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意象(2)
西晋陆机(公元261—303年)《文赋》说:“虽离方而遁圆,期穷形而尽相”;“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相”是物相,即形状,“穷形尽相”指文章所描写的形、相与对象的完全契合;“意不称物”“文不逮意”,指言、物、意不能相得。可以看出,魏时正始玄学关于言意关系的理论,在这里已被引进文学理论。稍后的挚虞(公元?—311年)在《文章流别论》中提出了“假象尽辞,敷陈其志”的命题(“情之发,因辞以形之,礼义之旨,须事以明之。故有赋焉,所以假象尽辞,敷陈其志”)。说赋这种文体是虚构形象、极尽辞巧以陈其志,这显然也是在诗文理论中运用了言意关系的学说【39】。不过,“意”“象”还没有作为一个诗学范畴加以明确。
在诗文论著中,最早把“意象”作为一个诗美学概念标举的,是南朝齐梁时代的文论家刘勰。他的《文心雕龙·神思》谈到诗文创作时说:
然后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
这里的“意象”,指作者据客观事物表象所形成的审美意象,与我们现在所说的“意象”相当。可以说,古典诗学的“意象”说,至此已经形成,只不过当时还没有深入阐发。
到了唐代,由于诗歌创作的极大繁荣,对于意象的追求,已成为诗人自觉的实践,因而理论的总结也更加符合诗歌的艺术规律。“诗家天子”王昌龄在《诗格》中说:
“诗有三格”,“一曰生思。久用精思,未契意象,力疲智竭;放安神思,心偶照境,率然而生。二曰感思。寻味前言,吟讽古制,感而生思。三曰取思。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因心而得”。
王氏根据一般创作经验,把诗歌创作过程分为三种模式。第一种是“灵感”式:凭空苦想,“意”未能与“象”契合,头脑一片模糊,弄得精疲力竭;思想放松下来,心灵偶然与特定的诗境碰撞,灵感即率然而生。这是苦思不着,偶然得之。第二种是从前人的作品中获得启示。第三种是从客观事物的体验中,心神与物境相融合,深有感悟,因而获得诗情。王氏在这里把诗思、物象、意象之间的关系及诗思的获得过程的各种途径,都作了扼要的描述与概括【40】。应该说比刘勰更进一步。这可以看作“意象”说的丰富。
晚唐诗家司空图,总结自己和前人的艺术经验及意象学说的理论成果,从诗歌创作的构思规律着眼,也将“心意”与“物象”整合为一体,在《二十四诗品·缜密》中指出:
意象欲生(出),造化已奇。
意谓构思的审美表象孕育成功时,所要表现的对象也就呼之欲出了,连造化也已惊奇。
到此为止,所谓“意象”,都只是诗人心中所孕育着的审美表象,还没被诗歌语言所物化,因而还只是内在的即意念中的形象。这就是诗歌意象的本质特征,但意象理论还未普遍用于诗文论著。
值得注意的是,“意象”已进入书法理论。中唐书家张怀瓘《文字论》说:“虽迹在尘壤,而志出云霄……或若擒虎豹,有强梁拿攫之形;执蛟螭,见蚴蟉(音幼六)盘旋之势。探彼意象,如此规模。”意思是说,书家依据体物会心所营构的书法表象写出灵便飞动的作品【41】。这与刘勰“窥意象而运斤”的理论一脉相承。可见,刘勰所定型的“意象”说,也是艺术创造的构思规律的一般概括。
(三)泛化:宋一元
宋以后,“意象”概念用于诗文及书画评论更为普遍了,但也泛化了:或当作诗歌语象形成/唤起的艺术境界,或看作总体风貌,或作为物化了的艺术形象,或仍将“意”“象”分别对待;“意象”作为审美表象的专门概念在诗论和画论中都时有援引和发挥。
宋初梅尧臣《续金针诗格》说:“诗有内外意,内意欲尽其理,外意欲尽其象:内外意含蓄,方入诗格。”“外意”指描写对象的外部特征或诗句的外部层面,“内意”即诗人所寄托的情怀或义理。前者偏于“象”,后者着重“意”。欧阳修《六一诗话》说梅氏主张“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将“意”与“象”分开来说,实际是强调诗歌整体意象的含蓄特性,可视为对意象学说的丰富。其后,北宋末年的《唐子西文录》说:
谢玄晖诗云:“寒城一以眺,平楚正苍然。”“平楚”犹“平野”也。吕延济乃用“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谓“楚”木丛。便觉意象殊窘。
这里的“意象”,似指由物化的诗句所形成的审美境界(意境),比刘勰所说的“意象”又多了一层意外象外的内涵。这是将“意象”一词正式用于诗歌评论,而且用得很有创造性。
明代,陆时雍《诗镜总论》说:“齐梁老而实秀,唐人嫩而不花,其所别在意象之际。西京崛起,别立词坛。方之与古,觉意象蒙茸,规模逼窄。望湘累之不可得,况三百乎!”朱承爵《存余堂诗话》指出:“诗词虽同一机杼,而词家意象,亦或与诗略有不同。”胡应麟《诗薮》云:“子建杂诗,全法‘十九首’意象,规模酷肖,而奇警绝倒弗如。”陆、朱二氏此处所说的“意象”显然指不同时代诗歌和诗与词两种体裁的艺术风貌或风格的差异。胡氏则指艺术风格的模仿。
李东阳《怀麓堂诗话》说:“‘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论者以为至妙,予不能辩,但恨其意象太著耳。”陆时雍《诗境总论》说:“《河中之水歌》亦古亦新,亦华亦素,此最艳词也。所难能者,在风格浑成,意象独出。”李、陆二氏在此所说的“意象”,又显然指诗歌所描绘的艺术形象。前者嫌该诗形象过于直露,了无余味,似偏于意,即梅尧臣所说的“内意”;后者赞其形象鲜明独特。
李东阳《麓堂诗话》说:“‘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人但知其能道羁愁旅况于言意之表,不知二句中不用一二闲字,只提掇出相关物色字样,而音韵铿锵,意象俱足,始为难得。”王世贞《艺苑卮言》云:“‘神光离合,乍阴乍阳……’此子建赋神女。其妙处在意不在象。”陆时雍《诗镜总论》指出:“三百篇赋物陈情,皆其然而不必然之词,所以意广象圆,机灵而感捷也。”这三则评论中的“意”与“象”是分别列举的。
由此可见,在宋以后的诗文论著中,意象理论的确是普及了,而意象概念的运用也相当灵活。但在画论中倒能看见较为确定的用法。
明代画家李日华《竹嬾画媵》说:
大都画法以布置意象为第一。
清代画家方薰《山静居画论》说:
古人作画,意在笔先……未画时,意象经营,先具胸中丘壑,落笔自然神速。
这显然又与晋唐以来“意在笔先”的书画理论一脉相承了。然而,“意象”作为审美表象的特质,倒是明白的。
如前所述,意象学说,应该是中华民族汉语言文字所制约的“形象中心主义”思维或称“象思维”方式必然生成的硕果。但在近代西方也出现了意象理论。
“意象”在西方心理学中即是“表象”或“心象”,英语为“image”,也就是人脑中保留的对于认知对象的映象。18世纪中叶,德国美学家莱辛的《拉奥孔》已将诗人和读者想象中的形象称为“意象”。但直到18世纪初,康德在《判断力批判》中论述了“审美意象”之后,心理学上的表象或心象才过渡到了“美学的彼岸”。然而对于“意象”的理解并不单一。1956年,美国密歇根大学教授保尔丁的《意象》一书,从人类行为科学探讨意象,将它分为空间意象、时间意象、感情意象、确定或不确定的意象、真实与不真实的意象、公众意象与个人意象等十大类,但未对意象的构成作出解释【42】。
在西方美学家中,克罗齐的观点颇有影响。他认为,“诗是意象的表现,散文则是判断或概念的表现”。他强调说:“艺术把一个情趣寄托在一个意象里,情趣离意象,或意象离情趣,都不能独立。”【43】
这实际上仍是康德“审美意象”说的沿用。不过,克罗齐将情趣与意象的契合作为艺术(包括诗)的根本特性,却是很有见地的。
此后,英美现代派诗歌的宗师T.S.艾略特1919年评《哈姆雷特》时,又提出了有名的“意之象”的理论。他说:“表情达意的唯一的艺术方式,便是找出‘意之象’,即一组物象一个情境、一连串的事件,这些都会是表达该特别情意的方式。如此一来,这些诉诸感官的经验的外在事象出现时,该特别情意便马上给唤引出来。”【44】深受中国古典诗歌影响的当代美国意象派主将庞德,在其草拟的意象派“三原则”中明确提出“绝不使用任何无益于表现的词,即用纯意象或全意象”。后期意象派代表理查德·奥尔丁和艾米·洛厄尔制定的意象派“宣言”的“六原则”中规定“要呈现一个意象”,要求诗歌“恰切地表现个别事物,而不应当处理模糊的一般概念”【45】。西方美学或文论所说的“意象”,除了康德和克罗齐,大约都指诗人或艺术家创造的“意之象”。西方的意象学说在“五四”以后又反过来影响我国对于传统一概否定的新诗界。
由上述可见,在我国意象学说发展的流程中,“意象”概念的外延和内涵都较复杂。在形成阶段,“意象”外延指诗文创作构思过程中的审美表象,其内涵包括心与物、情与理及艺与道等多种要素内在的有机融合。在泛化阶段,诗文理论中,“意象”的外延或指作品的语象(形象),或指作品形象所生成的境界,或指个人、流派甚至时代作品的风貌/风格;其内涵也分别包括不同程度、性质的心物、情理及艺、道的统一。当“意”与“象”分列对举时,“意”的外延偏指审美情思、创作设想等主体的内在因素,“象”的外延偏指表现对象性状等客体的外部因素,其内涵也因具体的语境而定。在书画美学中,“意象”的外延、内涵与诗文意象学说形成时期相当。而西方的“意象”概念,自庞德和克罗齐之后,外延与内涵都较明确而稳定,即指传达审美情感的艺术形象。这当然只是大致的归纳。
二、意象的基本类型
意象,作为诗歌的细胞,是多种多样的。进行适当分类,有助于深入了解它的形态特征、结构方式和性能、风格。中国古典诗歌意象,可以从不同角度考察,将它们划分为若干系列类型。例如,取象范围、构象机制、结象方式、用象意图及呈象风格等,都可以作为审视角度。
(一)依取象范围划分
意象,都是对象与诗人情趣相契合的心理结构。对象,都存在于一定的时间、空间,都是相对静止或运动,相对独立或依存的;还有超越特定时空,在民族文化审美心理深层结构中凝结下来的原型意象。因此,依取象范围分,即有时间性、空间性、时空性,静态、动态和原型等类型。这里只谈时间性、空间性和原型三种意象。
1.时间性意象
先说时间意识与时间性意象的关系。
大到宇宙天体,小至基本粒子,一切物质的存在、运动,无不表现为一定的延续性和顺序性,并有一定的伸张性,以显示物质的体积、形状、位置和趋势。因此,概括来说,以物象为根柢的意象之花,总是属于时间性、空间性或时空综合性的范围。人们也总是把时间和空间当作两种基本的感性框架【46】;但诗人取象的具体来源,却是与他的感性活动直接联系的。因而,无论时间性的意象或空间性的意象,都必然具有多种形态。
相对论表明,物理时间也没有绝对意义。诗人有自己的“时钟”,可以任意拨动。诗歌的时间性意象,表现诗人对时间的体验。而时间又本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永恒”。自古以来,人们只有通过一些应节而生的现象,以感受它无限生命的律动。流逝的过去、进行的现在、趋向的将来,在这无形的历史长河中,诗人缅怀、礼赞、感叹、诅咒、向往、期待……寄情于那些浮沉、隐现、进退、兴衰于实际和想象中的人事、景物,生成无数时间性的意象,以表达他们对于特定时间所发生或将发生的一切事物的情感。
下面谈一谈时间性意象的发展历程与不同形态。
从审美意象发展的历程看,时间性意象有相当长的发展过程,有几种不同的形态。
第一,生活时间性意象。例如:
①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
——《击壤歌》
②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音必波),二之日栗烈(即凛冽)。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饁(音叶)彼南亩,田畯至喜。
——《诗·豳风·七月》
③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诗·小雅·采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