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品三韵:文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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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过大年

人一生要过好多个大年,但不一定每个大年你都记得。有的随时光而流逝,有的随记忆而淡去,但有的却一生保鲜在你的心里。

年年过大年,年年各不同。时代不同,时期不同,要求也就不同,感受也就不同,目的也就不同。对于我们出生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人来说,过年可能是孩提时一年中最大的期盼。因为只有过大年,才能吃到一年中最好最饱的饭,才能最无顾忌地疯玩,才能穿上最新的衣服,才能看到最红火的玩艺儿,才能感受到一年中最有生命的日子。

我记忆中的第一个大年是“文革”前夕的那年,虽然大家的日子都不富裕,虽然人性的氛围还不宽松,但进入腊月家家户户的忙碌,让年味日渐浓了起来。大人们忙乎着做不完的营生,扳着指头数日子,安排着每天干活的日程;孩子们也忙乎着赶作业、买鞭炮,扳着指头数日子,看还有几天过年。

过腊八,开始闻到年味。头天晚上要把吃的腊八红粥弄好,还得腌腊八蒜,冻腊八冰。妈妈忙着配料,孩子们忙着拣豆子,拣米壳,化糖精水冻冰、泡蒜,直到深夜,还得拉风箱煮粥。我们兄弟姊妹四个,轮着拉火,我几乎要在风箱把儿上睡着。姥姥看我困了,让我快去睡:“明天要早起,不见太阳就吃粥、吃冰,不然要得红眼的。”妈妈也说:“腊八早粥,过年好收”我在煮粥的香味儿和“哒呼、哒呼”的风箱声中睡着了。

腊月二十三,过年进入倒计时,爸爸妈妈工作之余忙着压粉条、蒸花馍、烙花儿、生豆芽,腌制各种凉菜,还得炸“果子”、“散子”、“糕花子”等等。过年初五前,不能动剪、动针线,也不能动刀、动生的,一个正月要吃的东西都要做出来,放在大瓮里,到时热着吃。

压粉条是大同每个家庭的事,工序很多,趁热压煮,然后盘成一个个坨子冻后储存,凉拌热烩都好吃。蒸花馍,要把和好的面捏成喜兔儿、莲花儿等各种造型,再加上红枣瓣儿,然后上笼蒸熟。炸“果子”、“散子”、“糕花子”,要扭花儿、剪条儿,造好型再去炸。腊月里不管蒸、炸、煮、烙,火候是关键,拉火就成了孩子们最头痛的事儿。一拉半天,累得腰酸臂痛,直想跑掉,但妈妈还是以做好后给调一碗粉条吃为诱饵,你还真的不愿离开,不愿失去“吃”的奖赏。

摊花儿,这是大同人正月里的主要食品,先用发好的玉米面,掺和些白面、糜子米面,拌成稀糊状,像烙煎饼似的一个个烙。怕粘锅,油又紧张,大人们便想出用萝卜底儿沾油,抹抹锅底儿再烙。至于调拌各种凉菜,孩子们就参与不进去了,但总不想离开,目的是想趁家长不注意偷吃些什么。

腊月二十三小年过后,各种活儿多了起来,过年的心情也急迫起来。大人们要煮肉,一般家庭要买半扇儿到一扇猪肉,要制成扒肉条、过油肉、四喜丸子;还要把猪头压成“冰花”,把骨头汤熬成“冻冻”。当时羊肉、鸡肉少些,鱼等海鲜就更少了。大人们还要打扫家、粉刷房子、拆洗被褥(现在有被套,过去先要拆开,洗后还要再缝上),赶制孩子们的新衣服,直忙到过年那一天,还留着些活儿。妈妈常说:“不过年,活永远做不完。”

腊月二十九,年活基本干完了,房子也干净起来,孩子们更心急了,盼着过年,盼着穿新衣服。入夜我问妈妈新衣服做好了没有,妈妈看看我,再看看炉火上蒸染的一锅旧衣,慢慢说会好的。又让我穿哥姐们替下的旧衣,我委屈地怄起气来。我记忆中,从孩提到参加工作的十年间几乎都是穿着军绿色的“新衣”过年的。小时候“新衣”是用哥姐们穿完的旧衣剪剪、翻色一染给我穿。上中学后哥姐们进了兵工厂,他们节省下来的军绿工作服就是我纯粹的新衣。怄气中我睡着了,当鸡叫的时候,我猛地醒来,昏暗的灯下,妈妈在为我赶制军绿色的“新衣”。看着坐在被窝中疲倦满面的妈妈,我的心碎了。妈妈把最后一针缝完,仔细看着改造成的新衣,又细心地把它叠好,然后悄悄地压在我的枕头下,揉揉通红的眼睛,和衣钻进被窝。我的泪水染湿了散发着染衣香味的枕头,怎么也睡不着了。鸡叫三遍,我便悄悄起来,穿好衣服,又把破旧的外衣套上走出屋外,先是把院子打扫干净,然后把家里的炉火生起,接着就去打炭劈柴,我想用力所能及的劳动帮助妈妈,更想平衡内心的歉疚。从那年开始,早上扫院、生炉子,腊月里打炭劈柴就成了我固定的“义务”,一直到我插队。

大年三十的冬阳升了起来,她给过年的大地和欢喜的人们带来慰问。劳累的爸妈也起来了,他们欣慰地看着我们兄弟姊妹,我也认真地穿上妈妈连夜赶制的“新衣”,跑到院外和小伙伴们炫耀着自己。

零零星星的小鞭炮响了起来,院里、街上,孩子们也多了起来,大年的正戏也就开场了。

一般年三十的中午饭都比较迟,比较随便。家家户户先是贴对联,然后把腊月做出的食物热了,烩一锅骨头炖粉条吃吃就完,接着便开始准备着最隆重的也是期盼值最大的年夜饭了。于是,一白天孩子们除了疯玩,没有什么程序。响鞭炮是孩子们最开心的事,但当年家里最多用三角二分买一板一百响的,像半截火柴棒似的小鞭炮,还得兄弟姊妹四个分。你想,一个人能响几个?腊月把买回的鞭炮放在炕席下用热炕烘干,为的是更响。三十的这一天,像宝贝似的分装在兜里,还得算着白天响几个,夜里响几个。买不起更多的鞭炮,爸妈劝说:“响炮子,那是撒手扔钱。”姥姥说:“愣子买炮响,灵人听响炮。”唉,不是他们不知道亲自参与的快乐,而是没钱罢了。

入夜,街巷院落都安静了下来,家家户户开始一年中最大的晚餐。各种凉菜用小碟子围放在桌子四周,中间放着一大盘拌粉条,上面再披些煮鸡蛋瓣瓣,压猪头“冰花”和“皮冻冻”,染色杏仁。花花绿绿,好看也好吃。一家人围在炕桌上,团团圆圆,其乐融融。当年少有酒,有钱的喝几两,我们全家买一瓶九角钱的青梅绿色酒,要喝一正月,孩子们只能喝一小盅。然后是热菜,最讲究就是“八大件”:扒肉条、过油肉、鸡块儿、杏梅肉、炒三鲜(黄花、木耳、长白菜)、拔丝土豆、八宝粥,最后是四喜丸子。然后煮饺子。吃饺子,得先喝一碗汤,吃完还得喝碗汤,不是良好的习惯,而是节省。

晚上八点左右,除夕夜的欢闹拉开序幕,先是一阵鞭响,然后是孩子们跑来跑去,东家走西家串。院里几个成年人开始垒旺火,周围是指指点点的人们,旺火垒好后又是一阵寂静。到十二点前,要接神了,大人们开始发旺火,随着旺火火光升起,欢闹进入高潮。孩子们开始响鞭,大人们拿着烤具把蒸好的喜兔、枣山等花馍放在旺火上烤烤,一家人分着吃,据说能一年不闹肚子痛。记得当年哥哥十三岁,大人叫他把红红的腰带放在旺火上烤烤,然后系上,说是可避邪。伴着旺火人们开始各种说笑。旺火点亮了除夕,也点亮了人们对来年的希望。

旺火在燃烧,人们又开始包压岁饺子。除夕夜的饺子一般包得很小,里边还要包一个一分或二分硬币,孩子吃上一年有福,大人们吃上能带全家福。

饺子吃不在心上,孩子们忙着出去守岁。过了夜两点,旺火周围只剩下我们几个孩子。我偷着回家,悄悄偷吃了几块扒肉条,到天亮时分,由于一夜风吹,旺火烤热前胸,烤不着后背,着凉拉肚,难受极了。

过了除夕,初一上午十点后,大人们开始拜年,先是长辈,后是亲朋。熬了一夜,跟在大人后边拜年,真是难熬。当年已不磕头,但要叫着辈分问好。长辈们只给一角两角压岁钱,亲朋们也有给两分的,也有给五分的。一个年拜下来,最多能挣一两元。数着钱的高兴劲儿还未了,妈妈就会说:“钱要交学费,拿来吧,甭丢了。”唉,纠缠半天,只给留二角。二角也好,正月里还能买个捏的糖人,买个吹的玻璃棒,买几张吹的“洋号”,还能看一次“西糊洋角”。

年一天天淡去,我的心也在凉去。直到正月十五闹元宵看花灯,心情又在激动,接下来便是丢了东西似的喟叹。年,盼了一年就这么过去了。我以为自己从小就伤感,不想我的女儿也一样,过了年总是遗憾地要问几句:“老爸,年过完了,年就这么过完了?!”我感觉,过年孩提时是为自己而过,长大后是为家人而过,现在是为了孩子而过,也许过几年,过年只是为父母,为子孙而过了。

我记忆较深的第二个大年是中学初三那年。进入腊月,雪就下个不停,天气特别的冷。爸爸下乡改造在高山镇,几乎一腊月都没有回来。为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妈妈说了好多好话,才给我在废品回收公司找了个临时打工的活儿。由于砸铁,搬运废品,活儿又脏又累,所以一天能挣一元八角。挣这么多的钱,在当时就是美差了。我人小,但十分卖力,和师傅相处得也好,干得还愉快,那一年家里腊月活儿我就很少参与了。

记得腊月二十九,天上又纷纷扬扬飘起了鹅毛大雪,寒风呼啸着,像野马在狂奔,在嘶鸣。黄昏时分,爸爸背着一小口袋黄米面和一小块羊肉,突然拉门进来。我刚刚收工回家,正累得在堂屋凳子上歇着,妈妈还在里屋忙着缝被褥。爸爸的回来让全家人欢喜不已,我赶忙接过爸爸背上的小口袋,看到慈祥的爸爸又老了些,心里一酸,手中的小袋掉落下来,冻硬的羊肉块儿砸在地上,咚地一响。妈妈和哥姐们都赶了出来,爸爸还是那么慈祥地一笑,一口白白的牙齿,一双几乎看不到的眼睛,一脸诚实歉意的我真想扑向他的怀里。唉,那个年月,我们还能指望什么?过年能团圆就已经是奢望了。

那一晚爸爸吃了口饭就和妈妈一起干活,直到深夜。

年三十的早晨,我依然早早起来,依然把院子清扫干净,生了炉火。在我所有过年的记忆中,年三十一大早都要穿新衣服,不管是好的差的,真的假的,年三十一大早就穿新衣感觉不一样。惟有这年我没有换新衣,因为废品公司为了过革命化的春节,决定年三十不休息,要将废骨头运往外地。职工们不愿这天加班,领导只好以两倍半的酬劳号召。我想一天要给五元钱,这等好事上哪儿去找,于是我找到领班的苏阿姨,好说歹说,终于答应了下来。于是这年的三十我只能穿着那件在废品里滚了二十多天的、又脏又臭的皮袄,顶着寒风赶去公司。

加班的一共十二人,除我一个未成年人外其余都是大人。我们六个人一组将发了味儿的废骨头装进大麻袋,再扛上大卡车,再运到火车站,直到装上火车。这样来回五趟,直干到下午两点才算结束。会计现场给我们每人发了五元钱,而且特别给我挑了一张新票子。饥饿、寒冷、疲劳和责怨,被这张崭新的票子一扫而光。我飞快骑车回家,冻红的小手掏出五元钱交给妈妈时,妈妈心疼又夹杂着歉意的目光让我感到了成长的快慰。

这个年过得平淡,因为是“文革”期间,全国上下在破四旧。垒旺火、蒸花馍,甚至放鞭炮几乎都被禁止。大人们不敢公开垒旺火,我们孩子们就偷着行动起来。过了腊月初十,每天晚上集中,两个一组,三个一伙儿,深入方圆各街各院偷炭备料。我们内部规定,一家只偷一块,因为人们买不起太多的炭,一家偷多了,就会影响人家的生活。因此,备一个旺火的炭料要偷十几家,甚至几十家。不少大人们知道孩子们的心理,你去偷炭也装着没看见,不吱声。也有的还专门在窗户下放块明炭,当然大多数是被骂、被追赶,我们只能分散开拼命地跑。

除夕下午我太累了,一觉直睡到那道盼了一年的大餐上桌才被推醒。饭没吃几口,院里的伙伴们便喊着快去垒旺火。于是我们把藏在大门垛内的“偷”来的炭取出来,不一会儿,一人高的旺火便垒了起来。

这个年过得平淡,但这个平淡的年让我铭记一生。

我记忆深的还有一个年,那年国家遭遇毛主席逝世、唐山地震等大事,我插队也进入第三个年头。一个十七八岁的孩子,经历着社会动荡的思考,经历着生活磨砺的艰难,身心在锤炼中成长。

这年的三十,我早早起来,穿了军绿色的新衣,打扫了院子,又和村里的青年给“五保户”、军属贴了对联,直到近中午才冲锋似地骑车往城里赶。我当时是村团支部书记、知青点负责人,大家过年回家,我得守点。伙房停了,所以得赶回去吃饭,晚上再赶回来守班。

插队的水泊寺乡距市区二十多里,过年回家心情急迫,再加上分红发的二百六十元钱揣在怀里,车速自然快了。

冬季的黄土高原,田野里除留着的荒茬儿、残雪儿,就是冰冷的寒风。赏景没心情,一心往回赶。二十里路,一个小时就到了。中午一点多我赶回家,那年我已添了嫂子,全家人正在吃饭。我把分红的钱交给妈妈,便上炕大碗大碗地吃了起来。

“插队生,饥饿蛋,一年供油二两半,顿顿糊糊喝不完。”还是家里的饭好,三大碗烧肉炖粉条,三张大烙饼下肚,好像还没有找到吃饭的感觉。大姐心疼地放下筷子,忙着去洗一大盆衣服,二姐也疼着我,不断给我碗里添饭。直吃到见锅底儿,我才突然感到大家都把饭让给我了。爸爸还是那么慈祥地笑着,妈妈有些心酸地走开了,我不好意思地推了碗,倒头便睡着了。

这个年是我没有响鞭炮的惟一一年。吃过除夕“大餐”,我便无奈地告别团圆的家人,在漆黑的郊野走着单骑。一上东唐大坡,回首城市有灯有火有鞭响,而前边的村庄却像死去般寂静,只有呼呼的西北风吹着有呼吸的我。

将近夜十点,我总算提心吊胆地赶回知青点,一个五亩大的空院,二十几间黑黑的宿舍,让人恐惧,让人孤独,让人伤感。在过年的欢闹中惟一迎接我的是我们知青点的大狗“黄黄”。看来它是饿坏了,我赶紧开了伙房,把准备好的一盆食物端来宿舍,于是在“黄黄”叭哒、叭哒吃食中,我开始了守岁。

旷野、空院、冷屋,孤灯、卧狗、一人。这一年的三十,真让人难忘。好在老乡们知道我回村过年,半夜里送来了瓜子、爆玉米花儿,送来烧土豆,送来了一个孤寂而又令人感激的除夕夜。

以后的过年,由于忙于工作,由于生活的好转,由于年龄的渐增,大都记不清了,只有新世纪第一缕阳光照射北岳的新闻,记者们冒着严寒守岁在庙里,让我想起自己的当年,感动不已,由衷爱怜。唉,人啊,日子好了,年味却淡了。

人一生要过好多个大年,但不一定每个大年你都记着;人一生要过好多大年,每个年有每个年的过法。虽然形式不相同,对我来说,心情几乎是一致的:过年总给人激情,总给人温馨,总给人强烈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