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意象(3)
这些都是最古的诗歌。例①诗人以跟太阳同步作息的时间性意象,概括凭双手劳动生存的日常生活,表现劳动者对自己力量的坚信和对神权、君权的大胆怀疑。本诗最早见于东汉王充《论衡·艺增》。为尧时老人所歌之说未必可靠。“凿井”“耕田”之事,应在农业较为普及的周代。不过,这也可以看作我们祖先主体意识的最早觉醒,也可说是我国远古乐感文化心态的典型表现。可惜,它像电光石火,一闪即逝了。例②诗人由眼前时令的变化,即七月火星下沉,知暑退将寒,担心面临的一切。七月西沉的流火、九月的寒衣、一月的冷风、二月的严寒、三月的备耕活动、四月的田间劳作,妻室儿女馈食田野、农官的欢喜,这些时间性意象,描写了农夫劳苦、忧愁的生活。“七月流火”是现在进行的时间性意象,以下都是未来的想象中的时间性意象,这些又都是以往经验的预示。因有实在的生活基础,所以才那样真切。例③“杨柳依依”和“雨雪霏霏”两个过去和现在的时间性意象形成的鲜明对比,含蓄而强烈地传达了诗人物异人非的深沉悲痛。
现代心理学和物理学,把时间分为物理时间和心理时间(如构造心理学家铁钦纳和伟大的相对论创始人爱因斯坦)。上述时间性意象都是现实物理时间较为真实的反映。在远古诗歌中,这是最常见的陈述性时间意象,属于所谓“赋象”之列。在诗人时间思维的发展阶梯上处于起步的初级。但《诗经》中已有了心理时间的夸张而婉曲的表达。如《王风·采葛》:
彼采葛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
这里,诗人通过夸张了的时间意象,反复咏叹,把对恋人的相思苦情表达得何等热烈!这里的“三月”“三秋”“三岁”都不是抽象的数字概念,而是诗人刻骨相思、时日难熬的情感状态。虽然夸张,却很真挚。表相思之情、行役之苦的诗,多以这类时间性意象传达心中的恩爱与幽怨。这类诗里所描述的意象都是应节而变的,不直接写时间,而时间意识却表现得非常明显。即是说,这些时间性意象,既不是单纯的物象,也不是时令的客观点缀;它蕴含着此时此景所感发的诗人复杂的心理内容,体现着与这种心理内容相激荡的情绪状态。须仔细体会才能领略意象的底蕴。
上述两种情形,无论是对于时令景物的客观描述,还是对于心理时间的夸张表达,都以诗人的生活经验为依据,以传达诗人的生活情绪为指归。这种由生活实践到生活情感的时间性意象,可称为“生活时间意象”。
“生活时间意象”,一般以个人的生活体验为直接表现对象,时间本身还只是一个配角。但是,这类意象已经体现了诗人对于时间的高度敏感和我们的祖先对于时间与人类生活关系的密切之深刻洞察。这得力于我国古代高度发达的农业生产——农事要求人们极端重视时间的变化。【47】
第二,社会时间意象。
随着社会意识和儒家实用理性的发展,时间意识也有了新的进步。诗人往往超越个人的感性经验和狭隘利益,对国家民族的历史教训、当前危难和未来命运进行思考,以发抒忧国忧民和悲天悯人的情怀。这种意象以诗人对现实和历史的理解为依据,以传达诗人的社会理想为目的,因而可称为“社会时间意象”。这便赋予某些时间性意象以巨大深刻的伦理道德内涵和庄严崇高的悲剧品格。如《离骚》第八节,诗人列举有史以来直至周代反面和正面的人事,依现代的眼光看,已作为经验材料淀积在民族的文化心理,成为两种对立的“原型意象”【48】。而在屈原的时代,也许只作为淫佚贪暴和圣哲茂行两类历史意象被援引,但人们却由此感到诗人举贤授能的政治主张,对怀王后期和顷襄王时代君昏臣佞、奸邪当道、忠良遭逐的黑暗政治的控诉及坚持真理、忧时愤世的深沉悲痛。又如左思《咏史》: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彼百尺条。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左思是西晋与陆机、潘岳同时的著名诗人。出身寒微,仕途不遇,因而对当时贵族门阀专权的现实极为不满。他的咏史诗以遒劲雄浑的风力,表现了对不合理现实的抨击。这首诗有三组意象。第一组是自然景物,第二组是官场贵胄,第三组是下僚英俊。第一组涧底松、山上苗,两个意象,是“兴而比”,连类而喻官场门阀制度的现实:高高在上的“世胄”,抑郁潦倒的下僚英俊,形成鲜明对比。这种野草蔽苍松的现象难道是偶然的吗?诗人概括地说,这是家族的政治地位造成的,由来已久。西汉宣帝时,金日磾、张安世两个贵族世家,凭借祖宗的功业,七代充当帽上带有貂鼠皮的皇帝内侍;而冯唐,人才奇伟,但从汉文帝经景帝到武帝三朝,白发苍苍,仍居郎官小职。这一组对立的历史意象当然是有力的明证。这里,诗人对于社会不平现象的认识,已经从个人的切身感受,上升到了历史哲学的高度。这使他的控诉与批判,超越个人的愤激而具有普遍的理性内容。
第三,人生时间意象。
汉末以来,全国大一统政权崩溃这种社会大变迁,带来文化思想的又一次大解放。以“人的觉醒”为内涵的新思潮、新人生观勃然兴起【49】。个体的生命价值受到前所未有的珍视。但社会斗争的残酷、自然法则的无情,都使这种个体生命的价值难以实现和保持。因而反映在诗歌的审美心理上,便是对“时间—生命”的高度敏感。诗人们在对日常世事、人情、节候、名利、享乐等的咏叹中,往往流露出“生命短促、人生无常”的哀伤。这时的诗歌意象所体现的时间意识,是一种人生和命运的主题。这种意象,可称为“人生时间意象”。《古诗十九首》开一代先声。如“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飘尘”;“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类似例子,俯拾即是。下面看几首诗: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也不寤。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这是《古诗十九首》之十三。过去,这类诗歌被视为宣扬人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思想的作品,但从古代诗人时间意识的历程看,这里则体现了诗人对于时间与人生的矛盾关系的彻悟。诗人由“郭北墓”想到长寐不寤的陈死人;想到人生如寄,命如朝露;想到日月更替,年岁推移。这严酷的自然法则,虽圣贤也不能超越。眼看那些追求得道成仙的人,又多为药石所误,反而丧生。因而不如吃好穿好,快快乐乐地安度一生。这不如“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的观念积极,但比之“服食求神仙”的虚妄,却是较为实际的态度。这里,死人、黄泉、朝露等,都是表示生命短促观念的意象;乔木、阴阳、岁月、金石等,则是表示时间永恒观念的意象;而饮美酒、服纨素等,则是享乐观念的意象,也是在永恒无限的时间里寄托暂时有限生命的象征。对于生命短促、时间永恒的咏叹,在《乐府》里已经出现,如《薤露歌》《长歌行》,而后者大有把握有限生命建立无限功业的气概,这也是汉代开拓精神的反映。但毕竟少见,而且从性质上看,仍属于先秦理性精神的延续,是积极入世的人生观的充分表现。只有汉末新的以人为核心的思潮兴起,对于人生感喟、咏叹才会那样频繁,那样强烈,那样深沉,对于生命的热爱才那样执着。例如:
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景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曹植《赠白马王彪》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何如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阮籍《咏怀》十七
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
——刘琨《重答卢谌》
这些诗人都是心怀壮志,生不逢时,或遭受挫折的。他们对于现实都极为不满,伤时忧生,在所自然。但时间既为严酷的自然规律,圣贤难度,那就不止壮志难酬者悲哀,亨通显达的权贵们也常浩叹。如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曹丕《短歌行》“人亦有言,忧令人老。嗟我白发,生亦何早!”这“时间—生命”的长歌,可以说是贯穿古代的永恒主调。不过,具体内涵却因人而异。再看: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李煜《乌夜啼》
这并非李煜最著名的作品,但它的表达方式却有些特色。论者指出,其特色表现在布局上:描写的事物不够连贯——上阕写林花、寒雨、风,下阕写胭脂泪、人生、水,比喻夹议论,看上去互不相干,读完又觉气韵贯通,有情有景,如泣如诉,把一个亡国之君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展现在读者面前。从意象分析,无论是褪却春红的林花,还是流着粉泪的情人,都是李煜从他的帝王生活中提取的与他密切相关的意象。现在当了亡国之君,眼前暮春景物的变化,自然会引起对往日淫佚生活的回味与留恋。上片自然景物的三个意象,都是时间性的:谢红的林花,表明春光的逝去,而朝来的寒雨、晚来的冷风,正如局势变化的急剧,意想不到,只有无可奈何地感叹了。上片可以说是“兴而比”。下片的意象,看来的确不太高雅,人们真有理由怀疑他当了亡国奴之后,还“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了。但“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比喻,以两个永恒的时间意象,把个人生活的特殊体验普泛化,获得人们情感上的共鸣与心理上的认同,从而使他原来的庸俗情调,升华而为人生坎坷命运的悲剧性哲理。而这种哲理性的意象,也正是中国民族文化审美心理的深层结构——生命意识的表现形态之一,即生命忧患意识。这大概就是后代许多善于抒写离情别绪的高手如秦少游、李清照等,在境界与格调上稍逊一筹的奥秘所在吧?!
2.空间性意象
先说空间意识与空间意象的关系。
空间,如前所述,物质存在的基本形式之一,同时间一起,也是人们认识事物的“感性框架”。看得见的固体、流体物质固然有空间,看不见的气体和微小物质也有空间,不过得靠显微工具或相关事物去把握它。总之,有物质存在即有空间。这是对空间的哲学概括。
在人们的实践经验里,没有抽象的“空间”。古希腊人心目中就没有“空间”概念,只有“事物的位置、距离、范围和体积”【50】。这也许是古代人类空间意识的共同特征。
以现代人的眼光看,空间的“感性框架”似有两种形态或两种层次:第一,个体空间,即具体事物的二维或三维形状,如轮廓、面积、体量、位置等。第二,整体空间,即事物之间的距离、范围、方位及相互关系所形成的有一定立体向度的感性区域,或称感性世界【51】。空间感性框架的这两种形态,便是诗人空间意识的基础,因而诗歌的空间性意象也大体可分为个体空间意象和整体空间意象两种类型。但这两种空间意象,在远古的诗歌里常常要和其他意象配合构成诗境。以空间意象为主,偏重于抒发空间感受的诗歌,大约晚至周代后期才出现。如《诗·陈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遡回从之,道阻且长;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遡回从之,道阻且跻;遡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遡回从之,道阻且右;遡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这是著名的周代恋歌。看来,诗人所欢乃在大水彼岸。由于水阔路遥,只好望洋兴叹。这里的蒹葭、白露、水、漫长而阻隔的道路,水中央、水一方、水之湄、水中坻(音池)、水之涘、水中沚等,都是个体空间意象。这些个体空间意象组合而成水面宽阔、蒹葭丛生、繁露瀼瀼的整体空间意象。也即诗人与“伊人”生存、活动的世界。“伊人”的意象是诗人咏叹的对象,没有她,这些空间意象便失去了意义,诗情也就无从表达了。在这里,伊人、诗人,由于广阔的水域相阻,可望而不可即,人物意愿与空间意象的巨大矛盾,形成强烈的情感张力:越是可望而不可即,诗人越想“从之”,相思之情因空间阻隔而愈加炽烈;加之回环反复、一唱三叹,情韵悠然,感人至深。又如《诗·陈风·泽陂》: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寤寐无为,中心悁悁。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这里的空间意象是纯粹的环境。朱熹注“陂”是“泽障”,诗人因此看不见美人。若此,本诗的空间性意象的构成及作用与上一首相当。但是对美人的描写,又揭示了另一层“障碍”:美人的矜持与庄重,使人望而却步。诗人的情感比上一首又多了一层变化。这是由心理距离形成的心理空间障碍。
由上可以看出,在这类诗里,审美意象特别是整体空间意象,一方面是作为诗中人物活动的环境区域,另一方面又是激发诗情的空间条件。正如张惠言《蕙风词话》所说:“无词境即无词心”,没有空间距离的阻隔,即不会有强烈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