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马斯·沃尔夫系列(套装共3册)(天使,望故乡+时间与河流+网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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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天使之梦(17)

但是,他却沉浸在古老的神话里,在那里意志和行为并没有太大的冲突,而每每在这样的时候,他就会漫步在绿色的草地里、树林中,陷入异教徒般的爱情之中。啊,要是成为一国的国王,观察一位体态丰腴的犹太女人在屋顶上沐浴,然后走上前去占有她;要么就做一个山中城堡的公侯,可以在自己的领地里随意地挑选、霸占良家女子,在风声呼呼、烈焰熊熊的大厅里,一切都任由他的摆布。那将是何等的快事!

但是,更多的时候,他道德观念的外壳也会被欲望击穿。他会设法模仿一般学童下流的做法,想象自己同一位美丽的老师产生了疯狂的恋情。四年级的教师是一位年轻、没什么经验的漂亮姑娘。她有一头胡萝卜色的头发,老是轻率地笑个不停。

在他的心中,他知道自己已经是一位精力充沛、身体强健、敢作敢为、聪明绝顶、才华横溢的少年了。由于到这个穷乡僻壤的破学校来上学的大都是些龇牙咧嘴、长发蓬乱、土里土气的邋遢孩子,所以他在这群孩子里就显得特别突出。随着秋意逐渐变浓,她对他的兴趣也与日俱增。每次放学以后,她都会找借口“把他给留下来”,莫名其妙地让他干这干那。她两只渴望的眼睛趁他不注意的时候,会死死地盯着他看。

他也会经常假装不会做作业,这时候她就会神情认真地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斜着身子辅导他。她额前几缕胡萝卜色的秀发往往会蹭在他的鼻子上。这时候,他就能实实在在地感受到她温暖白净的臂膀和她紧身裙子下丰腴的大腿。她会不厌其烦地向他详细讲解疑难问题,他要是假装不知道讲到什么地方时,她就会用温暖而有些潮湿的细手指握住尤金的手指引导他,然后她会语气温柔地责备他:“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淘气?”或者柔声地说:“你以后可不要这么淘气了,好吗?”

而他也会装出一副小孩的模样,羞怯、木讷地说:

“啊呀,伊迪丝小姐,我并没有故意做什么。”

又过了一会儿,金色的太阳逐渐变成了鲜红色,除了粉笔和几只深秋苍蝇的嗡嗡声外,教室里再没有别的声音了,显得空荡荡的。他们也要走了。当他草草地胡乱穿起大衣时,她就会半开玩笑地嗔怪他,并把他叫到自己身边,替他系好带子,扣上纽扣,抚平零乱的头发,同时说:

“你是个蛮帅气的孩子,我估计很多姑娘们都想追你吧?”

他一听这话马上就像个女孩子似的脸色变得通红。她觉得很好奇,于是追问道:

“说出来听听,你中意的女孩是谁?”

“我还没有中意的人,这是真的,伊迪丝小姐。”

“你是看不上那些傻丫头吧,尤金,”她哄着他说,“你比她们可强多了——你看起来要比自己的实际年龄要大很多。你需要一个成熟的女人陪你才行。”

就这样,他们开始漫步在夕阳下,绕着苍翠的松林、踏过枫叶映红的小道,穿过满地硕大、成熟的南瓜,呼吸着金秋特有的柿子香味。

她和她耳朵失聪的母亲住在一起,她们住的那间小屋远离大路,后面孤零零地迎风挺立着一排松树,院子里飘满了落叶,而且还矗立着几棵大橡树和枫树。

他们穿过田野,还必须跨过一堵矮墙才能回到家里。他总会率先跳过去,然后回过身来帮助她。他的眼睛会炽热地盯着她曲线优美、修长、故意露出来的大腿,大腿上穿着丝袜。

日子渐渐变短,他们经常直到天黑才回来,有时候回来的时候甚至已是明月当空的深夜了。他们穿过小树林的时候,她会装出非常害怕的样子,紧紧地靠在他身边,一有什么响动,她就会马上抓紧他的胳膊。直到有一天晚上,正当他们要翻墙的时候,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故意装着下不了墙的样子,使他不得不伸出两只手把她搀扶了下来。她在他的耳边轻声地说:

“你的身体真棒,尤金。”尤金仍然抱着她,一只手就从她的膝部向上摸去。当他把她放到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时,她会动情地把他拉进自己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着他,就在那寒露结霜的柿子树下,满足了自己的渴望,同时也煽起了他童稚的欲火。

“这孩子准读了上百本的书了,”甘特在小城里逢人便夸。“迄今为止,他已经把图书馆里全部的书都读遍了。”

“我的老天哪,WO,看来你得让儿子去当律师了,他是那块料。”李德尔上校声音嘶哑地说,同时准确地朝人行道上吐了一口痰,然后又坐到位于图书馆窗子下面的椅子里,又用颤抖的手捋了捋灰白的山羊胡子。他是一个退伍的老军人。

10

可是这种自由,这种完全沉浸在书中的自由,这种尽情幻想的日子是不会长久的。甘特和伊丽莎二人都坚决主张经济上的独立:他们的几个儿子年纪很小的时候便被派出去挣钱了。

“只有这样孩子们才能学会独立、自强。”甘特说完后似乎觉得以前听谁说过这句话。

“一点没错!”伊丽莎说,“这样做对他们一点坏处都没有。他们要是现在不学着干点儿活,将来可就什么都干不了了。还有,他们也能给自己挣点零花钱嘛。”毫无疑问,这一条才是最重要的方面。

就这样,每逢放学、放假期间,这几个年龄并不大的男孩便到外面找活干了。但不幸的是,不管伊丽莎还是甘特,他们从来没有过问过孩子们在外面干的是什么样的工作。他们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只要孩子们有活干就不错了。他们认为凡是能挣钱的活都是正当的,都是值得做的,而且都能磨炼人的品格。

这一段时期,生性忧郁、孤独的本恩比以前更加离群索居了。在那个喧闹的大房子里,他就像幻影一样溜进溜出。每天清晨三点钟,正是他这个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孩子好好睡觉休息的时候,但是他却在星斗满天的夜空下走出了沉寂的家,安静地来到了喧闹、油墨扑鼻的晨报报馆,开始了一天的送报工作。上完八年级以后他就辍学了,而甘特和伊丽莎几乎没有觉察到这一点。他在报馆里承担了更多的任务,在苦楚和自傲中开始了自我谋生之路。他虽然住在家里,但是每天只回家吃一顿饭,直到天黑才疲倦地返回家。他走起路来就像甘特,大步流星,厚而宽阔的肩膀常被沉重的报纸压得弯了下来,显出甘特一家人特有的可怜巴巴、忍饥耐劳的样子。

他的身上集中体现了这一家人的悲惨特征:他常常独自一个人行走在黑暗里,头顶上盘旋着死亡和神秘的天使,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清晨三点半的时候,他背着装满报纸的口袋和其他的报童一起坐在小餐馆里。他一只手端着咖啡,另一只手夹着香烟,几乎悄无声息地微笑着,敏感、精巧的嘴唇轻轻抖动着,灰暗的双眼显得非常阴沉。

一到家里,他只会静静地把门关起来和尤金一起玩闹。有时候他会用他苍白而坚硬的双手拍他几下,两个人之间建立起一种特别的、难以言说的默契,这是他和家里其他人谁都不可能有的关系。他常从自己微薄的工资里拿出一点儿给弟弟作零花用。尤金过生日的时候,每逢圣诞节的时候,或者其他特别的日子里,他都会给他买来昂贵的礼物。当他发现自己在尤金眼里慷慨得就像麦西纳斯一样,发现自己那点微薄的收入在小弟眼里就像取之不尽的财源时,他的内心既感动又欣慰。而他的收入、他离家在外的生活,始终都是他心里的秘密,别人谁都不知道。

“这事与别人无关,只是我的个人私事。苍天在上,我不会向你们索要任何东西的。”每当伊丽莎好奇地问他的时候,他就会这样愠怒、不耐烦地回答。他在全家每个人面前都郁郁寡欢、充满了深情。他从来都不会忘记家人的生日,总会在他们能看得见的地方放上生日礼物。这些礼物虽然小而便宜,但都是他精挑细选买来的。要是他们的赞美和感激过于夸张,他就会把头扭到一侧,然后温和、不耐烦地说:“哎呀,我的老天!你听听,他在说什么哪!”

也许正当他穿戴得整齐笔挺,带着白衬衫硬领子,撇着内八字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或者在家里坐立不安、悄悄地来回走动时,他的神秘天使便会为他哭泣,但是别人都没有看见过,也不会明白。他是一个陌生的人,虽然在自己的家里,但一直在东寻西找,他一心希望能够悄悄找到进入生命的大门,找到那一扇还没有发现的门——那块石头、那片树叶……这些东西或许能让他找到光明和友谊。在他眼里,家庭的情感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喧闹的家里,他沉郁、内敛平静的性格就像某种镇静剂,抚慰了全家人的神经。在他独特的沉默中,他用自己诚实的技巧,不停地竭力搜寻、修补着古老的创伤。他娴熟地把破损的木制家具翻修一新,安静地检修短路的电线,安装烧坏了的插座。

“这个孩子天生就是个电气工程师,”甘特说,“我一定要送他去上学。”说着便会夸奖李德尔上校的儿子查尔斯·李德尔多么有出息,说他依靠电气方面的特殊技能为他的父亲赚来了好几千块钱。接下来开始严厉地责骂自己的儿女们不争气。他把自己说得集多种优点于一身,却把孩子们说得一文不值。

“别人家的儿子都能供养他们的老爹,可我的儿子们就不行!哎哟,老天爷啊——等我年迈体衰想指望儿子的时候,恐怕要受罪喽。塔金顿上次就跟我说过,他家的拉夫16岁的时候每个星期都会给他上交5块钱的伙食费。你说说看,我哪个儿子会这样对我呀?就是等到猴年马月也不要指望什么!”接着他又会提起自己年轻的时候生活多么艰难,年纪那么小就被赶出了家门,他只得自谋生计。不过他当时的年龄往往会根据他说话的情绪发生变化,有时候说成6岁,有时候说成11岁。不管怎样,他当年的穷困状况和现在孩子们的奢侈、懒惰比起来真有天壤之别。

“你们没有一个人能为我做点什么,”他大声地吼叫着,“我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你们,可你们又是怎么感谢我的呢?你们有没有想过,我这个老头子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那个阴冷的铺子里,从早晨到晚上,像个奴隶一样地干活,不就是为了让你们有吃有住吗?你们想过没有?忘恩负义的东西,真是禽兽不如啊!”每次听到这一席话,尤金的内心又悲又悔,一口饭噎在嗓子里,咽不下去。

尤金早就领悟了成功的真谛。虽然说工作是基本要素,但是一个人光有工作还不够;一个人还得赚到钱才行——越要成功就越要赚更多的钱——至少要能“养活自己”。对于这一点,甘特和伊丽莎两人都深信不疑。一提起某某人,他们可能会说:“这个家伙真是一文不值。他连自己都难以养活。”伊丽莎往往还会对这句话加以补充,而甘特并不附和:

“他名下一点儿产业都没有。”仿佛这就是他声名狼藉的主要原因了。

在这个阶段,正是春意盎然、空气清新的时候,尤金六点半就被父亲从床上叫了起来。他来到下面阴凉的菜园里,手提着篮子,协助父亲采摘果菜。一个个大篮子里装满了皱皮的生菜、小萝卜、李子、青苹果,再过几天还会有樱桃。他把这果菜装进一个大篓子里,然后提着来到左邻右舍去推销,每篮子卖5至10分钱。这时候正是早饭飘香的时候,他卖得轻松、愉快,很快一篓子东西就卖得净光。然后他会高高兴兴地拎着空篓子回家吃早饭。他很喜欢干这项活儿,也喜欢菜园子里的味道和蔬菜湿而新鲜的味道;他喜欢这块神奇的土地,因为它使他的口袋里装满了叮当作响的硬币。

他可以自己保留赚来的钱,但是伊丽莎却喋喋不休地叮嘱他不要乱花钱,最好拿到银行里开个户头,等将来做生意或者购地置业的时候能派上用场。她还给儿子买了一个小小的储蓄罐。尤金手里捏着赚来的小分币,很不情愿地丢了进去。只要有空他就会拿起小罐子,放到耳边轻轻地摇一摇,幻想着打开这个装着巨额财富的罐子以后,自己能够尽情地享受金钱换来的快乐。但是罐子的钥匙一直由伊丽莎保管着。

时光如梭,这个结实孩子的幼小体格开始快速地长大,好像他的体内发生了什么化学作用似的。他的个子长得又瘦又高,面色苍白。他的体格明显比同龄人高出许多。伊丽莎说:“这个孩子已经长大了,也该做点事了。”

在上学期间的每个周四到周六下午,他就被派上街叫卖《星期六晚邮报》。他在卢克代理的一家报纸分销点干活。尤金特别讨厌这份差事,每个星期四快到来的时候,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感。

从12岁起卢克就做起了报纸经销人。在小城里他算得上是小有名气的销售能手了。他常会咧嘴笑着朝你走来,显得精力特别充沛。他巧舌如簧,把全部精力都毫无保留地释放出去。他每时每刻都在忙碌着,自己毫无任何保留——他生性最怕孤独。

首先,他渴望得到全世界的尊重和喜爱,而家庭的温暖和尊重是他内心最基本的需要。那些令人生厌的称赞、对他表示喜欢和友好的言行,都像生命里的呼吸一天都不能缺少。在冷饮店里,他常会态度坚决地争着付款,回家的时候总会给伊丽莎买来冰淇淋,给甘特带去香烟。所以甘特逢人就夸这个慷慨大方的儿子,这样一来,他就越发想听到别人的表扬了——他就这样为自己树立了热诚、亲切、诙谐、无私的形象。有些人可能会笑话他,但是人人都很喜欢他。人们都把他称作“善良、无私的卢克”。人们对他的看法就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