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整整一打(1)
我喜欢艾尔珊这个地方。这是一处英格兰南部的海滨度假胜地,距布莱顿不太远。这个令人感到惬意的小镇有一种乔治王朝晚期的迷人风格。但小镇既不熙熙攘攘,也不过于花哨。十年前我经常到那里去。那时还能看到一些古老的建筑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小镇各处。这些老房子结构坚固,外观有点儿炫耀,但并不让人反感。这种风格的建筑就像是一个家境已经破落的贵妇。她出身高贵,对自己的祖先感到非常骄傲,总是小心翼翼地向你提及她的家世。这样的妇人绝不会使你产生受到了冒犯的感觉,而会感到她非常有趣。这些房屋都建于“英格兰第一绅士”[10]统治时期。很有可能曾有一位官运不济的朝廷重臣在此了却了残生。小镇的大街上有一种慵懒的氛围,医生的汽车似乎是一个放错了地方的物件。家庭主妇们在街上不紧不慢地采购着家里的吃用。有的人一面同肉贩闲聊着,一面看着他从一扇南塘羊颈部最好的部位割下一片肉来;有的人一面拿出网兜,让杂货商将半磅茶叶和一袋食盐装进去,一面和蔼地问候他的妻子。我不知道艾尔珊这个地方是否曾时尚过,但那时肯定不是。但这个地方值得尊敬,而且物价低廉。有很多老年妇女、大龄剩女和寡妇们选择这里居住。这里还有很多印度籍平民和退伍军人,他们有点儿忐忑不安地盼着每年八九月份的到来。这么说绝非是蔑视他们,因为每到这个季节,这里就会有大批的度假者蜂拥而至,他们就可以向这些游客出租房屋了。游客们可以在这些瑞士风格的膳宿公寓内度过几个星期悠闲的生活。我从不在这样紧张忙乱的季节到艾尔珊来。这时所有接待住宿的地方都会爆满。身着宽松运动衣的小伙子们会沿着海滨路闲逛,皮耶罗小丑会在海边表演节目。在多尔芬旅店,台球室内击球的声音会一直响到夜里十一点钟。我只在冬季到艾尔珊来。这个季节空闲的出租房屋很多。沿着海滨的一排排房屋都建于一百多年前,这些房屋外立面采用拉毛粉刷,全都安着飘窗。此时这些房屋大都挂着可以出租的标识。这个季节在多尔芬旅馆内只有一个侍者与几个仆役接待住宿的客人。一到晚上十点,门房就会来到吸烟室,看你的眼神明白无误是要撵你走呢。你只能站起身来回屋睡觉。但冬季的艾尔珊非常恬静。多尔芬也是一个住着很舒适的旅店。想到当年已经摄政的王子[11]与费兹赫伯特夫人[12]一道,曾多次坐着马车来到这家旅店的咖啡厅喝茶,就会让客人有一种愉快的感觉。在旅店接待大厅的墙壁上,有一封用镜框镶嵌的书信。这封信是大名鼎鼎的萨克雷先生写的,内容是预订一套能够俯瞰海滨的、有一间客厅和两间卧室的客房,并且指明要派一辆出租马车到车站来接他。
大概在大战后两三年的一个十一月,我得了一场流感。为了养病,我来到了艾尔珊。我是在下午到达小镇的。放好行李,我就来到海边散步。这个下午天空阴沉,大海一片沉静。海面灰蒙蒙的,空气很冷。几只海鸥在紧挨着沙滩的海面上飞着。由于是冬天,帆船的船桅都落了下来,被拖上满是鹅卵石的海滩。灰暗而破旧的更衣棚一间紧挨一间,排成了一列。小镇的管理部门在海滨大道两侧安置了不少长凳,但这些凳子上现在都空无一人。有几个人正在海滨吃力地走着,有的人与我同向,有的人是迎面而来。这些人是在锻炼身体。一个长着红鼻子的上校迈着沉重的脚步从我身边走过。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运动裤,身后跟着一个本土军士兵、两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和一个长相平平的姑娘。两个老女人都穿着短裙和结实的鞋,那个姑娘戴着一顶无檐圆帽。之前我从未见过这片海滨如此荒凉过。那一排排的出租房屋就像是一些邋里邋遢的老处女在苦等着永远也不会露面的情人。甚至让人感觉亲切的多尔芬旅馆现在也显得苍白和凄凉了。我的心情也变得阴郁起来。生活突然之间变得非常平庸。我返回旅馆,拉上我的起居室窗户的窗帘,拨弄着壁炉中的火舌,然后拿起一本书来排遣自己心中的忧思。吃晚饭的时间快到了,我真的很高兴。我穿好衣服,走进咖啡厅,发现旅馆的其他客人已经先到了一步。我随意地扫视了一眼,看到有一个中年女士自己单坐着;两位老先生可能是打高尔夫球的,脸膛红润,都有些谢顶了,俩人郁郁寡欢地吃着。房间内剩下的客人就是坐在飘窗旁的那三个人了。他们立即引起了我突然而至的兴趣。这三人中有一个老先生和两位女士。其中一位岁数大的女士可能是他的妻子,另一位年纪较轻,可能是他的女儿。而正是这个年纪大的女士首先引起了我的兴趣。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丝绸外衣,头戴一顶黑色镶了花边的帽子。她的手腕上套着沉甸甸的金手镯,脖子上挂着一条大金项链,项链上带有一个大盒坠。她的衣领上也别着一枚硕大的金质领针。我不知道还有别的什么人如今还戴这样的首饰。过去也只有二手珠宝的经销商和当铺老板才这样做。我的目光在这些怪异的老式饰品上多停留了片刻。这些首饰非常结实,价格昂贵,但看起来非常丑陋。我有点儿伤感地笑了,心想,佩戴这类首饰的女人们早已死去多年了。看到这些首饰,你不禁会想起女人们内着裙撑,外穿镶有荷叶边裙子的年代,现在这些装束已经被衬裙和平顶卷边圆帽所取代了。那个年代的英国人喜欢结实和值钱的东西。那时他们每个周日的早上都要去教堂做礼拜,然后上公园去散步。那时他们请客人吃饭一定要上十二道菜,主人要亲自切分牛肉和鸡。饭后,会弹琴的女士一定会演奏门德尔松的《无词歌》来为同伴们助兴。拥有优美男中音的男士也一定会高歌一曲古老的英国民歌。
那个年轻女士背对我坐着,因此我只能看到她修长而年轻的背影。她有一头浓密的棕色头发,似乎经过了精心梳理。她身着一身灰色的服装。这三个人在小声地唠着什么。这时年轻女士转过头来,因此我可以看到她脸部的侧影。她漂亮得让人吃惊。她的鼻梁优美而高挺,脸颊的侧面轮廓非常优美,像是一尊高雅的塑像。这时我才看清她梳着亚历山大皇后的发型。这几个人吃完了,他们站起身来要走了。那个老妇人目不斜视,步态优雅地走出了餐厅。那个年轻女士跟在她后面。我吃惊地发现,她其实并不年轻了。她的连衣裙样式非常简洁,裙子的样式显得有点儿古老,比时下流行的样式长很多。我猜这种样式的裙子更能将腰部的线条显露出来。但这是一种女孩们穿着的裙子。她个子高挑,稍显纤弱,就像是一位丁尼生作品中的女主角,步态优雅地走了过去。我先前已经注意到了她的鼻子,现在感到这简直就是一个希腊女神的鼻子。她的嘴型也很美,眼睛又蓝又大。她脸上的皮肤一点儿也没松弛,只是额头与眼角上有了皱纹。但这张脸年轻的时候一定非常可爱。她使你想起那些罗马时代雅致的贵夫人们,阿尔玛-塔德玛[13]的画作中经常可见这样的人物。尽管画作中的贵妇们穿着罗马人的服装,但难以抹去她们身上的英国人气质。我已经二十五年没有见过这种类型的冷美人了。就像讽刺短诗一样,这种风格现在已经消亡了。我就像一个考古学家偶遇一些年代久远的雕像,为未曾预料地见到了这些以往年代的遗物而激动不已。因为这几天太过沉闷了。两个女士离开后,老先生也站起身来,但片刻后又重新坐了下来。服务员给他端过来一杯浓郁的波尔图葡萄酒。他嗅了嗅,抿了一小口,用舌头仔细地品了品。我注意观察他。他身材矮小,比他令人印象深刻的妻子要矮很多;他身体略有发福,但并不显肥胖,头发灰白而卷曲。他脸上的皱纹很多,略带一点儿幽默的表情。他的双唇抿得紧紧的,下巴方正。以我们目前的眼光来评价,他的衣着有些奢华。他穿着一件黑丝绒夹克,一件有饰边的衬衣。衬衣的领口很低,系着一个很大的黑色领结。他下穿一条非常宽大的晚礼服裤,让你模模糊糊地感到这是一件戏装。慢慢喝完杯里的葡萄酒,老先生站起身来,缓步走出餐厅。
当我路过接待大厅的时候,忽然对这些入住的客人有了好奇心,想知道他们的名字。我扫视了一眼入住登记簿,看见上面登记的是一个女人的笔体,棱角分明。这种笔体是四十年前学校所教的一种流行字体。上面登记的名字是:埃德温·圣克莱尔先生与夫人和波切斯特小姐。上面登记的住址是:伦敦贝华特区伦斯特广场68号。这肯定是这三个人的名字了。但这个地址使我感到非常有趣。我问旅馆的经理是否知道圣克莱尔先生是干什么的。她告诉我说他可能在伦敦市政厅工作。我走进台球室打了一小会儿台球,然后穿过休息室上楼。那两个红脸膛的先生正在休息室读晚报。那个老太太正捧着一本小说在打瞌睡。而那三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圣克莱尔夫人在打毛衣,波切斯特小姐在绣花,而圣克莱尔先生在用洪亮的声音小声地读书。我走过去的时候看到他正在读的是《荒凉山庄》。
第二天我的大多数时间是在阅读和写作中度过的。但下午时我出去散了会儿步。在返回旅馆的路上,我在海滨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一会儿。天气已经不像昨天那么冷了,周围的景物让人感到舒心。正在无所事事之时,我看到一个人从远处向我走来。这人走近后我发现他是一个衣衫有些褴褛的矮小男人。他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色大衣,戴着一顶破旧的圆顶硬呢帽。他的双手插在衣服口袋内,看起来感觉很冷。他走过我身旁的时候打量了我一眼,往前走了几步后,踌躇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当他又走回我身边时,他从衣袋内抽出一只手来在帽子上碰了碰。我注意到他戴了一副破旧的黑手套,猜测他很可能是一个经济上陷入困境的鳏夫。要么他就是哑巴,像我一样,最近刚得了一场流感,尚未痊愈。
“对不起,先生,”他说道,“能借根火柴用吗?”
“当然。”
他在我身边坐下。当我伸手到衣服口袋内去拿火柴时,他也伸手到自己的衣服口袋中去拿香烟。他掏出了一个黄金洛牌香烟的小烟盒,脸色沉了下来。
“天哪,天哪,怎么搞的!盒里空了,真是烦人呢。”
“抽我的吧。”我微笑着说道。
我掏出烟盒,他从中取了一支。
“金的?”当我合上烟盒的时候他敲了敲烟盒,然后问道,“金烟盒我总也留不住。我曾先后有过三个,但全都被偷走了。”
他的眼光忧郁地瞅着自己脚上穿的鞋。这双鞋确实也该修修了。他是一个干瘪的小个子,鼻子又长又细,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他的皮肤蜡黄,脸上布满了皱纹。我猜不出他有多大岁数。他可能只有三十五岁,也可能有六十岁了。你除了感到他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之外,他身上没有什么不寻常之处。但除了一望可知他很穷之外,他的一身整洁而干净。他是一个体面之人,他也希望别人尊敬他。现在我想他不是一个哑巴,我想他是一个初级律师的雇员。他最近刚死了老婆,被关爱员工的老板送到艾尔珊来度假,好让他能从这个打击中恢复过来。
“您要在这里待很长时间吗,先生?”他问道。
“十天到两个星期吧。”
“我非常熟悉这个地方,先生。有点儿吹牛的说,几乎没有哪个海滨胜地我没去过了。但无论哪个地方都比不上艾尔珊。这里的人很好,他们很文雅,从不吵吵嚷嚷。艾尔珊给我留下了非常愉快的回忆。我很早以前就很熟悉艾尔珊这个地方。当年我就是在圣马丁教堂举行的婚礼。”
“真的吗?”我随口应道。
“我结婚的时候非常幸福。”
“我很高兴知道这件事。”我答道。
“我的这场婚姻持续了九个月。”他沉思着说道。
他说的都是些个人小事。我本来没有兴趣听这些,但我可以清楚地看出,如果我能听听他的这场婚姻经历,他会非常高兴。我虽说没有什么兴趣,但至少还有一点儿好奇心。因此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但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我打破了沉默。
“现在这里的游客似乎不大多。”我说道。
“我喜欢这样。我是一个喜欢清净的人。正如刚才我说的,我在许多海滨胜地都待过很长时间,但我从不在旅游旺季去这些地方。我喜欢这里的冬天。”
“你没觉得冬天这里有种让人忧伤的气息吗?”
他转过身来对着我,将他戴着手套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
“这里确实让人感到忧伤。正因为这里有种忧伤感,要是能出点儿太阳就好了。”
这话在我听来非常傻,因此没有作答。他把手从我身上拿开,站起身来。
“先生,我不能再陪您了。很高兴能认识您。”
他非常有礼貌地将头上暗黑色帽子脱下,点了下头就走了。空气越来越冷了,我想我也该回多尔芬旅馆了。当我走到旅馆宽阔的台阶前时,一辆带篷四轮马车驶了过来。拉车的是两匹瘦骨嶙峋的马。从车上下来的是圣克莱尔先生。他头上戴着一顶帽子。这顶帽子好像是圆顶硬呢帽与大礼帽不和谐结合的产物。他先将手伸给他妻子,然后伸给他侄女,搀扶两位女士走下马车。门童跟在他们身后将坐垫和脚垫拿了进来。圣克莱尔先生给车夫付钱的时候,我听到他对车夫说,明天还在约定的时间到这里来。我听明白了,圣克莱尔先生每天下午都要乘带篷四轮马车出去转转。如果我知道了这三人中谁都没坐过汽车,恐怕我也不会感到吃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