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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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2)

这时,老A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抬起一只脚,把周围的灰尘扫到那个干净的半圆中,然后抬起头来看着我,上扬的嘴角已没有刚刚那么僵硬,“好吧!谁又能去强求自由意志呢?我把这张纸片放在这里,上面有一串数字,是个随时能打通的电话号码。如果你想合作,打给我。你知道这种能力,只有两个人合作才算得上完整。兄弟,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什么也没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桥墩后面。我在那里站了十分钟,然后走过去捡起那张裁剪整齐的蓝色纸片放进运动裤的口袋,以几近危险的速度穿过马路回了家。

我在快捷酒店里躺了四个小时后,恢复了一些精力,但内心依旧找不到依附感,更别提身在异地、孤独地躺在宾馆中这种事。

我拿起手机打给冯依依,没人接,于是从被窝里爬起来,洗了个澡,拉开窗帘,根本感觉不到这是下午五点多,阳光强烈地照耀着眼前这条繁华的街道和远处低矮连绵的房屋,在最西边那片看起来像是棚户区的中心,一座清真寺露出了阿拉伯风格的尖顶,在阳光中别具一格。

如果天色阴霾,我对这座县城或许会有一些切实的感受。可窗外剧烈的阳光和阴暗的室内之间的巨大反差,让我觉得眼前所见的一切仿佛飘浮在空中。这种不真实感使得一股强烈的低迷情绪涌上我心头,虽然身体的疲惫还未完全恢复,但我觉得自己得出去走走,以抵御这种跃迁副作用的蔓延。

这是一座在沙漠和戈壁中建起来的小城,但走在城中心却完全感觉不到这一点:街面满是还未亮起的霓虹招牌和巴洛克风格的外墙,桑拿洗浴和KTV招牌默默地静置于午后的阳光中,看起来平淡无奇,却会在夜里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欲望。

在这如一口漂亮好牙的中心街道上,唯一两处不匹配的地方是宾馆对面的建筑:一个汽车修理厂占据了差不多半个篮球场的宽度,旁边是一栋三层白瓷外墙的小楼,上面覆满了灰尘,呈淡淡的灰褐色。楼底临街的四个门面都拉上了卷闸门,上面扑满了更厚也更细密的灰尘,以及与这中心商业区极不匹配的安静。

走过这条街道,感觉更像是走过一场豪车博览会——各色名车频频驶过。再走过几条街道,中心地带那种默默炫耀着财富的质感便消失殆尽,当地人骑着自行车下班,偶尔会有一辆载重五十吨的大挂车摇晃着空旷的车厢从街面上掠过,扬起一阵阴云般的尘埃。

我回到快捷酒店时,老A正躺在另一张床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没完没了地换着频道。他比预计的早到了至少四五个小时,此时那列绿皮火车还没有发车,而他看起来神情放松,虽说眼中有些倦怠,但和跃迁所带来的空洞还相去甚远。

我问他怎么早到了。

他告诉我,一出机场,他就包下了一辆私家车,直接到了这里,用的是一个打车软件,价格要便宜百分之三十。

“休整得如何?”老A放下遥控器,问道。

我说现在还说不准,但身体似乎已经恢复了一半,说不准的只是那种感觉。

老A点点头,说不必太焦急。接着他翻下床,走到窗边,将窗帘掀起一道细缝,看了看马路对面我们的目标——修车厂和覆满尘埃的三层小楼。从那道缝隙里可以看到霓虹渲染的街面和修车厂大门,此时,一男一女正走进去:男的穿着一件商务夹克,四十来岁,腋下夹着一只长款钱包;女的不超过二十岁,精心打扮,仿佛这修车厂里有一场盛大的舞会正在等着她到来——可修车厂里一片漆黑。这里当然没有舞会,只有动辄上百万的赌局。

赌场的主人叫神木——道上的人都叫他神木。他提供场所,组织赌局,确保发生在地下的一切足够公平、安全。

除此之外,神木还拥有X城里几个中小型煤矿的采矿权。不过,他似乎乐于经营比这多得多的内容:煤矿、运输业、提供各种服务的服务业、地下赌场,接着便是以他的影响力建立起来的地下金融体系。

老A对该金融体系所知不多,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太多。但在与修车厂紧邻的低调小楼里却存在一个金库。

“里面能有多少钱?”我站到窗边,第一次问出这个我一直关心的问题。

“与其在乎有多少,不如问能拿走多少。”

我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一张新钞大约一点一五克,一万块是一百一十五克,算上毛重大约一百二十克。我体重是七十公斤。”老A停下来,拉上窗帘,转头看着我,“再算上你的体重。返程的时候,你觉得咱们能带走多少?”

“我的最高纪录是跃迁一架钢琴。”

“一架钢琴?”

“一架三角钢琴。冯依依在旧货市场看上的一架三角钢琴,价格很有诱惑力,而且她小时候学过这个,但我们没法儿把它搞进城中村的房子里。离开旧货市场的时候,我能感觉到她很想要这架琴,后来我就一个人返回旧货市场,将它送到距离我家不远的拐角,傍晚那会儿没有人,我完成了一次跃迁。那台钢琴估计有三四百公斤。”

“有点大材小用了。”老A感叹道。

“其实回忆起来,那架钢琴是最近几年我用这种能力做过的最有价值的事情。以前春节回家,我会选择跃迁,以避开春运,但最近几年我都没回家了。”

“她看到那架钢琴时什么样儿?”

“她问我怎么把这东西从楼道搬上来的,我告诉她有专门负责拆卸钢琴的工人,将琴拆成零件,搬上来再组装。她似乎没怎么怀疑,不过后来她也很少弹这架琴。”

“你呢?感觉怎么样?”

“和独自一人的跃迁没太大不同。每次跃迁都感觉像是死了一次,那回就是抱着一架钢琴死了一次。”

“那就好好休养,抱着上千万再死一次,然后去买套能搬进钢琴的房子。”

“五百万可买不到这样的房子。”我想,老A说的那种房子是别墅。

“这也是我在来的路上想的问题。咱们得确定极限。我们在这里讨论能拿走多少钱和站在金库里再去讨论是两回事。当你看到上亿元摆在桌上,而发现按照自己已知的跃迁能力连一半都拿不走时,我不知道你会怎么想。”

“你会怎么想?”既然老A提出了这个问题,那么他一定有答案。

“我负责跃迁到金库,因为我之前进过那栋楼,所以更容易和金库建立联系。你负责把我和钱运回来。所以最后是你说了算。我只想知道你的底线是什么?”

“跃迁的底线吗?”

“不!你欲望的底线。”他看着我,嘴角挂着的笑容消失了。

我得承认“欲望”这个词对我而言有点大。我告诉他,在来这里之前,我的确想过如果不用工作的话,过完理想的一生需要多少钱。但随着想象力愈发丰富,欲望也会扩张,最后的答案往往是越多越好。所以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底线。

但冯依依打掉孩子改变了我的想法。如何想象是一回事,现实从来都是另外一回事。而如今,理想的生活又在哪儿呢?

“我不奢望能带走所有的钱。”我告诉他,“如果事前我们能达成一个承诺,那么我能够保证不会在成吨的人民币前反复无常。”

“一人一千万。”老A说,嘴角重新上扬了起来,显得很有信心。我心里盘算着两千万的重量,再加上我俩的体重,应该介于三百五到四百公斤之间——这和一架高贵但毫无用处的钢琴差不了多少。如果一切顺利,这些钱将改变我和冯依依的一生。

我点点头,看着老A脸上的自信。或许当时我该问问他得到一千万后准备做点什么,但那会儿我满脑子都是自己和未来的生活。可如果当时我问了他,又能有什么改变呢?他难道会告诉我,他在乎的根本不是钱,而是那不到十公斤的东西。

那天夜里我们还聊了聊这座两极分化的西北小城,老A告诉我,他第一次来这里是一年前,然而这一年的变化就像过去了十年。

“一年前你来这里干什么?”我躺在另一张床上问他。

“说来话长。”

“另外一个故事吗?”我问,想起了在地铁里第一次遇见时,他给我讲的关于退伍士兵的故事,于是扭过头对着他,“那个退伍士兵等到他要等的人了吗?”

老A从被子里半坐起来,告诉我,有时候,他倒是希望没有等到。

退伍士兵等到了那个穿着黑色冲锋衣的外地人。他说,期间过去了三辆顺风车,其中一辆还主动停下来问他是否要同行,这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着实是个诱惑,但他决定等待,心想再过一辆车,他就继续向前的旅途。

不久之后,一辆皮卡从远处驶来,他招手拦车,车却从他眼前飞驰而过。于是他干脆爬上巨石,和牧羊人坐在一起,遥望着这片亘古不变的山脉和洼地中的羊群。

又过了两辆车之后,他完全放弃了在当天搭车离开的打算。这时,清脆的摩托车轰鸣声从远处传来,他看到了那辆摩托车——起初奔驰在公路上,接着便开进了戈壁,扬起尾尘,朝着他和牧羊人所在的山口开过来。牧羊人告诉他,这就是那个要找古代东西的人。

他爬下巨石,等待着摩托车逼近。那人骑着一辆春风600,戴墨镜,四十来岁,短发中夹杂着银丝,黑色冲锋衣换成了深灰色的。

那人停下车,先向巨石上的牧羊人挥挥手。退伍军人走过去,告诉那人自己正在旅行,走完了大半西北,来到这个地方,听牧羊人说起一位探险家最近常常从这里进山。

那人问他在这里是不是为了等那个探险家。不等士兵开口,他便指着自己说,你已经等到了。

一番交流之后,退伍军人了解到,这个人姓王,是西北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他来这里,既不是考古,也和那些古代的事情没什么关系,而牧羊人之所以那样认为,是因为王教授每次出来时都会送牧羊人几块山中捡的瓷片。

退伍军人问他为什么进山。王教授告诉他,自己只是对这片山脉有感觉,因此想走得更近些去感受。

或许是因为自己强烈的好奇和王教授简单的答案不成正比,退伍军人觉得王教授并不单单是为了接触昆仑才来到这里,于是他说自己也算是一个随心随性的旅行者,不知道能否同行。起初王教授看起来很犹豫,他便亮出自己的身份证和退伍证,告诉王教授自己并没有什么歹意。

这多少使得王教授难以拒绝,于是答应一同进山,但前提是必须负担一部分背包的重量。

他们向牧羊人告别,向着山口的方向开始徒步。进入山口时,王教授拿出一张军事地图,上面用红笔标记了五六个点,他一边看地图,一边解释说,他已经完成了三个点,还有两个,其中一个距离他们大约十五公里,另一个八十公里左右。今天的目标是到达十五公里处,等下一次备足了装备,再去八十公里处。

他们沿着山脚徒步,有时也攀爬一段,在寂静荒凉中不断重复着。而昆仑山,就在这单调的重复中愈发神秘起来。他们不断深入,很少交谈,偶尔停下来喝水,中途补充一次压缩饼干。

五个多小时后,他们到达了十五公里处,面前是一座巍峨的褐色高山,寸草不生,山脊一侧覆满了碎石,就像是从天空坠落的一道轨迹。王教授痴痴地望了一会儿,之后开始在周围寻找什么,但看起来更像是在沉思或感受——对此,退伍军人什么也没问,只是静默一旁。

待了大约半个小时,王教授告诉退伍军人,这不是他要寻找的地方。于是他们背上背包,走上了返程的路。

“王教授到底在寻找什么?”老A讲到这里时,我禁不住问他。

“寻找能让他内心安宁的东西。”

“安宁?难道他也有这种能力?”我问老A。这时,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我俩马上闭住了嘴。异常宁静的几秒之后,又是重复的敲门声。我从床上爬起来,尽量不弄出一点声响地走到门边,猫眼那边是昏黄灯光下的空旷走廊,没有一个人,但隔着门,我却听到了高跟鞋穿过走廊的声音,等到那声音消失,我又盯住猫眼看了一分钟,确定没人后才打开门,一张名片从夹缝中掉了下来——是那种男人在深夜寂寞时难以抗拒的名片。

我关上门,把名片扔进垃圾桶,这时老A已经把头埋进了被窝里。他什么也没问,或许刚刚的高跟鞋声已经做了回答。我将厚重的窗帘拨开一点,窗外是无尽闪烁的霓虹,连空气中都弥漫着赤裸裸的躁动。

我拿起杯子喝了口水,上床,关灯,看着天花板上飘逸进来的零碎霓虹,心想,如此世界,也难怪会有人去昆仑山中寻找安宁。

我睡得不算晚,然而醒来的时间却不早。这可能和我的生物钟还没有调整过来有关。论文中介也算得上是份自由职业,好处是可以随意支配时间,但坏处是因为过于自由,便时常拖延。有时候我想,所谓自由职业无非是把那些白天需要完成的工作都拖到了晚上,是另一种作息规律,本质上和上班族没什么不同。

老A坐在窗边,茶几上的白瓷杯子里冒着热气。他看到我醒来,将另一只杯子里倒满茶水,告诉我洗漱之后先喝喝茶,之后,他便继续盯着窗外。我径直走过去,想看看窗外的情况。

此时,修车厂的大门外被十来个身着矿工服、头戴白麻布的矿工堵得水泄不通。一块白色横幅被举到人群上方,上面用歪歪扭扭的红色字迹写着:命如草芥,生不如死。一副担架横放在人群中央,上面盖着白布,能看到一个人形的凸起。

人群堵在门口,有人在抽烟,有人蹲在地上一言不发。最左侧的位置,有三个年轻的矿工正说着什么,之后一起笑了起来。

“神木的矿上死了人,死者的老乡集体出动来要钱。”老A看着窗外说,然后拿起杯子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

“赔偿款很难吗?搞成这样。”我问他。说实话,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种场面。

“赔偿款不难,难在确定一条命到底值多少钱。”

“这可是难倒所有人的问题。”

“七十万。”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