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单数(毛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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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贞洁(5)

“查理今天就要离开马什夫妇的家,回到自己的公寓了。我担心他头几天会很难过。如果你能请他吃晚饭或陪他活动活动,那就太好了。”

“我得看看我的书。”

“据说他现在喝酒喝得很凶。他是在作践自己。我希望你能提醒提醒他。”

“据我所知,他最近是在为家里的事而烦恼。”我说话的语气可能有几分讥讽的味道。

马热丽的脸红了。她痛苦地看了我一眼。她的脸部扭曲着,就好像我刚在她脸上打了一拳似的。

“当然,你认识他的时间要远远超过认识我的时间,所以你自然会站在他的一边。”

“天哪,告诉你实话吧。这些年来我之所以熟悉了他,主要还是你的缘故呢。我从来都不太喜欢他。但我认为你的为人非常好。”

她对我笑了。她的笑容很甜。她知道我这个人从来不说瞎话。

“你认为我对他称得上是个好妻子吗?”

“绝对。”

“他经常惹得别人不高兴。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但我从来都没有感觉他难处。”

“他非常喜欢你。”

“这我知道。我俩在一起的这些年一直很不错。十六年来我俩都很幸福。”她停顿了一下,目光渐渐下移,“我只能离开他了。我俩不可能再回到一起了。这种吵吵闹闹的生活太可怕了。”

“两人不愿生活在一起,就不要勉强。我从来都持这种观点。”

“你瞧,对我俩来说情况就太糟糕了。我俩的关系一直都非常亲密,从来都是难舍难弃。结果,现在我却不愿多看他一眼。”

“我想,目前你俩的处境都不容易。”

“我爱上了他人,这并非我的过错。你瞧,这与我对查理的爱完全不同。我对格里的爱包含着母爱,意在对他进行保护。我比查理要理性得多。他这个人很难相处,但我跟他相处得一直都很好。但格里不同。”她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她的面容也出现了光彩,因而显得有些漂亮了。“他让我变得年轻了。对他来说我是个女孩。跟他在一起我有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感到很安全。”

“我也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小伙子。”我语速很慢地说道,“我想他以后会过得很好的。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从事的工作对于那么年轻的人来说很不容易。他现在也才刚二十九岁,是不是?”

她温柔地笑了。她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从未对他隐瞒过自己的年龄。他说这没有关系。”

我知道她说的是实情。她不是那种刻意隐瞒自己年龄的女人。她在告诉格里自己年龄的时候,曾感到这是一件极其快乐的事情。

“你今年多大了?”

“四十四岁。”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已经给格里写了信,告诉他我已经离开了查理。只要我一接到他的回信,我就打算去跟他一起生活。”

“你将一个年轻人在爱的冲动下所说的话当真,做出了如此重大的决定,你确信这样明智吗?”

极度兴奋的表情又出现在她脸上,让她看起来真的很漂亮了。

“是的。这个年轻人碰巧是格里,所以我完全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的心情很沉重。我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向她讲了格里·莫顿督建那条公路的故事。我讲的有点儿夸张,我想这样效果会更好一些。

“你给我讲这个故事想说明什么呢?”我讲完后她这样问我。

“我只是想,这是一个不错的故事。”

她摇摇头,笑了。

“不,你是想通过这个故事来告诉我,他非常年轻,非常有热情。他是个工作狂,因此,他不会将很多时间用在其他兴趣上。我不会影响他的工作。你对他的了解不如我。他非常浪漫。他将自己看成了一个开拓者。他对于自己亲自参与了一个新国家的开发而激动不已,连我都被他感染了。这难道不是一桩宏伟的事业吗?与之相比,我们在这里的生活真的很无聊和平庸。当然,那里的生活非常孤独,甚至有一个中年妇女陪伴也很不错。”

“你打算嫁给他吗?”我问道。

“我完全听他的。我不想做任何他不愿意做的事。”

她说的话非常简洁,但她甘心屈从的态度深深地打动了我。她走后,我感到自己已经不怨恨她了。当然,我依然认为这件事她办得很蠢。但如果男人们干了蠢事使伴侣一时感到愤怒,则女人们干的蠢事会使对方的一生都怒气难消。我想一切都会过去的。她说格里非常浪漫。他确实如此。但在平凡的现实生活中,人们不会总是去干傻事,浪漫也就随之而去。因为最终他们会狡猾地意识到,现实情况是,那些只注重浪漫的表面意义而一意孤行的人,最后都吃亏上当了。英国人很浪漫,所以其他国家的人都认为英国人虚伪。但英国人绝非都是些伪君子。他们是真心实意地想建立一个理想的天国。但这个过程是艰难的,英国人有理由在这个过程中拾起任何能找到的稳当投资。英国人的心灵就像惠灵顿将军指挥下的大军一样,需要充足的物资保障。我猜格里收到马热丽的信后会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心情很糟。我并非多么同情他,只是想看他如何摆脱这个困境。我想马热丽会由于深深的失望而感到痛苦。这样,对她也没有太大的伤害,然后她就会回到她丈夫的身边。我相信经过这场磨难之后,他们俩的余生会生活在平和、平静和幸福之中。

这件事很是不同寻常。碰巧最近几天我不能与查理·毕肖普有任何约会。但我写信给他,邀请他于下周的某个晚上跟我一起吃晚饭。虽然有些犹疑,但我还是建议饭后一起去看场戏剧。我知道他是个大酒鬼,如果喝高了,他就会唠唠叨叨个没完。我希望他不要在剧院也说个没完,惹别人讨厌。我们约定在我们所属的俱乐部内碰头,七点左右开始吃饭。之所以定在这个时间,是因为我俩想去看的那场戏要在八点一刻开始演出。我先到了那里,就坐下来等着他。但他根本就没来。我给他的公寓打电话,但没人接。我估计他可能正在路上。我不喜欢看戏看不到开头。我焦急地在俱乐部的大厅内等着,这样只要他一到,我俩就可以直接上楼。为了节省时间,我已经点好了菜。时钟指向了七点半,然后是八点差一刻。我认为没有必要再等下去了,因此就上楼到餐厅,自己一个人吃了晚饭。但他还是没有出现。我要了一个从餐厅接到马什夫妇家的电话,一个服务员过来告诉我,是比尔·马什接的电话。

“我说,你知道查理·毕肖普在哪里吗?”我说道,“我俩约定在这里吃晚饭,然后去看戏。但他没来。”

“他今天下午死了。”

“什么?”

我大吃一惊,说话的语气引得周围两三个人都抬头看我。今天餐厅爆满,服务员都在不停地忙碌。电话放在收银员的柜台上。一名负责送酒水的服务员托着一个盘子走过来,盘子上放着一瓶霍克酒[8]和两个高脚玻璃杯。他递给收银员一张记账单。一个大块头服务员正引着两个男人坐到一张餐桌前,他挤了我一下。

“你在哪里打电话呢?”比尔问道。

我猜他听到了我周围盆盘刀叉撞击发出的声音。我告诉他后,他要我一吃完饭就马上到他那里去,说珍妮特有话要对我说。

“我马上过去。”我答应道。

我到他家的时候,比尔跟珍妮特正坐在客厅里。比尔在看报,珍妮特在玩着单人纸牌游戏。当女佣把我领入后,她马上走了过来。她走路的样子有种弹跳感,稍有点儿下蹲,但脚下不出动静,就像一头美洲狮在逼近猎物。我立即就看出来,她现在是如鱼得水,非常适宜这种情况。她握住我的手,把脸扭到了一边,好不让我看到她盈满了眼泪的双眼。她说话的声音低沉,充满了悲痛之情。

“我把马热丽带回了我家,让她上床睡了。医生给她开了一剂安眠药。她全都服了进去。这件事太可怕了,是不是?”她说话的声音介于喘息和抽泣之间,“不知为什么在我身边总出现这类事情。”

毕肖普夫妇一直没有雇做家务的用人,只是找了一个钟点工,每天早上过来打扫房间,清洗早饭后用过的刀叉碗碟等。钟点工有房门的钥匙。这天早上,她如往常一样打开房门,清扫了客厅。由于妻子离开了家,查理的房间非常凌乱。看到他还在睡觉,她也没有感到突然。但上班的时间到了,她知道他需要去上班,还有工作等着他完成。她在卧室的门上敲了敲,但没有回答声。她认为自己听到他在呻吟,便急忙推开房门。他面朝上地躺在床上,打着呼噜。他还在睡着。她叫他也没有反应。但他身上的某些症状让她感到害怕。她去叫对门的住户。对门住着一个记者。她按门铃的时候他还没有起床,穿着睡衣给她开了门。

“打搅您了,先生,”她说道,“您能不能过来一下,看看我的东家怎么了。我想他不大对劲。”

这个记者走过过道,进到查理的公寓内。在床边有一瓶已经空了的安眠药。

“我想你最好还是找个警察来。”他说。

一个警察来了,他立即用电话向警局要了辆救护车。他们把毕肖普送到了查令十字街医院。但他再也没有清醒过来。他咽气的时候,马热丽陪在他的身边。

“警方当然要进行一番调查了,”珍妮特说道,“但这件事情很明显。最近三四个星期他严重失眠,我猜他一直在服用安眠药。他一定是意外地服用过量了。”

“马热丽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她的情绪非常不稳,脑子乱成了一锅粥。但我告诉她,我确信他不是自杀身亡的。我的意思是说,他不是这样想不开的人。我说的对吗,比尔?”

“没错,亲爱的。”

“他留下遗书没有?”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奇怪的是,马热丽今天早上收到了他寄给她的一封信。哦,几乎称不上一封信,就是一个字条。字条上写着的是:‘亲爱的,没有你我太孤单了。’但这张字条说明不了什么,她向我保证不对警察提这张字条的事。我的意思是说,让别人联想起其他事情来有什么好处?人人都知道,只要是扯上了安眠药,事情就说不清道不白了。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今后都不会服用安眠药了。这件事明显是个意外事故。我说得对吗,比尔?”

“没错,亲爱的。”他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