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使之梦(16)
刚开始读小说的时候,他不重爱情,而重功利。男孩子们看的书里,往往能读到像稻草人一般的女性。她们都有长长的秀发、水灵灵的眼睛,她们品性纯洁、心地善良,但是却没有多少见识。他对这种女性形象非常满意。她们都是英雄行为的最后赏赐,在关键时刻英雄常用子弹或者拳头从恶棍手里把她们解救出来,然后她们会以身相许,英雄还会获得巨额的财富。
他读遍了图书馆书架上供男孩子看的全部书籍,而且还不厌其烦地读遍了那些情节雷同的艾吉尔小说故事——《勇气与运气》《沉浮全要看自己》《勇气》《杰克的病房》《穷孩子约德》等几十本书。他心满意足地饱览那些描写发大财的故事(少年读物关注这一主题历来没有人注意过)、所有生财策略和致富的捷径,例如铁轨松动后小英雄及时通报险情,火车最终脱险,小英雄受到褒奖;或者有人捡到装有大量金钱的钱包、物归原主的故事;或者把本以为不值钱但实际却价值连城的公债券归还原主的故事;要么就是主人公在都市里遇到一位嗜酒如命、难以自拔的大富翁,最后得到资助的故事;等等。
他关注所有和钱有关的细节——恶棍般的财产监护人以及卑鄙的儿子共同侵吞了主人的财产,总额有多少。要是书中没有交代这笔钱的利息等情况,他自己就会把它计算出来,要是已经给出了数目,他会把年收入按月和星期换算出来,然后开始想象可以拿这笔钱购买什么东西。他的胃口并不小,20万美金以下的财产绝不会让他满意的。收入按每月6%计算的话,10万美元的日子会过得紧巴巴的,不可能随意乱花。要是因为做了好事而得到2万美元的奖赏,他会非常气愤的,因为他觉得那点钱只能管一时的温饱,将来的生计还是没有任何保障。
他和好朋友们建立了一个不断交换图书的网络,彼此相互借阅,错综复杂。参与者有迈克斯·艾萨克,屠户之子大鼻子施密特。后者拥有全套《罗夫子弟》的冒险故事。他把甘特家的书架彻底翻了个遍,阅读了《伊利亚特》和《奥德赛》的翻译本,还看了《钻石狄克》和《水牛比尔》,以及艾吉尔小说故事。后来,他对这一类书籍逐渐失去了兴趣,而对异性的欲望开始蠢蠢涌动起来。于是他便豪情满怀地开始阅读起浪漫色彩浓厚的传奇故事了,想要在书中寻找激情四射的女人,体会她们温柔的呼吸。她们只要轻轻一碰他,他便会火烧火燎。
洗劫完父亲丰富的书架之后,他发现自己完全被基督教文学奇异瑰丽的场面深深吸引了。只有约翰·加尔文忠实的信徒才能欣赏狄奥尼索斯所赐予的奖赏。他一面祷告一面喘着气,用神圣的爱守护着人间烟火,把圣洁的女人描绘得比异教淫妇更加迷人、刺激。
可不是吗,他心想,他也会得到一块蛋糕吃的——他要的是一块婚礼蛋糕。他一心渴望做个好人,他必须把这份爱献给一位贞女;他立誓只会迎娶纯洁的女人。他从书中得知,这样做必有后福,因为好女人往往具有动人的姿色。
在不知不觉中,他明白了那些追求享乐的人经过许多磨砺之后才能明白的道理——生活中绝对没有现成的幸福供你去享乐,只有老老实实,循规蹈矩才能获得幸福。他从小就充满热情地遵守社区的所有规范:从小时候起,每个礼拜天的早晨他都要接受基督教长老会的过滤和净化,这种沉淀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深深的痕迹。
他把自己置身于小说中无数英雄人物之列,并把这些英雄的生命延伸至书外,在现实的灰暗世界里突出他们的力量。现在,他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敢于战斗的青年牧师,为了消灭贫民窟的贫穷,孤身一人同教会中那些有钱有势的敌对势力开战。在他伟大的斗争中,总有那位百万富翁的漂亮女儿支持他。他最终为上帝、为穷人,也为他本人赢得了胜利。
他们静静地站在圣·托马斯巨大、空荡荡的教堂里。在大教堂的里面,老麦克尔轻轻地把纤细的手指放在风琴的琴键上。最后几缕余晖透过西边的窗户斜照进来,就像荣耀的飞云落在美维林疲倦的脸上,好像神赐的祝福。
“我要走了。”过了一会儿他说道。
“要走了吗?”她小声地问,“去哪儿?”
风琴的乐声开始变得低沉起来。
“到那里去,”他随便指了指西方,“就是那儿——到‘他’的子民中间去。”
“要走了吗?”她毫不掩饰声音的颤抖,“要走了吗?一个人吗?”
他伤感地微微笑了一下。太阳已经下山了。黑暗遮住了他似乎有些湿润的眼睛。
“是的,一个人,”他说,“19世纪以前不就有一个比我更伟大的人独自去那里了吗?”
“一个人?一个人去吗?”她的嗓子开始有些哽咽了。
“可是在我走之前,”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讲起来,竭力装出平静的语调,“我想跟你说——”他又顿一下,使劲克制着自己的感情。
“什么事?”她低声地问。
“小姑娘,我永远都忘不了你,永远忘不了。”他突然转身走了。
“别走,你一个人不能去!你一个人不能去!”她突然拦住了他。
他猛地转过身,好像被子弹打中了一样。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他嘶哑地喊道。
“噢,难道你还不明白!你还不明白!”她恳求地伸出两只小手,声音都变了。
“格雷丝!格雷丝!我亲爱的,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你这个傻孩子!噢,你这个可爱的傻孩子,这么久了难道你还不明白——自从我在墨菲大街收容所里听你布道那天起一直到现在?”
他使劲把她搂在怀里;她瘦弱的身子紧紧依偎着他;他弯下腰抱起她,而她的双臂则温柔地绕过他宽阔的肩膀,勾住了他的脖子,把他乌黑的头拉向自己。他埋下头,激情地吻着她紧闭的双目,吻她细长的脖颈,吻她微启的两片香唇。
“永生永世,”她郑重其事地说,“愿上帝能做证。”
此刻,风琴的乐声越来越激昂起来,变成了胜利的赞歌,欢快的乐章洋溢在教堂巨大的黑暗里。老麦克尔全身心充满热情地弹奏着曲子,与此同时,热泪止不住顺着他苍老的面颊流了下来。但是他却勉强泪中含笑。隐隐约约地他看见这两位青年男女亲密地拥抱在一起,重演了自古以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口中不禁喃喃自语:
“复活与生命,周而复始,从最先到最后,从开始到结束……”
尤金从书本里抬起头,眼睛里含着热泪,望着穿过图书馆窗户的阳光。他快速地眨了眨眼睛,咽了几下口水,使劲地吸了吸鼻子。啊,真好!啊,真好!
这时候,那帮土著见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同时为自己的惨重损失而狂怒不已,于是便在陶米的率领下,开始朝山崖的脚下慢慢前进。陶米脸上涂着可怕的颜色,一边狂呼乱叫,一边督促队伍继续前进。
格兰德宁瞧了一眼空空如也的子弹袋,轻轻地骂了一句。他注视着山下蜂涌而来的人群,咬着牙把仅有的两颗子弹装进了柯尔特式自动手枪里。
“我们自己用吗?”她平静地问。他点了点头。
“就这样结束了?”她低声说,但是没有一丝的胆怯。
他又点了点头,把脸转了过去。过了一会儿,他苍白的脸开始对着她。
“只有一死了,维若妮卡,”他说,“可是我有话要说。”
“说吧,布鲁斯。”她温柔地回应着。
这是他第一次听见她呼唤自己的名字,内心激动不已。
“我爱你,维若妮卡,”他说,“自从我在海滩上发现你奄奄一息的那一刻,我就爱上你了。那几天晚上,我整夜都睡在你的帐篷外面,倾听你平静的呼吸声。现在,死亡就要到来了,我不能再沉默下去了。我要说,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你。”
“最亲爱的,最亲爱的。”她低声说着。而他见到她已经满脸泪水了:“你为什么不早说呢?我从一开始就爱上你了呀。”
她朝他靠了过去,两片薄薄的嘴唇微启着、颤抖着,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当他赤裸的手臂猛地把她搂在怀里时,两个人的嘴唇长时间紧紧地贴在一起,难以分离。在这生存和死亡最后的关键时刻,他们把一生中所有的压抑和情感释放了出来,在死神即将到来的这一刻,他们二人心灵交融在一起,获得了最后的胜利。
远处的炮声依然在空中回响。格兰德宁迅速抬头看了一下,吃惊地揉了揉眼睛。在那边小岛的港湾里有一艘细长的驱逐舰正在掉转身来。就在他张望的时候,一枚五英尺长的炮弹呼啸着在土著人曾经停留过的地方爆炸了,火光闪过,立刻燃起了一柱白色的烟雾。那些土著人吓得屁滚尿流,惊恐地怪叫着,然后拼命地朝自己的独木舟跑去。这时候,驱逐舰上早已经放下了一只小船,几位身穿蓝色制服的强壮水手快速地驾船朝岸边划了过来。
“得救啦!我们得救啦!”格兰德宁大声地喊起来,一边蹦跳着向驶来的小船挥手致意,忽然他又停了下来。
“该死的!”他咬牙切齿地低声骂了一句,“噢,该死的!”
“怎么啦,布鲁斯?”她问道。
他冷冷地回答:
“一艘驱逐舰刚刚驶进港湾,我们得救了,穆林小姐,我们得救了,得救了!”然后酸楚地笑了笑。
“布鲁斯!最亲爱的!到底怎么回事?难道你不高兴吗?你的行为怎么这么古怪?我们就要永远在一起了。”
“在一起?”说完他发出了刺耳的冷笑声,“噢,不行,穆林小姐。我是知趣的。你觉得老穆林会让自己的千金嫁给布鲁斯·格兰德宁,一个浪迹天涯、不务正业、没有多大本事的傻小子吗?噢,不会的。一切都结束了,该说再见了。”他边说边痛苦地笑了笑。“总有一天我会听到你和某个公爵、侯爷或者外国的阔少结婚的。好了,穆林小姐,再见吧,祝你好运。我们要各奔前程了。”说完便转过了身子。
“你这个傻小子!你这个可爱的小坏蛋!”她扑了过去,伸开双臂勾住了他的脖颈,把他抱得紧紧地,还轻声地责怪着,“你以为现在我会让你离开我吗?”
“维若妮卡,”他喘着粗气,“你这是真心话吗?”
她的双颊泛着红晕,双眼含情脉脉,但却无法对视他敬慕的眼光。他狂喜地把她拉进自己的怀中,两个人的嘴唇再次紧紧地贴在一起。但是这一次他们都沉浸在甜蜜之中,浑然忘记了一切,只预示着永生的美满与幸福。
哎呀,我的宝贝,尤金的内心充满了喜悦和难过——之所以难过是因为书已经读完,再没有下文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揉成一团的手帕,捂着鼻子使劲地擤了一下,似乎要把所有内心的荣耀和情绪全部擤出去。噢,老布鲁斯·尤金啊。
在幻想中,他被带进了一个更高的内心世界。他摆脱了生活中所有的丑陋和污点。他和那些可爱的、具有良好品行的人们共同生活在一个高尚而庄严的世界里。他欣喜地看见自己和贝茜·巴恩斯待在一起,她那双清纯的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双唇在渴望中颤抖着。她哥哥奥尼斯特·杰克紧紧地握着他那双大手,他感受到了对方真挚的友情。两颗勇敢的心灵融合在一起,四目对视,从泪花闪烁的眼睛里,他们想起了危险时刻订下的誓约,想起了二人肩并肩平静而坚定的出生入死。
和所有人一样,他尤其渴望两样东西:一件是要有人爱他,另一件就是要出人头地。在他的脑海里,功名并没有什么确定的形式,但是所有的成就,所有的成功都局限在家乡的范围里,局限在阿尔特蒙的人们中间。这个小山城对他有着至高无上的巨大权威。在孩子幼小的自我观念中,这座小城就是地球的中心,就是全部生命的动力和核心。他想象自己在战场上赢得了拿破仑式的胜利,率领他英勇无畏的战士,闪电一般冲锋陷阵,突袭、诱惑、包围、消灭敌人。他把自己看成一位年轻的商界巨子,具有无边的权势,所向无敌,腰缠万贯。又把自己看成一位法庭上能言善辩的刑事案律师,在公堂上口若悬河,令所有在场的人惊羡不已——不管怎样,每次外出旅行回来的时候,他总能看见自己谦逊朴实的脑袋上戴着荣耀的花冠。
在这迷雾笼罩的山城之外,所有的世界只不过是充满幻想的奇境而已,那里有生活的激荡,有精灵看守的果园,有各式各样的美酒,有光怪陆离、美轮美奂的城市。他从那里返回,进入真实的生活中心,回到自己的家乡,带回所有宝贵的战利品。
对于情欲的诱惑,他虽然觉得甜蜜,但却浑身发颤——他拒绝了最难抗拒的引诱之后,终于能保持自己的清白和尊严。那个富翁美丽的妻子遭到了粗鲁丈夫的当众羞辱,布鲁斯·尤金挺身庇护了她。这位孤独妇人的芳心因他而融化,她把尤金请到她的家里,点起了红红的蜡烛,在杯盘交错中亲密地向他细诉心曲。在摇曳的烛光下,她缠绵、渴望地向前倾斜着身子。她的身体包裹在光滑的天鹅绒里,但是他却轻轻推开了勾在脖子上的丰腴双臂,以及紧贴上来的柔滑而坚实的胴体。在神话般的巴尔干半岛,那位金发公主——“玩具王国”以及“玩偶骑兵”的女皇,情愿把一切都舍弃不要而委身于他,但是他却神情庄重地予以拒绝,在边塞疆外演出了动人的一幕。他低首亲吻她樱桃般的红唇,并向她道别,同她做永久的诀别。除非有朝一日发生革命变故,她和他共同变成平民百姓,他才会前来娶她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