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天使之梦(18)
在那几年里,很多次当尤金的口袋里缺钱的时候,卢克总会不由分说地硬塞给他一枚硬币。但即使他真的需要钱,每次拿到钱的时候总觉得很不自在——他推推让让地不肯接受,弄得双方都很难为情。因为尤金凭直觉感觉到哥哥的慷慨纯粹是要别人的感谢和尊重,所以他强烈地感受到这种胁迫的愿望使他丧失了自我的独立性。
但是面对本恩的慷慨,他却从没有感到过不好意思。他非常敏锐地感觉到,这个哥哥不耐烦的时候可能会骂他,发火的时候可能会揍他,但是他绝不会在他面前提起曾经给过他什么东西,即使在内心里想一想曾给过他什么东西都会令本恩羞愧难当。在这一点上,尤金跟本恩很相似:一想起给别人送过的礼物,不免会产生自鸣得意的心理,这总令他心里很不平静。
就这样,在还不到十岁的时候,尤金的精神便处在事实与表面不相一致的复杂状态中。对那些令人困惑的疑团,他表达不了也无法解释。他发现自己对普遍认可的德行十分厌恶,对那些人们十分推崇的善行既害怕又恶心。8岁的时候,他就不得不面对那些令他伤透脑筋的矛盾:吝啬与慷慨、自私与无私、高尚与卑鄙。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解释人类精神中那些虚伪地取悦公众心理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他深信自己难免也会犯上这种罪过,于是内心会十分痛苦。
他生性非常诚实,每逢遇到情感或者理智上十分看重的事,他的这种诚实特性就会控制了他。因此,每次当他参加某个没有什么感情的远方亲戚的葬礼,或者某个家庭成员的熟人(不太熟悉、感情不深)的葬礼时,他会一边听着牧师庄严的祷文或者唱诗班哀伤的歌声,一边露出虚假、冷漠的表情。因此,他会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转过身子,跷起二郎腿,眼睛盯着天花板,或者脸上带着微笑望着窗外。直到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已经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大家都心情不快地盯着他看时,他的内心才有了一种阴郁的满足感,好像他虽然丧失了个人的尊严,但却真实地展现了自我。但是卢克却会卖力地表演所有荒诞的哑剧仪式:不管是表现友情、痛苦、怜悯、亲善还是谦虚——他样样擅长,就连那些感觉迟钝的人都会对他另眼相看。
他全身心致力于朝外不断发展,他做事的态度既热情又非常投入。他从来都不会受到任何疑虑或者思考的困扰,也不会让自己在一些琐碎的事务上消耗太多——他精力充沛,喜好群居,渴望富有激情的生活。
在家里,他会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秉性,随便起一个褒奖的称呼。本恩被称为“静默者”,卢克以慷慨无私闻名,尤金叫“学者”。这些绰号都和实际相符合。这位慷慨的人一辈子用心读书、做数学题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他一看到小弟思考抽象问题的时候,就会滑稽地摆动着双腿,古怪有趣地低声说着什么,油然而生一丝怨气。
“行啦,现在不是做白日梦的时候,”他的语气里带着讥讽,“早起的鸟儿先有食吃——我们该上街去了。”
尽管他所说的白日梦只是他的口头禅之一,但是尤金听了以后还是有点吃惊和迷惑不解。他担心自己小心保护的隐秘世界会被人揭开、遭到人的嘲笑。他的这位哥哥虽然对自己的学习没有一点热情,但他觉得尤金那种深沉内敛的精神状况、善于探索隐秘领域的样子只是一种偷懒行为。因为在他眼里,只有出大力流大汗、卖弄嘴皮子才是真功夫。他甚至认为这是一种放任自私、毫不顾及家人的态度。他决定要由自己一人独享“忠孝友爱”的美誉。
就这样,尤金糊里糊涂、痛苦地明白,其他跟他年龄相仿的孩子不仅早就自立,而且能够赚钱赡养老人了。他们有的已经当上了电气工程师,有的当上了银行行长或者国会议员。事实上,甘特本人并不是没有向小儿子发过牢骚——长期以来,他觉得自己对这个孩子的性情了如指掌,他喜欢看见他躲躲闪闪、大口地吞咽食物,喜欢看见他满脸羞愧、浑身难受的样子。所以,他在尤金的碗里堆起大块肉的时候,往往会充满深情地说:
“你听我说:这个世上没有几个孩子能像你这样要什么有什么啊。等到你老爹撒手西去的那一天,你可怎么办哪?”于是就开始描绘出一片凄惨的景象来:躺在湿冷的地底下,所有的人都把他遗忘了——他还用悲伤的语气暗示,这一天似乎并不遥远了。
“到那时恐怕你不得不想起老爸了。唉,老天爷啊!水井不干,没有人会想起水的珍贵的。”他说出这句成语后得意地看着儿子,看着他的这句话在儿子身上产生了效果。只见他喉头上下抖动着,眼睛眨了眨,露出紧张不安的神情。
“我说你啊,甘特先生,”伊丽莎心里虽然愉快,但是嘴上却埋怨他:“你不该在孩子面前讲这些话的。”
有时候,甘特会难过地提起小吉米的故事来。小吉米是住在河滨游乐场对岸的一个独腿穷孩子。甘特编造了许多关于吉米的故事,说那个孩子孤苦伶仃的,生活十分悲惨。尤金听后认为这应该是真实的情况。尤金6岁的时候,甘特曾经随口答应过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他买一匹小马的,其实并没有打算给他买。随着圣诞节的一天天临近,甘特又开始编造起可怜的“小吉米”的故事了,并拿儿子与之做比较,说他的生活如何如何优越。为了那个可怜的小瘸子,尤金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于拿起笔,涂鸦般地给圣诞老人写了一封信,称自己愿意把自己的小马送给那个孩子。即使日后等他长大成人时,尤金仍然没有忘记那个为了骗他而编造的故事。他没有怨恨、没有愤愤不平,只觉得长辈随随便便、毫不谨慎、愚蠢地编造出小瘸子的故事就是想来愚弄一个小孩子,这一点让他痛心不已。
卢克往往会照搬父亲的全部说教,他的言辞虽然真挚,但是却机智不足,并没有甘特的幽默和口才,也不像甘特花样那么多。
“真是个好孩子。”左邻右舍都说。
“他是个最可爱的孩子。”夫人女士们都被他的口才、机智、热心肠,以及忠实的关照给迷住了。
“这个小子真能干,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的。”小镇上所有的男人们都这样说。
其实他内心也很想让人们这样看他。他认真地阅读了柯蒂斯出版公司分发给推销代理人的手册,他的言谈举止处处都在推广他的生意——怎样用最佳的方式吸引顾客,用最得体的动作把刊物从袋子里拿出来,然后怎样把已经背得烂熟的广告内容生动地表达出来。公司的手册里说:“要想成为好的推销员,就应该把产品的特性了解得清清楚楚。”这一点卢克根本做不到,但是他能说会道的嘴巴倒能补上这个不足。
卢克一字一句、认真地执行公司的指示。他的推销可谓精妙绝伦、空前绝后,具有意想不到的效果。他生来脸皮就厚,再加上熟读了公司的“好的推销员从来不说不”的原则后,采取“投其所好”的办法,即使遭到人们的拒绝,也要“抓住顾客的心理”。只要在路上看见一个目标,他便会立即靠上去同他并肩而行。他一边在那人眼皮底下打开《星期六晚邮报》的大页报纸,然后滔滔不绝地开始宣传起来。他结结巴巴、插科打诨、挤眉弄眼、逢迎讨好,不给对方有任何喘息的机会,对方不知道到底是接还是不接,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由于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他紧逼到大街的尽头,对方只好掏出五分钱硬币赎回了他的自由。
“好的,先生,好的,先生,”他总是先用响亮的声音这样打着招呼,一面大踏步赶上去跟“推销对象”并肩同行。“新出的《星期六晚邮报》,五分钱一份,只需一个镍币,每个星期有……两……两……两百万人买……买哪。这一期有86页的新……新闻和故事,这还不算广告。要是你不想读,你光……光看看图片也……也很……很值得。在这一期的第13页上有一篇大名鼎鼎的艾……艾萨克·马考森的大作,他是个著……著……著名的旅行家、政治评论家。第29页,你看,还有当代幽默大师厄文·考伯写的小说,还有杰……杰……杰克·伦敦的最新获奖小说。你要是买……买……买一本同样的书,至少要花……花一块半钱哪。”
除了这些偶然遇到的猎物以外,他在小城里还有大量的市民主顾。他精神勃勃、神气十足地摇摆在大街上,不时会有人同他打招呼,他也会冲他们满面春风、油嘴滑舌地打招呼,一边微笑着、声音洪亮地给他们加上新的头衔:
“喂,少校,近来可好!喏,少校——这是你的,这个星期新出的报纸。上尉,孩子还好吗?”
“小伙子,你好吗?”
“再好不过了,将军……好得跟小狗肚子一样!”
那些南方人听后都笑得喘着粗气,涨红了脸。
“天哪,他是个好小伙子,喂,把那东西递给我一份。我本来没打算要这东西的,不过为了多听你吹几句,我还是买一份吧。”
他满嘴都是脏话粗话。全家就他说话最粗俗,而且精力充沛,东拉西扯,运用了各种修辞手段。而且,他尽管饱受伊丽莎的责骂,每天晚上都会尿湿床单。这就是他结结巴巴、尖声大嗓、兴高采烈的最终表现——这就是卢克——独一无二、无人能比的卢克。尽管他喜欢在人面前唠叨个不停,显得局促不安,但仍然讨人喜欢——在他的内心深处的确蕴藏着极为丰富的情感。他爱听别人大加赞赏他的所作所为,但是他对别人也怀着一种深厚、真挚的关爱和温存。
每到星期四,他把一群嬉笑打闹的小孩们叫到一起,齐聚在甘特那间满是灰尘的办公室里,然后把报纸分发到他们手中。在派他们出去送报之前,他会发表长篇演讲:
“大家听着,你们有没有想好该怎样跟他们搭话?你可不能干坐在那里傻等人们过来找你。你们想好该怎样滔滔不绝地说话了吗?怎么说?听见了没有?”他说完后猛地转过身盯着一个吓得不敢作声的小男孩,“说呀,你说说看,他……他……他妈的,别干站……站在那儿看我!哼!”他说完这句话突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瞧瞧这张脸,大家都看到了没!”
甘特和简那度站在老远的地方观察着这个场面,都开心地笑着。
“好啦,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卢克愉快地继续说道,“你打算怎么说,孩子?”
那个孩子清了清嗓子,然后怯生生地说:“先生,你想要买一张《星期六晚邮报》吗?”
“哎,啧啧!”卢克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而旁边的孩子们都咯咯地笑了。“我的乖乖!就凭这句话让人家来买我们的报纸吗?我的天哪,你的脑袋瓜子长到哪里去啦?要加把劲啊。要想方设法,百折不挠。千万不要问人家要不要买报,要把报纸硬塞给他:‘给你看看,先生,这是新出的报纸。’他抬起头,看了看远处法院大楼的大钟,然后大声地叫着:‘哪,我们早就该出发了。快点……别站在那里。这些都是你们的报纸。你想要多少份,小犹太?’”他的手下有好几个犹太小孩。他们都很崇拜他,而他也很喜欢他们——他喜欢他们的热心、丰富的感情和幽默感。
“20份。”
“20份!”他大声地喊着。“你这个小家伙……拿……拿50份吧。快去……去……去卖,一个下午你肯定能卖完的。我的天哪,爸爸。”这时候甘特走进了办公室,卢克便指着几个犹太孩子说,“你看这是不是有点像最后的圣餐?”一个小孩正要弯下腰分拣报纸,他叫了声“哎呀!别戳到我的脸上来,”然后在他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大家全都哄笑起来。“快上街找顾客吧,别让他们从你们的眼皮下溜掉了。”他就这样兴冲冲地微笑着,把这一帮孩子全都打发到街上卖报去了。
现在,尤金也加入到这个行当中来了,开始听任别人的指挥。他对这个差事深恶痛绝,这是一种难以用语言表达的厌恶。他从心底里厌恶这种骚扰别人、沿途打劫式的推销方法,折腾大半天也只能按杂志的定价卖出去。他感到既惭愧又羞耻,但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干下去。他就像个卷毛、情绪高涨的小动物,在路上缠住猎物,追在后面奔跑。他仰起渴望、焦虑的小脸,急风暴雨般地说出一大串话。行人被眼前这个小孩的一大堆行话给迷住了,只好停下脚步掏钱买报。
有时候,某个大腹便便的联邦法官,有时候,某个律师或者银行家会带着他到他们家里去,想让他给他的夫人或家里的其他人表演那一套推销言论,演完后会给他20分硬币作为报酬。“你们觉得怎么样?”他们彼此交换看法。
开始的时候他会在附近一带卖完最初的一批杂志,然后会到郊外山上的树林里跑一个大圈子,最后来到肺结核病疗养院,在那里他卖得既快又轻松——用卢克的说就像“刚出炉的蛋糕”一样——买主有医生、护士、胡子拉碴的敏感犹太人、向杯子里吐浓痰的瘦弱病人、不断轻声咳嗽但却坐在椅子上冲他微笑的年轻漂亮女人。这些漂亮女人付钱的时候,会用温暖、细软的手碰一碰他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