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冬日老阳
刚刚入冬,一场寒流袭击塞上,一夜之间,冰封大地,人们穿起了厚厚的衣服,把头把手都裹进了套子里。
晨练归来,洗去寒气,难得在家休个星期日,于是饭后便躺在床上。
窗上雪白的冰碴开始融化、消退,变成一连串的水珠,又变成淡淡的蒸气。窗外老阳高照,像母亲的手抚慰着脸,又像情人光彩的眸,盯得你睁不开眼。全身舒坦得好像又长了一大截。
熬过寒冬的人最知太阳的温暖!为什么北方人购房总要选择阳面,北方的农民总有“晒老阳”的良好习惯?!太阳是温暖的,温暖中身体是舒坦的,思绪也像长了翅膀,飞回久远的岁月。
那是1976年的寒冬,我还在插队的村里。敬爱的周总理刚刚离去,“四人帮”泯灭人性的暴行更加变本加厉。一个风雪后的上午,老阳依然高照,饥饿使农民们无精打采,皱皱的脸上写满了忧虑,但他们还是三个一堆、五个一伙地聚在村子当街的那几块大青石上,懒懒地接受着冬阳的慰藉。阳光带给他们的是不花钱的满足和快乐。麻大爷,一位纯正的贫下中农,老伴已驾鹤西去,孤单一人,白天又不肯烧火,借着冬阳惟一的温暖,在大青石上捉起了虱子。羊油般破烂的裤裆,虱子是捉不完的,他干脆把沾湿的手插进裤腿里,油黑的皱手一抽出来,就沾满了芝麻大的寄生虫,作呕中,让人感到深深的同情。
这时庙房里传出凄婉的哀求声,“让我去当街晒太阳,让我晒晒太阳”。我当时担任大队革委副主任、民兵连副连长。当天我正负责执勤,阶级斗争的弦让我马上警觉起来。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庙门前,透过黑暗空旷的门栏,看到一个冻得瑟瑟发抖的瘦小身躯,一个疲倦得除了两只眼睛还能证明活着的老头,用一双乞求的眼睛盯着我。我先是一惊,然后犹豫了起来。当看到他那没有湿气儿的眼泪挤落在眼角时,我的心苏醒了。原来他是孤身一人的富农分子——昝大贵。这个快六十的老头,前两天就因为偷了场面上的一小袋儿糠,想拌着玉米面过冬,被抓住。人又没文化,做不来检查,把“服从管制”说成“服从反制”,被认定为对抗专政,关进了庙院。
面对弱者和死亡,人的良心是不会泯灭的。我忐忑不安地从门头上慢慢地拿下钥匙打开了门,并从门后握起了门棍,以棍当枪,看押似地把昝大贵押去当街。
人们投来惊异的目光,昝大贵懒懒地伸展一下身子,不顾一切地躺在大青石旁的土地上,任凭老阳暖暖地照着他蜷缩的身子,照着那早已无泪的老脸。
冬日老阳是温暖的,渐渐地昝大贵行将死去的脸上开始泛出血色,又渐渐红润起来。整整三个多小时,我像战士一样以棍当枪,站在那里。昝大贵享受着暖阳无私的爱抚,我的心经历了一次冬日老阳的洗礼……
女儿在冬阳的抚慰中静静地学习,屋内到处是阳光的笑脸。我含泪的眼,看到冬日的老阳是那样的灿烂,又是那样的光亮。
2002年11月11日上午于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