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贞洁(6)
我看得出来,珍妮特打定主意要相信查理·毕肖普不是自杀而亡。但她内心里有几分相信她自己的话呢?我不是一个够格的女性心理学家,对此我分析不出来。当然,也许她是对的。一个中年科学家由于中年发妻离开了自己而自杀,做出这样的假设太荒谬了。极有可能的情况是,由于饱受失眠的折磨,在极不理智的情况下,他服用的安眠药超量了,而他全然没有意识到。不管怎么说,验尸官的结论就是这样。他被告知,最近查理·毕肖普酗酒成瘾,导致了他妻子的离家出走。很明显,他并未产生要结束自己生命的念头。验尸官对死者的遗孀表达了自己的同情,反复强调了滥用安眠药的危险。
我不喜欢参加葬礼,但珍妮特恳求我这次一定要参加查理的葬礼。他生前所在医院的几个同事恳切地希望能参加这个葬礼,但由于马热丽不同意,他们被劝阻了。参加葬礼的只有珍妮特和比尔,马热丽和我。我们要到太平间去接灵车。他们提出让我等着,车到的时候叫我。我就在家等着。我看到车开过来了,就下楼了。但比尔下了车,在我的家门口堵住我。
“稍候片刻,”他说,“我要跟你说点儿事。珍妮特要你在葬礼后到我家来吃茶点。她说让马热丽闷闷不乐地待着不好,我们可以一起打打桥牌。你能来吗?”
“就这些吗?”我问道。
我穿着燕尾服和晚礼服裤,系着一条黑领带。
“哦,这就行了。这样可以让马热丽分分心。”
“好吧。”
但我们最后没有打桥牌。珍妮特一身黑色装束,但发型时髦,衣服漂亮。她以高超的技巧扮演着一个深表同情的朋友的角色。她也流了一点儿泪,然后轻轻地擦了擦眼睛,以免碰到涂了睫膏的眼睫毛。当马热丽肝胆欲裂地哭泣的时候,珍妮特温柔地搂着她。当别人遇到麻烦的时候,她确实能帮帮忙。我们在葬礼后回到马什夫妇的家。这时送来了一封给马热丽的电报。她拿过电报就上楼了。我猜这是查理的一位朋友发来的唁电,他刚刚听到查理的死讯。比尔去换衣,珍妮特和我来到客厅,我俩把桥牌桌抬了出来。她摘下帽子,将帽子放到钢琴上。
“人不要过于虚伪。”她说道,“虽说马热丽的情绪非常不稳,但她现在必须要振作起来。打打桥牌能让她恢复到正常的状态。当然了,我也为失去查理而感到非常悲痛。但就查理而言,我想他从来就没有从马热丽离开他这件事中恢复过来。不可否认的是,现在对于马热丽来说,事情简单多了。今天早上她给格里打电话了。”
“说了些什么?”
“告诉他关于可怜的查理死了的事。”
这时女佣走进客厅。
“你能上楼去一趟吗,太太?毕肖普夫人说她想要见您。”
“当然,能去。”
她迅速离去,我一个人被撂在了客厅。比尔这时走过来陪我。我俩喝了杯酒。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珍妮特又回到客厅。她递给我一封电报。电报上写着:
看在上帝的面上等着信。
格里。
“你认为这句话是什么意识?”她问我。
“就是这个意思嘛。”
“愚蠢!我当然要告诉马热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都没有。但她感到有点儿烦躁。她肯定是通过电话告诉他查理已经死了。我想,她现在可能不会有心情打桥牌了。我的意思是说,在她丈夫刚举行完葬礼的当天就进行这种游戏不大合适。”
“确实,我同意。”我说道。
“当然他会发电报来。他肯定会的,对不对?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挺直了坐着,等他的电报。”
我看再继续这场谈话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起身离开了。两天后,珍妮特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莫顿给马热丽发来了唁电。她将电报的内容逐字读给我听。
惊悉噩耗,不胜悲哀。望你节哀,多多保重。
爱你的,
格里。
“你怎么看这封电报?”她问我。
“内容很恰当啊。”
“他当然不会说自己高兴得要跳起来了,对不对?”
“要是那样的话就太不深沉了。”
“但他还是用上了‘爱你的’这三个字。”
我在头脑中想象着这两个女人怎样反复揣度着这两封电报。她们仔细琢磨每一个字的含义,从各种角度来进行分析。我几乎可以听见她俩无休无止的交谈声。
“如果他现在让马热丽感到失望,我不知道马热丽能否受得了。我真怕她再出点儿意外。”珍妮特继续说道,“当然了,他是否是个绅士还有待观察。”
“别胡说了。”我说完这句话后就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与马什夫妇又在一起吃了两次饭。马热丽看起来憔悴不堪。我猜她正在烦躁而焦虑地等着那封还在路上的信。她身受悲痛和害怕的双重折磨,瘦得不成样子。她现在极度脆弱,不得不去看心理医生。之前她从未有过这样的举动。她变得非常和蔼。别人对她表示关心,她会非常感激。她的笑容也没有了自信,甚至有点儿怯懦,带着无边的哀婉。她无助的样子非常惹人同情。但莫顿远在数千英里之外。一天早上,珍妮特又给我打来电话。
“信到了。马热丽说可以让你看这封信。你能马上过来一趟吗?”
她紧张的语气已经让我大致知道了信的内容。当我到达她家后,珍妮特立即把信拿给我看。我读完了信。可以看出,这封信的用词很谨慎,我猜莫顿反复修改过这封信。信的内容充满了抚慰,显然他刻意避免说任何可能伤及马热丽的话,但信中流露出他心中的恐惧。显然他被这种情况吓得浑身发抖。显然他觉得应付这种局面的最好办法是用点儿玩世不恭的语言。他对那块殖民地上的白种人肆意取笑了一番。但如果马热丽突然出现,他们会说些什么呢?他很可能很快就被炒鱿鱼了。人们往往认为在东方的生活自由自在,非常轻松,但事实并非如此。这里的生活比克拉珀姆[9]还要紧张。他太爱马热丽了,想到那些可怕的女人们对马热丽嗤之以鼻的情景,他就无法忍受。此外,他现在被派往一个驻地,那里离周围其他地方有十天的路程。她无法生活在他住的小屋内,的的确确是个小屋。那里当然也没有旅馆。他得深入丛林中去工作,一去就是好几天。这里不是一个适于女人生活的地方。他告诉她,自己把她看得非常之重,希望她不要再烦恼了。他不禁想到,她要是能回到她丈夫身边就好了。如果他认为自己成了她跟她丈夫之间的障碍,他将永远也不会饶恕自己。是的,我完全相信,写这样一封信真是不易。
“他写这封信的时候当然不知道查理死了。我曾告诉马热丽,他这一死把一切都改变了。”
“她同意你的说法吗?”
“我想她现在有点儿失去了理智。你怎么看这封信?”
“哦,写得很明白。他不打算要她。”
“两个月前他可是拼死拼活地追求她呀。”
“此一时彼一时了。人的变化之快真是难料啊。对他而言,离开伦敦的这段时间感觉起来得有一年了。他又回到了老朋友中间,又开始了他过去感兴趣的事情。亲爱的,马热丽拿自己开玩笑没有什么益处。他已经回到属于他自己的生活中了,那里没有她的份。”
“我已经建议她不要管这封信,直接找他去。”
“她这样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如果让她直接面对他的拒绝,那太可怕了。”
“那她怎么办呢?哦,这也太残酷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真的是非常优秀。”
“你这样想就可笑了。正是她的优秀惹来了这些麻烦。她为什么要跟莫顿来场婚外情?查理本来可以不知道这件事,那样也就没有这些糟糕的后果了;她与莫顿本来可以度过一段快活的时光,然后意识到一段让人舒心的插曲也要有一个优美的终结,这样分手后就没事了,这段事情也能成为两人一段愉快的回忆;她本来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到查理身边过平稳的生活,继续做她的贤妻,她从来不都是个贤妻吗?”
珍妮特噘起了嘴唇。她轻蔑地瞅了我一眼。
“但还有贞洁的问题要考虑呢,你懂吗?”
“让贞洁见鬼去吧。贞洁只能造成毁灭和不幸,一文不值。你称这种行为为贞洁,我管它叫怯懦。”
“她不会在与查理共同生活的时候背叛他。虽然有些女人能干得出来,但她想起这个念头都感到厌恶。”
“天哪,她本来可以选择在精神上对他保持忠诚,但肉体上对他不忠的。这是一种女人们认为很容易玩的戏法。”
“你真是一个可恶的玩世不恭者。”
“如果客观地看问题和按常识处理生活中遇到的问题被称作玩世不恭,那我肯定是一个玩世不恭者。如果你喜欢的话,也可以称我可恶。现在我们就来客观地分析分析。马热丽是一个中年妇女,查理五十五岁了,他俩已经结婚十六年了。当一个小伙子对她百般殷勤的时候,她自然会昏了头。但不要把这称作爱情。这是一种生理学现象。她如果认真看待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那她就是一个傻瓜。说出这些甜言蜜语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如饥似渴的性本能。他一直在忍受着性饥渴,在四年的时间里他没有碰过女人,至少是没有碰过白种女人。他当时是说了一些疯话,许了一些诺,但她竟然当真了,这会毁了他,这太可怕了。他看中马热丽只是一个巧合。他想要她,因为得不到她而更想要她。我猜他把这当成了爱情。但我可以肯定地说,这只是淫欲。如果他俩真的上了床,查理现在就不会死。正是她该死的贞洁才引出了这一系列后果。”
“你怎么这么蠢呢?你没看出来她是身不由己?她只是这次才控制不了自己的。”
“我更喜欢称一个控制不了自己的女人为一个自私者、一个荡妇或一个傻瓜。”
“哦!住嘴。我请你到这里来不是让你来胡说八道,说这些恶毒话的。”
“那你让我过来干什么?”
“格里是你的朋友,是你把他介绍给了马热丽。假使她陷入了困境,那也是他造成的。但你是这一切麻烦的根源。你有责任给他写信,告诉他,他必须对她负责任。”
“我要是写这样一封信那我才该死呢。”我回答道。
“那你最好就离开这里。”
我转身就打算离开。
“嗨,不管怎么说,万幸的是查理买了生命保险。”珍妮特说道。
听了这句话,我转过身来,对她说道:
“你还敢管我叫玩世不恭者?”
在这里我就不重复我甩给她的那些骂人话了。我一面谩骂,一面摔门而去。但珍妮特依然是那个非常不错的女人。我经常想,娶了这样一个女人一定非常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