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世界(201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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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银河奖征文(特别赞助:微像文化 阅文集团)(1)

群山行云

文/彭超

这是三楼靠近街道一侧的房间,浴室没有做好防水处理,乳白色的壁纸从墙角起卷、发泡,除此之外,这和一般的快捷酒店没有多大区别。电视只能接收几个台,覆满雪花的屏幕重复播放着时政新闻,中间插播广告——无论哪一个都比新闻更有趣和真实。

我到达X城的时间太早,按照和老A的约定,他应该在今天下午两点左右到达这里——先坐飞机抵达三百多公里外的C市,之后坐上每天一趟通往X城的绿皮火车。

按照计划,我会在他坐上绿皮火车大约一个小时后完成一次跃迁,之后在X城开好房间,整理“旅行”带来的疲惫和恍惚。我俩碰面的时间相差不会超过三个小时。不幸的是,他的飞机晚点了,当我到达时,他还坐在候机大厅里给我发信息。

我们没能共同完成一次跃迁,这着实让我有些伤心,不过,也可能是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太空虚了才会这么想。

一个星期前,我们在南郊的一家足球主题酒吧喝着啤酒,老A不温不火地说了整个计划,仿佛比购买一张彩票还要来得轻松。

我不清楚他为何会将目标定在几千公里外的西北县城,就像说到底,我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人。

我只知道老A是和我一样的能力者,从来没有打算放弃或遗忘这种能力,从他身上也看不到一次次跃迁带来的副作用——那种在内心深处不断扩大的空洞,不明白自己生而为何。老A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他告诉我,他会乘坐交通工具到达X城。

“为什么不直接跃迁?”我手拿啤酒杯问他。酒吧里,连酒保都盯着大屏幕电视,关注着恒大的比赛。

“我比较喜欢过程,跃迁缺少这种乐趣。到达X城后还有许多信息要收集,咱们总要有一个人保持绝对的清醒。”他的嘴角标志性地上扬着。我告诉他,我可以完成一次跃迁,顺带捎上他应该毫无问题。

“你多久没跃迁过了?几个月还是一整年?”

“没那么久。半个月前我跃迁过一次,去医院,女朋友告诉我她要把孩子打掉。她原本没计划给我打电话,打算事完之后再说,不过进手术室前,她还是打了电话。”我有些丧气地说。

“这就是你那会儿联系我的原因?”

还能有什么原因?我从来没有像当时那样觉得人生有如此强烈的无力感。

那天,当我焦急地跃迁到医院时,头脑一片空白,身边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人面无表情地盯着我。我蹲在那里,“享受”着跃迁带来的副作用——神经麻木,体内的所有精力都被抽空了一般。我歇了片刻,然后努力爬起来,逃离了他怪异的目光。

有那么一会儿,我对自己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一无所知。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却告诉我:必须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可是,是什么呢?我困惑且努力地转动大脑,开始了三到四分钟迷宫般的探索,首先是身体,接着是意识,整个人渐渐恢复了过来。我拖着步子,体内的每一根神经都在隐隐作痛。走到走廊的尽头时,一个身着病服的小女孩对她身边的女人说:“妈妈,那个人好像一个僵尸。”我没有理她们,继续朝着妇产科走去。

“我需要一些钱作为未来生活的保障。”我告诉老A,将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杯壁的泡沫慢慢破碎。我不明白老A为什么会选择X城这个遥远的西北县城——那里因为石油和煤炭迅速暴富,但这算不上一个好理由,毕竟我们所在的城市有更多的机会和目标。

“那里有更多的现金。你不要用这种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知道你想说银行里也有大量的现金,可是偷银行的钱意味着触动整个国家机器的追踪体系,天网、人脸识别、钞票追踪,你落在保险库里的一根汗毛都可能被用来做DNA比对。那样做的风险太大。”老A的眼神柔和,给出的解释也十分合理。

“偷X城里那些暴发户的钱风险就小吗?还是这样做让你觉得有点劫富济贫的味道?”我的脑袋晕晕乎乎,要知道,平时我很少喝酒,但坐在那家酒吧里,我却已经灌下了两杯半的扎啤。

“成功的话,捐出一部分也说不定。对于那些人而言,不是丢失的每一分钱都可以到公安局报案。他们可能会自己追查——以他们的头脑和认知,无非是在方圆百里内排查。而那时候,我们早就在上千公里之外了。”酒吧里响起一阵欢呼声,阿根廷人刚刚打入自己的第八粒进球。

“既然你的计划周密成熟,我还能说什么?你跟着计划走,我跟着你走。我看咱们就定好时间在X城碰头。怎么干,你说了算。”我站了起来。老A付好酒钱,和我一块儿往门口走时,他突然问我,孩子保住了没有。我回过头,恍恍惚惚的,我告诉老A,自己找遍了整个医院,都没有找到女朋友。

“你不能等到需要保障时才去追求保障。你他妈的得早做打算。”我凑到他身边,借着酒劲儿告诉他一些关于失败者的心得。他点点头,脸上时刻挂着的微笑第一次消失了。

认识老A之前,我已经决定戒掉这种能力。就像有些人会戒酒,有些人会戒烟,一些东西在使用时带来快感和满足,可人们之所以选择要戒除这种依赖,无非是因为它带来了比快感多得多的副作用——有些伤害了身体,有些则直接摧毁了灵魂。

长期使用这种能力则两者兼有。

我称这种能力为“跃迁”,这当然是我发明的词儿,在遇到老A以前,我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拥有这种能力的怪胎。因此,你也没法儿在词典里找到一个为你量身定做的名词。对于跃迁的运作本质我几乎一无所知,毕竟,我只是一个在网上发着小广告的论文中介,负责把需要论文的人和贱价出卖知识的人连在一起。

要跃迁到某个地方,首先要以主动的意识去接近那里——这需要排除一切杂念,构想出跃迁地那由诸多平凡细节所构成的独特之处,以便跃迁时不会出现偏差。

如果周遭的环境和内心足够安静,那么,与跃迁地建立联系的时间不会太长,几分钟甚至几秒钟。接着,你就被带到了那个地方,是类似视觉上的先行,但说实话,我也无法说清,这大概有点像由梦驱动的场景,可以从任何角度窥视,如同上帝。但躯体所遭受的痛苦则让我感觉不到自己就是上帝。

当那种联系越来越清晰时,空气便会像大颗粒的尘埃一样迅疾地拍打着我的身体,起初只是皮肤微微触痛,接着便渗透到体内,刺激每一根神经。这股力量渐渐汹涌,穿透筋骨,几乎要把整个身体撕碎一般——那种感觉,就像是面对痛苦与死亡的临近。直至最后一刻,世界变得异常宁静,体内仿佛有什么熄灭了,意识瞬息堕入无尽的黑暗中……

再次醒来时,便来到了这个崭新的地方。你所设计的到达就在眼前,可你却没有穿越后的兴奋和惊喜,而是彻头彻尾的疑惑:我到底是谁?这是什么地方?我来这里干什么?

记忆丢失了,但意识还麻木地存在着,除此之外,落在你身上的只有无限的疲惫和想要逃避这具躯壳的强烈渴望。

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看似几秒或几分钟,却会在意识深处留下仿佛几个世纪那样漫长的影响,直至思维开始如溪水流动般缓缓恢复,逐渐渗透出意识的生机和混杂着悲哀情绪的自我——这时,你才算真正到达了,广阔世界上任何一个你想要到达的地方,虽说那仅仅是没有欣喜与满足的到达。

每完成一次跃迁,无论是心力还是身体都无法承受再来上这么一次,得等上一两天甚至一个星期,视恢复情况而定。起初,我以为这副作用只是我所遇到的跃迁难题,但老A告诉我,这样的状况,他同样无法避免。

我曾在跃迁时随身携带了一台迷你摄像机。跃迁完毕回到家后,我把摄像机连上电脑,内心满是忐忑,可看到的并非是想象中的宏大场景——刚开始是如同日常的平静,转瞬之间,我的身体如尘埃般粉碎,粉末扩散开来,不到一秒钟便消弭得无影无踪。

遇到老A之前,我已经对这种能力彻底丧失了信心。

一天,我去城西办事,事办完后,天色已经渐暗,我坐地铁回家,车厢内挤满了朝九晚五的下班族。六七站后,人们陆续下车,车厢里渐渐空旷起来,这时我看到了老A,他就坐在我的对面,三十来岁,面部轮廓硬朗,看人时眼神柔和,嘴角标志性地上扬。

我看着他,觉得这人似乎在我生命中的某段时光里出现过,可搜寻记忆,又难以找到一个匹配的形象。我很困惑,就像一句话到了嘴边又突然忘记自己要说什么。

又坐过一站后,他从对面的座位挪到了我的身边,问我是不是在五指山当过兵,因为我看起来很像他同期入伍的某个战友。我摇摇头。可对于退伍军人,我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或许和我童年时想要当兵的愿望有关。于是我们便聊了起来,聊这座城市和部队,之后,他开始给我讲起一个退伍军人的故事。

一位来自北方的士兵穿越大半个国土来到海南岛服役,然而次年的大裁军迫使他退了役。离开部队时他想,与其返回家乡,不如先到处看看。这么着,他便坐上了开往大西北的火车。

在游历了很多地方之后,他来到昆仑山下,搭车穿过一片无人区,然而车辆却在途中抛了锚。他看着茫茫戈壁中唯一一条孤独的公路延展至远方,决定一个人沿着公路先走上一段。

也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处地势较低的地方,那里有一群羊正啃着洼地里稀疏的青草,离羊群不远的一块巨石上,坐着一个穿羊皮坎肩的牧羊人。看见退伍士兵后,牧羊人从巨石上站起来,远远地向他挥手,并大声问他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等到士兵走近,牧羊人才发现自己认错了人,于是解释说,最近每天都有一位穿黑色冲锋衣的外地人从这里进山,他刚才误把士兵看成了那个外地人。

一段时间的旅行使得这位退伍军人敏锐而好奇,于是他问牧羊人,那外地人是否总是独自一人进昆仑山,以及他到底在找什么。

牧羊人摇摇头说,他只知道这个外地人总是单独一人,每隔两到三天,等太阳快升至最高点时,那人就会出现在这里,至于在找什么,他只是偶尔提过,好像是一些古代的东西,就在山里面。

退伍军人点点头,好奇涌上心头。他看看远方的路,想,与其继续往前走,不如在这里等下一辆过路车,说不定,还能遇到那个外地人。

此时地铁到站了,如果家里没有冯依依正等着我吃饭,我是很乐意继续听完这个故事的。但等我下了车,车门在身后关上时,我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应该留下联系方式。不仅仅是因为故事,我对这个人也很有好感。

可不久之后,我就在图书馆碰见了他。

在一排中国历史的书架前,老A还是老样子,眼神柔和,标志性的嘴角上扬,仿佛任何时候都对这个世界表达着友善。

他来这里查些资料——想要了解一些关于过去的真相,就非得自己动手不可。我告诉他我正在查一些关于防止癌细胞扩散的知识。他吃惊地看着我,我告诉他,这是买家职称评定和涨工资之类的需求。我解释说自己的工作是论文中介。

“至少一半的大学教授都是论文中介,只是他们不这么认为罢了。”老A说,随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剑桥隋唐史》,相当上心地翻了起来。见他这样,我便告诉他我先去楼上的医学类书籍区查资料。

他点点头,目光随即回到书目上。

验证一篇论文中的核心概念没有花费我多少时间,等我再次回到历史类书籍区时,只有几个老者沉浸在由书籍组成的历史长河中。我又返回三楼,也没有看到老A,但我心里隐隐有种感觉,我和老A还会再见。

这是一座人口超过千万的城市,反复遇见一个人总会显得有些怪异。但在最终的目的显现之前,我从来没有多想过。我们后来又碰见过三四次,在公园、宜家以及其他一些地方。

每一次都是零零碎碎的交流,我总是忍不住问他,退伍军人是否等到了那个外地人,他却岔开话题。从这些交流中,我了解到他是一个网店店主,卖电子产品(主要是山寨手机);住在离大学城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北方人,但很适应南方的饮食。

说不上为什么,虽然他总是让人感到友善和易于接近,但却和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或许是我们每次相遇的时机不对。我想,如果有缘分,我们总会彼此了解,并且在这个人人无暇他顾的城市中成为真正的朋友。

然而,当我们再次遇见时,我即刻意识到我们成为朋友的可能几乎为零。

那天和冯依依一块儿吃过晚饭后,我打算去附近的公园跑上五公里。这中间要穿过一段高架桥。我穿过上行线的一边,走到桥下时,一个靠在桥墩下的人突然说:“嘿,这么巧!”

桥墩边的老A脸色煞白、眼神空洞,依旧勉强挤出标志性的微笑。桥墩下布满了尘埃,但以他站立的地方为圆心,周围半米之内却没有一丝灰尘。

我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问。内心抱着一丝侥幸,但回想起我们每一次偶然的相遇,很难不认为是出自他的设计。

“这个问题其实你也能回答。之前的事情很抱歉。我现在还没恢复过来,前后才不过半个小时。”

“什么意思?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随即意识到他或许根本不是什么网店店主,可能供职于某个国家科研机构,正在寻找他研究领域内的小白鼠。我环顾四周,车流在桥的两侧无尽流动,高架桥下看不到其他人。

“你不用紧张,我和你没什么区别。当在地铁里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已经能够感觉到我们之间的那种作用力。谁会对一个陌生人有强烈的亲近感呢?那时候,我就猜到你拥有和我一样的能力。”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看起来气色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