,我觉得这次圣餐,其重要性或其他各方面来说,与其他纪念和庆祝仪式相比都是很乏味的。这无异于世俗的宴会。

突然,轮到我了。我吃了片面包,正如所料想到的,味道差而无味。至于酒,我只喝了一小口,淡淡酸酸的味道,显然不是好酒。接下来是最后的祷告,仪式结束后人们鱼贯而出,大家既未神情沉痛,也没有快乐的样子,脸上写满了“嗯,这就结束了”。

我和父亲一起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已意识到了,我此刻正头戴黑毡帽,身着黑色新礼服。显然,这件衣服成为了我的晚礼服。这是件加长了的夹克,在臀部处分出很小的两翼,其间还有一个口袋的开口,可以在口袋里装进一条手绢——我想,这就意味着我已经长大成人,是个男人了。我觉得自己的社会地位提高了,也就是说我已经被接纳进男人的社交圈中了。我在当天还享受了一次大餐。我一整天穿着这件新衣服四处闲逛。但我却感到心中空空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在随后的几天中,我逐渐醒悟了,其实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我已得到了宗教引导,本来还希望会发生什么——尽管我并不知道是何事情,但结果是什么事也未发生。我知道,上帝是不会将那些重大事件对我进行启示的,像大火或非世间的光明之类的事情;这次的仪式也是丝毫未见上帝的踪迹——至少我感觉是这样的。当然,肯定也有谈到他,但也仅仅是停留于口头上。我在其他人身上也看不到有何莫名的绝望、强烈的激动或与天恩的恩赐相关的东西,在我看来,那样的一切才是上帝的本质。我体会不到丝毫所谓的“交流”、“结合”、“与……成为一体”的迹象。要和谁成为一体呢?和耶稣吗?但他只不过是于1860年前就已经去世的人。为什么人们要与他结为一体呢?人们称他是“上帝之子”,所以他只是半神,像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那一个普通人怎能与他合为一体呢?此乃“基督教”,但它与我所体验到的上帝完全不相关。但从另一角度讲,很明显,耶稣这个人的确与上帝有关系,如他曾在客西马尼被逼上绝路[11]曾被钉死在十字架上,还有,他一直教导人们说上帝是位仁慈可爱的父亲。我想他一定也感受到过上帝的可怕,这点我也是可以理解的,但用那无味的面包和酒来进行这样令人厌恶的纪念仪式,其目的又是什么呢?后来我才慢慢明白,于我而言,圣餐是一种不愉快的体验。这除了被证明是一无是处之外,甚至可以说就是一种彻底的失败。我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参加这样的仪式了。“哎,这可不是宗教”,我明白。“这里没有上帝,教堂不是我应该去的地方。这里不存在生命,只有死亡。”

对于父亲,我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怜悯之情。瞬间,我懂得了他的职业和生活的悲剧性。他在与无法承认的死亡搏斗着。我们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鸿沟,我也看不到跨越鸿沟的可能性。我那亲爱的、慷慨的父亲曾在很多的事情上给了我很大的自主权,他从来不会强迫我屈从于他;这一次我也不能将他推入这绝望和渎圣之罪的深渊,只有得到过上帝恩惠的人才能产生这样的感悟。我并不拥有这样的权利,只有上帝才能那样做。那样做是不人道的。我认为上帝就是不人道的,但这也是他的伟大所在,所有世人都不如他。他是仁慈的,同时也是可怕的,因此说这也是一种潜在的危险。于是,人们自然不会竭力摆脱这样的危险了。人们只会紧紧抓住他的爱与仁慈,但他们注定要成为自己不愿看到的诱惑与毁灭者的牺牲品。耶稣同样也注意到了这点,于是他会教导人们说:“主啊,请让我们不受诱惑吧。”

与我了解的教会、与这个人类世界结为一体的愿景破灭了。在我看来,自己遇到了人生中最大的失败。我所设想的我与此世界联系的唯一有意义的宗教观解体了,我不可能再分享这般意义上的信仰的了,突然,我感到自己陷入到了某种无法与人分享的秘密之中,卷入到了我的那些事件之中,而这种情形我却无法与任何人分享。这很可怕,是极其糟糕的,也是很庸俗、可笑的,或许这也是魔鬼对我的愚弄。

我开始陷入了沉思:应该怎样对上帝呢?关于上帝及大教堂的观点并不是我创造的,我3岁时做过的那个梦就是这样了。有个比我意识中的意志更加强大的意志被强加到了我头上。应该让自然来承担此责任吗?自然也仅是上帝的意志罢了。同样,将这归咎于魔鬼也无济于事,因为那也是上帝所造之物。只有上帝才是真实的——他能消灭了地狱之火也能送来那无法言传的天恩。

圣餐仪式失败了吗?那算是我个人的失败吗?我非常认真地做了准备,也希望由此可以得到天恩与顿悟的体验,结果却什么也没有发生。上帝并没有出现,正是由于上帝的缘故,我猛然发现自己现在已经与教会决裂,即与父亲及关于教堂的信仰分离了。只要他们其他人还拥护基督教,我对他们就永远是个局外人。这样的觉悟令我很伤心,同时也让我大学入学前的那段日子笼罩在一片悲伤之下。

我开始把注意力投向父亲的图书室,那个图书室令我印象深刻,尽管里面收藏的书很有限,但我还是能从那里找到可以告诉我上帝知识的图书。刚开始,我只找到了些论述传统的书,但那些都不是我要的,我需要的是那些有独立思想的作家的书。后来,我无意中找到了比德曼1869年出版的《基督教教义》。很明显,他是一个善于独立思考的人,他在书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从他那里我了解到:宗教是“一种精神信仰,这种信仰可以使人与上帝产生关系”。但我并不同意此观点,我认为宗教是上帝作用于人身上所出现的东西;是上帝单方面的行为,对此,我只能服从,因为它是强者。我的“宗教”否认人与上帝的关系,因为谁能与知之甚少的上帝产生关系呢?我必须进一步了解上帝,以便与其建立起某种联系。在比德曼的书中“上帝的性质”那一章,上帝表明自己具有“可以按照类似于人类自我的人格,还包含整个宇宙的、独一无二的、完全超尘绝俗的自我”。

据我所知的《圣经》,这样的定义似乎是再恰当不过了。上帝具有一种相当于宇宙自我的人格,就像我是自己心灵和肉体存在的自我一样。但在这里,我也遇到了一个障碍。人格即个性。个性非此即彼;它蕴含着某些特定属性。如果上帝是全能的,那他怎能具有一种可以辨别的个性呢?另一方面,要是他的确拥有个性,那也只能是主观的、有限世界的自我罢了。还有,他会有怎样的个性或人格呢?所有这一切均取决于此关键点,除非有人知道答案,否则他是无法与上帝建立起联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