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自传:梦、记忆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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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中学岁月(4)

自然地,我会通过外在的自信来补偿自己内心的惶恐不安——换言之即人会对身上的不足进行自我补偿,并且那是无须我们意志参与的。我发现自己做了错事的同时却又希望自己是清白无辜的。潜意识中,我一直都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有双重性格:这其中的一个是父母的儿子,此人上学读书,不聪明但很用功,做事专心致致,他比许多其他男孩子要整齐干净;另一个我是成人——事实上是位老人——他多疑、不信任他人,远离人世却亲近大自然。他喜欢接近地球、太阳、月亮、气候及各种生物,特别是接近夜晚、接近梦,接近“上帝”直接地作用于身上的各种事物。我在此将“上帝”加上了引号,因为正如我这样,上帝也创造了大自然,上帝借它表达自我。我有些困惑,为何只是“按照上帝的形象”[8]所创造的,这说不过去。事实上,我认为高山河湖、花草树木及各种动物远比人更能体现出上帝的本意。而人类不过是穿着各种古怪可笑的衣服,心胸狭窄、追名逐利还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令人厌恶的存在——就我本人而言,这些特征乃我的第一人格。在一个1890年的中学生眼中,那些东西实在是太熟悉了。除此之外,还有着另外一个王国,该王国如神庙,每个进入其中的人都将会发生改变,他能看到全部世界及已经被自己遗忘的东西,然后对此惊叹钦佩不已。在这里居住的是“另一个人”,他知道上帝隐身了、是个个体但同时又超乎个体的秘密。在这里,没有什么东西使人与上帝分开,这就仿若人的心灵同时与上帝一起向下俯视世界。

我在此逐句呈现出的,是我在那时期未曾完全清晰意识到的一些东西。我现在以一种强烈的预感、热烈的感情对它进行了觉察。每当此时,我便能体验到自我——我就是真正的自我。一旦我独处,才能进入此种状态。于是,我会追求“另一个人”即第二人格的宁静与孤独。

两种人格之间的相互作用贯穿于我的整个人生,但我却未曾出现“分裂性人格”或一般医学意义上的精神分裂症。相反,它们并非对每个个体都奏效。在我整个人生中,第二种人格显得更为重要,我一直竭力为那个渴望从心底走出的自我寻找一个空间让他顺其自然发展。他是个典型形象,极少数的人能够觉察到他。大多数人意识层面的理解力不足以认识到这些。

渐渐地,教堂成了一个令我备感折磨的地方。我不禁要说,有人竟会在那里大声、无耻地进行关于上帝、其旨意与行为的布道:有人在那里告诫众生他们应当怀有某种情感并要深信某些神秘。我知道,该秘密是最深奥的、确定地于人们心底深藏着的一种不能用语言进行表达的东西。我可以得出结论,无人能够懂得此秘密,就连牧师也一样。反过来可以这样说,那是因为无人胆敢在公众面前泄露上帝的秘密,无人敢用愚蠢、文绉绉的语言去亵渎那些无法言传的感受。此外,我也深信:这是一种错误的接近上帝的方式,因为我从经验中感悟到的是,它的恩惠只赐予那些无条件执行其意志的人,这一点布道时也曾提起。但这也有一个假定前提即此种方式要通过上帝的启示让大众知道他的意志。另一方面,这对我成了所有事件中最不清晰、最晦涩的东西。我感觉,人们每天好像必须要探讨上帝的意志。我没有这样做,但我可以肯定,一有紧迫事件出现,我会去做的。第一人格过多地占据了我的时间,它常令我产生这样一种莫名的、可怕的观念:宗教戒律正被用来替代上帝之意志,它的唯一目的是让人们逃避应当理解上帝意志的必要性。我的疑虑变得甚为尴尬——周围的人们几乎是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当作了理所当然,那其中流露的隐含的无厘头解释被当作顺理成章的。他们不假思索便接受了所有这些矛盾的说法,如,上帝是万能的,因而能预见人类历史,他缔造了人类,并严禁人们犯罪,否则要以地狱恶火来惩罚他们的罪过,但人类还是不可避免地犯了罪等。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很长一段时间,思想中的魔鬼并未发挥任何作用。在我眼中,魔鬼仅是一只恶狗,人们将它锁住去看守大门。除了上帝外,无人能对这个世界负责,并且我很清楚地知道上帝是可怕的。每当我听到父亲在情真意切的布道词中提到“仁慈的”上帝,赞扬上帝是爱人类的。还劝导人们对上帝报之以爱时,我的怀疑和不安便增强了。我怀疑“他确实懂得自己正在谈论着的事情吗?他会将我——他的儿子,用刀杀死,然后用以献祭吗?或者说,他会把我移交到一个不公正的法庭,将我像耶稣一样钉死在十字架上吗?不,他是不会那样做的。因此,可以说,在某些情况下,他是不能执行上帝意志的。正如《圣经》所言,这样的意志非常可怕。”我认为事情已变得很明晰了,当人们受到劝诫,要他们首先服从上帝而不是人的意志之时,这样的言语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显然,我们并不了解上帝的意志,如果知道,就会怀着敬畏之情来对待此问题了,而不只是出于对上帝的惧怕去做一些事情,因为上帝可以将他那令人心惊胆战的意志强加在无助的人类身上,正如他已经将那些强加在了我身上一样。设想一下,那些了解上帝意志的人中是否有人可以预料到他已经迫使我做了些什么?无论如何,在《圣经·新约》里没有看到这样的事件。《圣经·旧约》,特别是《约伯书》,在这方面本可能使我大开眼界,可惜那时我对此不够熟悉。我当时正在接受坚信礼,但也未曾从中听到过类似的教导。当然也提到过要敬畏上帝,但那也被认为是过时的,是“犹太人的”,并且那在很久之前就已被上帝之爱与仁慈的基督福音所取代了。

我童年期种种体验的象征性及那些形象的狂暴对我产生了重大影响。我自问:“究竟谁在那样说话呢?谁会那样放肆,这样赤裸裸地展示其生殖器官,并且还是在神庙里?是谁令我认为上帝用这种令人厌恶的方式摧毁了自己的教堂?”最后,我问自己,是魔鬼所为吗?一定是上帝或魔鬼这样说、这样做,我对此是深信不疑的。我敢肯定,虚构出这些形象思想的人绝不会是我。

这些源自生活中的体验令我有所顿悟。我在那时就明白了:我必须要承担责任,我的命运完全是取决于自己的。遇到问题后,我必须要亲自寻找答案。可又是谁将这些问题强加到了我头上呢?对此没人能告诉我答案。我明白,我必须从内心深处去找寻答案。因为只有我一人知道上帝就在面前,并且与这些可怕事情相关的问题,上帝只问了我一个人。

我从很早就有一种命中注定感,仿佛这是命运赋予我的,我必须接受。那是一种源自内心的不安全感。尽管我无法证实它,但它却向我证实了自己。对此,我没有确定性,它却征服了我。没有人能够改变我的这些信念:我被责成去处理上帝要求的事情而不是去做我想要做的事情。这样的想法能够给予我力量,无人能剥夺我的那些想法。我常有这样的感觉,在那些关键事情方面,我不再处于众平凡人之列了,而是单独与上帝同在了。而当我身处“异境”时,也不再孤独了,我置身于时间之外了,我同时归属于好几个世纪,而那个给出了答案的“我”是过去、现在一直存在着的。与“另一个人”的交谈是我最为意味深长的体验,一方面是流血的争斗,另一方面则是令人心醉的欣喜若狂。

当然,我无法与任何人谈论这些事情。母亲除外,我不知道有谁还可以沟通交流。似乎母亲与我一样,我们是能够用相近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的。但我很快也注意到了,她在交谈中并不是满意的对象。对我来讲,她会持有一种仰慕态度,这对我却并不是什么好事。这样,我将这些思想独自放到了自己心中。总的来说,我更喜欢这样子。我独自游戏,做白日梦或独自漫步,我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世界。

我认为母亲是位十分仁慈的人,她拥有一种内在的动物阿尼玛式的光辉,她很随和且性格开朗。热心倾听别人的讲话并且自己也很喜欢聊天,一旦话匣子打开,就像滔滔江水一样汩汩而出。能够看出来,她很有文艺天赋,情趣高雅并且是有一定思想深度的。然而这些天赋却未能得到恰当的表现,那些一直深藏在一个仁慈、肥壮的老妇人的内心。她很好客并富有幽默感,具备传统观念中一个女人应有的全部美德。然而有时在无意识状态时,她的另一种个性会突然暴露在人们面前。那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强大、城府深沉、一脸严肃,有着不容侵犯权威性的形象,并且做事也是雷厉风行。我确信她也拥有双重人格,一种是善良并富有人情味,另一种却是神秘诡异的。不过这另一种人格显现时间周期不定,偶尔的出现都很是出人意料,令人感到害怕。此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地自我交谈,但所说的话却是针对我并且通常都能正中要害,于是我常会惊讶得无言以对。

我记得这种事情第一次大约发生在我6岁的时候。那时我们的邻居很阔绰,他们家有3个孩子,最大的一个是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孩,另外两个是他的妹妹。他们从城里来,我觉得他们衣着打扮的样式古怪又可笑,特别是在周末时的装扮:脚上要穿锃亮小皮鞋,衣服上有白色的褶边,手上戴着白手套。周末的时候,就连小孩也要拍粉,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他们急于同我这个穿着皱巴巴的裤子、脚上的鞋子还破了几个洞、双手脏脏的、粗鲁又倔强的男孩子保持一定距离。母亲拿我们进行比较,然后对我训诫到:“看看那些漂亮的孩子,多么有教养、有礼貌啊。再看看你的举止,真像是个小傻瓜。”这样的训斥让我有种受羞辱的感觉,于是我决定痛打一顿那个男孩。我的确这样做了,于是,他的妈妈怒发冲天地来到我家,就我的粗暴行为大吵大闹。我的母亲吓坏了,声泪俱下地教训了我一顿,其感情激动之程度是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我一直都没意识到自己犯了何种过错,相反,在我看来,我是以某种方式对村子中这个外地人所造成的不协调情形作了补救。母亲的强烈反应慑服了我,于是我躲到了家中那架古旧钢琴后面的桌子旁边,开始玩弄起我的那些砖头瓦块来。很长一段时间,房子里一片死寂。母亲也如往常那样,坐回到了靠窗边她常坐的位子上开始织起毛线来。后来我听到她在低声嘟囔,从偶尔听到的几句话中,我听出她是在想着这件事情,不过现在的想法却变了。突然,她大声说道:“当然了,一个人怎能生那么多狗崽子呢!”我立刻意识到她说的就是那几个被我收拾了的“狗崽子”。母亲的弟弟是个猎人,养着很多的狗,也总会开口不离养狗、杂种狗、纯种狗、狗崽子之类的话。让我感到轻松一点的是,我知道母亲现在也认为那几个孩子是一群杂种小狗了。因此说,她表面对我责骂,但心里并不是这样想的。但我当时也明白了一定要保持冷静而不要洋洋自得地将一切外露出来并说出“您明白,我们想法一样!”这样的话,因为她反而会愤慨地驳斥道:“你这个令人讨厌的孩子,你怎敢自称明白母亲呢!”由此我总结出这样一个结论:我一定是有过更早的、与这类似的体验,只不过我现在记不起来了。

之所以提到这件事,是因为随着我对宗教的怀疑日益增长,还发生了另外一件事情——那显示出了母亲的双重人格。那天,我们围坐在桌旁谈话,话题转到了说某些赞美诗的调调很单调乏味,也说到了修订赞美诗集的可能性等。说到这些时,母亲便会嘟囔:“啊,您是我那爱中的至爱。”与过去一样,我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听到并尽量保持低调,以免高兴之情呈现出来,但是我还是有种荣获成功般的喜悦。

母亲的两种人格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这也是在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便时常做些关于她的令我害怕梦的原因。白天,她是位可爱的母亲,但到了晚上,她就会变得不可思议了。继而,她会变得更像那些先知者,同时还像个奇怪的动物,与熊穴中的女祭司很像,她富有古风雅韵却又冷酷无情,很绝情的。从那时刻起,我便将她称作“自然精神”[9]的代表了。

我身上也有这种上古遗风,它与天赋联系在一起,即是将人和万物按其本性来看待的秉性。在某些场合下,当我不愿承认自己知道某真相但心底里实际是非常清晰地了解事情真相之时,我只是乐于别人来欺骗我。这种“洞察力”是基于直觉本能的,或者说是建立在与他人进行“神秘共享”的基础之上。它隐藏于无人知晓的感知行为中,用一只“背后的眼睛”在观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