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格自传:梦、记忆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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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中学岁月(6)

我心里有一种强烈的抵触感,抵触按照我的自我来想象上帝的方式。在我看来这是狂妄至极的举动,算是直接亵渎上帝。我的自我在任何情况下都很难把握。首先,它具有第一人格和第二人格这两个互相矛盾的方面。其次,在这两方面,我的自我会受制于自我欺骗、激愤、情绪、感情、冲动和过失等各种可能性。它所遭遇的失败要多于成功,它是幼稚、爱好虚荣、自私自利、狂妄自大、贪婪、需要爱、不公正、敏感、懒惰、不负责的。使我大失所望的是,它缺少令我所羡慕和妒忌的在别人身上所具有的那些美德和才华。这怎么可能用于我们与上帝性质的类比呢?

我热烈地查找着上帝的其他特质,结果发现了一些,据我从坚信礼课中获得的知识,那些特征都是我所熟悉的。我发现,按照第172条,对“上帝的超尘绝俗特知最直接的表述是:(1)消极方面,没有人见过他;(2)积极方面,他居住于天堂”。这对我可真是灾难,因为我马上就生出了亵渎上帝的想象,这样的想象是上帝直接或间接地(即通过魔鬼)强加于我的。

第183条教导我,“上帝的超尘脱俗本质是相对于道德世界而言的”,他的超尘脱俗就在于他“公正性”,这种“公正性”不仅体现在“法律”上,还是“上帝神圣存在的表现”。原本我希望,这一段话能涉及带给我烦恼的上帝阴暗面:他的报复性,他那给人带来灾难的愤怒、作为一位全能造物主的不可理解的行为;他是无所不知的,那他对自己创造之物的种种缺陷也一定知晓,但他却仍表现了这些阴暗面,或至少是他想验证它们,尽管结果他已告知。说实话,上帝到底个性怎样呢?我们该怎样看待有这种特质的人呢?我实在不敢继续深究此问题了。后来我又读到,尽管上帝“本身已获得自我满足并且除自身之外一无所求”,但它还是“出于自我满足”而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作为一个自然的世界,他已用自己的仁慈将其充实,作为一个道德世界,他则希望用自己的爱将之培育”。

最初,我对“满意”的含义很费解。对什么满足或者要对谁满足呢?显然,是对这个世界,因为上帝看到了自己的杰作并认为这很不错。也恰是这点,我无法理解。毫无疑问,这世界是相当美好的,但同时它又令人恐怖。在乡下的小村庄里,人很少,事也少,因此那里的人们对“衰老、疾病和死亡”,会体验得更为深刻、更具体、更清晰。尽管我还不到16岁,但已见到很多人和动物生老病死的事实。在教堂和学校,我也听到了很多关于这个世界的苦难和堕落的事情。所以说上帝最多只能是对他的天堂感到“满足”,为了不让天堂的美事持久,他也曾处心积虑地安排了那条毒蛇即魔鬼。他对此也感到满足吗?我觉得应该是肯定的,比德曼并未表达此意思,而只是以宗教教导所特有的泛泛之谈之方式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甚至对自己的一派胡言也全然不知。正如我所见,如果说上帝意在创造一个矛盾的世界,创造一个生物互相蚕食的世界或者说一个意味着有生必有死的世界,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他也并不能在人、动物无端受苦时,获得什么满足感。“神奇的和谐”或自然规律在我看来更像是在费力制服万物的混乱。这样看来,那些沿着预定轨道运行的“永恒的”星空则更像是没有轨道或无意义的、各种天体偶然相撞的组合东西。因为没有人真实地见过他们所谈论的各种星座,那些只是组合得来的图形而已。

对于上帝用仁慈充满自然界的说法,我既不理解也很怀疑。很明显,这又一个只需相信而不能以理性度量的观点。事实上,如果上帝是至善的,那么他所创造的世界为何如此之不完美、这样的堕落、这样的可怜呢?“它显然是感染了魔鬼的感染病而混乱了”,然而我想:魔鬼也是上帝创造的啊!于是,我开始寻找并阅读有关魔鬼的书。这还是很重要的。我再次打开比德曼论的《基督教教义》这本书,迫切想为这个待解答的疑问找到答案,即那些苦难、不完美、邪恶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结果我没有找到。

对我来讲,这可真是太糟糕了。这本教义的巨著原来只不过一些瞎言乱语。更糟糕的是,它就如同一个骗局或者是一种愚蠢,目的不过是为了掩盖真理。我感到希望破灭了,甚至很愤怒。

然而,在某时某地一定还有像我一样去寻求真理的人,他们会进行理性思考,不会自欺欺人地接受这个世界的人是痛苦的的观点。大约就在此时,我母亲,或者说是她的第二人格,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你应该读读歌德的《浮士德》。”我们家正好有,于是我把《浮士德》找出来读。那感觉就像有一种神奇的芳香沁人心肺。“应该是这样的,”我想,“终于有人严肃认真地对待魔鬼,还要与他订下了生死的契约了——他具有可以挫败上帝想法的能力。”但我对浮士德还是有些失望,依我之见,他不应该如此片面,如此单纯。他应该更聪明些、更有道德些。他拿自己的灵魂去打赌,那是多么幼稚啊!很明显《浮士德》也是在谈空话。我觉得该书最具分量和意义的篇章主要是讲靡菲斯特[12]的。要是浮士德的灵魂真的进了地狱,我也不会同情他,因为他应得!我并不喜欢末尾处“受骗之魔鬼”的说法,说到底,靡菲斯特是魔鬼,而他却被冒傻气的小天使所欺骗,这显然是不合逻辑的。我认为,靡菲斯特被骗的东西即:他曾被许诺可以获得的权利,最后却未得到,因为浮士德设计了这个骗局并玩弄了他。不可否认,这就更能突显他的幼稚了。我认为,向他透露这伟大的神秘不合适。我倒是很愿意让他尝一尝那炼狱之火的滋味。我想,真正的问题在靡菲斯特身上,他的形象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记。此外,我还猜想,他还与各种原始神秘相关。无论如何,靡菲斯特和结尾处有关上帝的指引,这些对我来说是可以靠近我那意识世界的一种奇妙而神秘的体验。

最终,我现实了,曾经或者说一直有这样的人,他们遇到了魔鬼和它具有的无穷力量,他们明白那是使人从黑暗和苦难中解脱出来所需要的神秘的力量。就此而言,歌德在我心目中俨然一位先知。但是我却不能原谅他只通过简单的诡计,通过欺骗就把靡菲斯特处理掉了。我认为这太富传奇色彩、太草率,也太不负责任了。令我深感遗憾的是,歌德竟也堕落到使用这些狡猾的手法来使魔鬼成了牺牲品。

通过阅读,我发现,从某方面讲,浮士德也算是个哲学家,很显然他接受了真理,尽管他很厌恶哲学。实际上,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懂得哲学。于是,我萌生了一个念头:或许有这样一些善于思考的哲学家,能够对我指引方向。

我在父亲的图书室里未找到哲学书籍,或许他们因为思考而变得不正常了。这样,我就只好看了一本克鲁格1832年的第二版书《哲学科学通用词典》了。我仔细研读了有关上帝的条目。令我很不满意的是,该书对“上帝”(God)这个词进行词源性解释,说这个词“毫无疑问地”来源自“善”(good)这个词,意指“至上的存在”或“完美”。书中还讲到,上帝的存在是无法证明的,上帝观念的固有性也是无法证明的。然而后者在人身上是一种潜在的存在,即在人们心中是先验地存在着。我们的“心理能力”“超前发展到了一定高度,使我们有能力发现这些崇高的观念”。

这种解释着实令我震惊。这些“哲学家”出问题了吗?显然,他们有关上帝的知识也仅限于道听途说而已。然而,神学家们却不同,至少他们确信上帝的存在,尽管他们对此的解释是自相矛盾的。这位克鲁格在表述观点时含糊不清,但很容易能看出他的论断,他坚持承认上帝的存在。那么他何以不直接了当却也伪装出某种样子?仿佛他认为,是我们人“生发”了上帝的观念,而这样的前提是智力要达到某一水平。据我所知,就连赤身裸体在原始森林里四处游荡的野蛮人也有这些观念,但他们肯定不是“哲学家”,他们不会同坐下去“生发上帝的观念”。我也从未生发过上帝的观念。当然,上帝的存在也是无法证明的。就像蚀衣蛾吃的是澳大利亚产的羊毛,但它又如何向别的蛾子证明澳大利亚的存在呢?即上帝的存在并不取决于我们能否证明。那我们又怎能确定得出上帝的存在呢?人们告诉我关于他的各种事情,但我却什么也不相信,没有一件事能说服我,我的想法不是从那里得来的。实际上,它根本不是什么观念——就是说,那不是经过深思熟虑得出来的。它并不像是人们想象、思考而得到确认,然后相信的事物。我一直怀疑有关主耶稣的事情,并且也从未真正相信过,尽管这些事留给我的印象远比上帝的还要深刻,而上帝往往没有具体形象。为何我就得把上帝作为理所应当的?为什么这些哲学家们说,上帝只是一种观念,是一种他们能或不能生发出来的一种思想,而实际上上帝的存在却极为易懂,就像一块砖头掉到你头上会痛一样。

我突然间明白了,上帝,至少对于我而言如此——是最为可靠和直接的体验之一。我从未虚构过他那与大教堂相关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形象。相反,它是强加在我身上的,于是我不得不以最残酷的方式去思考它。后来,我逐渐喜得天恩却无法表达。这些事情我只能接受。我逐渐得出了结论:这些哲学家一定是错了,他们竟认为上帝是一种假定,是可以加以讨论的,这样的想法很古怪。令我更不满意的还有,这些哲学家们对上帝的神秘举动既无看法又不给做出解释。在我看来,这些是值得哲学家特别关注和思考的,因为这是神学家们无法回答的问题。但令我更失望的是,我发现哲学家们甚至从未听说过这些。

因此,我就将兴趣点转向了另一个关于魔鬼的话题。要是我们认为魔鬼是邪恶之源,那我们便会陷入自我矛盾之中,我们会陷入二元论。因此,最好的办法是我们假定魔鬼在最初被创造出来的时候是善良的,后来由于自大而堕落了。我很高兴看到作者指出了这一点。在这一假设中,他解释道:预先假定存在的邪恶亦即骄傲。书中还提到,至于其他的造物,邪恶的本源是“无法解释或无解的”,这些观念对我则意味着,像神学家们那样,他并不想对此加以思考。有关魔鬼及其本源的词条,同样证明是无法给人以启示的。

我在此进行的陈述是我一系列思想观念变化发展的总结。这种发展延续了好几年,中间有很长时间的间断。他们是属于我个人的,并且只是在我的第二人格中发生。我未经父亲的许可便偷偷地利用他的图书室研究探索这些问题。其间,我的第一人格则会公开阅读格斯塔克的各种小说,还有译成德语的英国古典小说。这时我也开始读了些德国经典文学作品。在学校里,老师总会对浅显易懂的作品进行吃力不讨好的解说,不过这些却没有使我失去兴趣。我阅读的范围很广泛,也没有什么目的性,戏剧、诗歌、历史方面的都读,后来还读些自然科学的著作。阅读很有趣,也是一项很不错的消遣,这使我得以从第二人格的抑郁中解脱出来,彼此感到第二人格正逐渐侵蚀着我。在宗教问题的领域里,任何地方的问题之门,我遇到的状况一般都是紧锁,他们完全对我封闭。如果碰巧有道门打开了,结果也是里面的实物令我失望。别人似乎与我的兴趣取向不同。在某些我肯定的方面,我无知音,我很想与人交流,但在各个方面都找不到与他们共同的兴趣话题;相反,我在他们身上体验到了不信任感、冷漠,于是我只好欲言又止了。此种境遇也使我感到很压抑。我不知该如何是好。为何没有人与我有相似的体验呢?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何学校的教科书从未提及这些事情?只有我自己有这样的体验吗?我不认为是自己疯了,因为我觉得,上帝具有的光明和黑暗两方面这是能够理解的事实,尽管它们使我感到不好解释,但情况就是如此。

我感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被迫成了威胁别人的人。而这些对我来说是非常不愉快的。与先前相比,我更不公平地成了替罪羊。学校里发生了一件事,更徒增了我的孤独感。我的德语课成绩平平,因为我对教学内容,特别是语法和句法毫无兴趣。我对那些既懒得学又感到很烦,那些作文题目在我看来是那么浅薄而愚蠢,于是我的作文要么是东拉西扯,要么就是无病呻吟。我的成绩勉强维持在中等水平,这符合我的风格,因为我不想引人注目。一般来说,我会同情来自穷困家庭的同学,因为他们与我一样,来自于平凡的地方。也不是很聪明。但同时我又会对他们的愚蠢无知感到不快。再者,在他们身上有某种我渴望的东西:他们很淳朴,他们不将我当成另类。我的“分类”逐渐带给我一种令人不快的、可怕的感觉:我一定是拥有排他性的气质,尽管我对此毫无意识,但它却令老师和同学们疏远我了。

顺着此思路,下面的事件如炸雷般在我头上炸响了。老师给我们布置了一个作文题目,这是唯一一次引起我兴趣的题目。于是,我便兴致勃勃地写了起来,经过认真准备,最后我拿出了自认为还算成功的一篇作文。我本认为这篇作文在班里不是最好也得中上等水平的,但我也不想太显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