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人称单数(毛姆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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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贞洁(3)

她站了起来,俩人开始跳舞。那天晚上她的衣着看起来不仅是时髦,简直可以用美妙一词来形容了。我估计她那身很普通的黑色服装价值顶多不过六个金币,但穿在她身上,却使她显得像个贵夫人。她的腿型非常好看,而当时流行非常短的裙子,因此她得以受益其中。我猜她可能化了点儿淡妆,但与其他女人对比之下,看起来非常自然。她留着短发型,头发乌黑锃亮,没有一根白发夹杂其中。这个发型很适合她。她的长相称不上漂亮,但她待人的亲切态度,她精神饱满的神态,她健康的身体都给你一种感觉,感到她是一个漂亮的女人。至少你也会认为她长得漂亮还是不漂亮都没有关系。她跳完舞回到座位上后,眼睛闪闪发光,脸色绯红。

“他跳得怎么样?”她丈夫问道。

“好极了。”

“您的舞跳得也很好,与您搭配非常轻松。”莫顿说道。

查理又开始了他滔滔不绝的演讲。他说起话来讥讽中带着幽默,他之所以让人感到有趣,就是因为他先被自己的话给迷住了。但他所说的话莫顿是一无所知。虽然莫顿出于礼貌摆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但我可以看得出,欢快的气氛让他非常激动,他注意更多的却是音乐和香槟,而不是谈话。当舞曲声再次响起来的时候,他立即探寻地瞅瞅马热丽。查理看出了他的意思,笑了。

“再跟他跳一曲,马热丽。跳舞也能锻炼身体,我乐意你去。”

他俩又去跳舞了。查理用爱恋的眼神瞅了她一眼。

“马热丽今天很开心。她非常喜欢跳舞,可我跟她跳舞就喘不上气来。这个小伙子不错。”

我的小小派对很成功。当我和莫顿同毕肖普夫妇告别后,我俩一同步行前往皮卡迪利广场。在路上他非常真切地对我表示了感谢。他说自己真的非常喜欢这个聚会。我与他挥手告别。第二天早上,我就出国了。

我为自己不能帮莫顿更多的忙而感到遗憾。我知道等我回到英国的时候,他可能正在返回婆罗洲的路上了。我不时会想起他。但到了秋天我又回到英国后,我已经把他忘到脑后去了。大约在我回到伦敦一个星期左右的时候,一天晚上,我偶然到查理·毕肖普也是会员的那家俱乐部去玩,看到他正与三四个男人一起坐在一张桌子前,而这些人我倒认识,所以我走上前去。我这次回来后还没见过这些人。其中一个人叫比尔·马什,他妻子珍妮特是我的老朋友了。他邀请我一起喝一杯。

“你上哪去了?”查理问道,“最近一直没有看到你。”

我立刻注意到查理喝醉了。我非常吃惊。查理喜欢喝口酒,但他很有分寸,从来都不喝高。时光荏苒,我俩都很年轻的时候,他偶尔也喝醉过。也许这件事最能说明他的伟大,而把他年轻时偶尔喝过量的事翻出来不大公平。但在我的记忆中,查理只要喝醉了就会丑态百出。他会显得更加盛气凌人。他的话也更多了,说话的声音也更大了,他会更爱吵架了。他现在就是这样,说话武断,指手画脚,鲁莽地就下了结论,听不得他人的不同意见。其他人知道他喝醉了,一方面对他无理搅三分的劲儿感到生气,一方面又觉得他既然喝醉了,就不要与他计较了。他是一个很难相处的家伙。他这么大岁数了,有点儿发福,还秃了顶,戴着一副眼镜,却醉得一塌糊涂。正常的时候他都是衣冠楚楚,但现在却是衣衫凌乱,全身沾满了烟灰。查理叫服务生过来,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这个服务生已经在这家俱乐部工作了三十年。

“您桌上还有一杯呢,先生。”

“让你干啥你就干啥,”查理·毕肖普说道,“马上给我拿两杯威士忌来,否则我就要投诉你怠慢客人。”

“好吧,先生。”

查理端起桌上的那杯威士忌,一饮而尽。但他的手有些颤抖,因此有一些酒洒落到身上。

“好了,查理,老伙计,咱们该走了。”比尔·马什说道。然后他转身对我说:“查理今天来这里的时间不长。”

这就更奇怪了。我感到有什么事不对劲,但最好还是什么都不说。

“我这就走,”查理说道,“但我走之前要再喝一杯。这样我今晚就能睡个好觉了。”

在我看来这个聚会没有马上散伙的意思,因此我站了起来,说我要走着回家了。

“我说,”看我要走,比尔说道,“明天晚上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好不好?就我、珍妮特和查理三个人。”

“好的,我很高兴过来。”我答应道。

肯定是有什么事了。

马什夫妇住在摄政公园东侧的一排住房内。为我开门的女佣将我让进马什先生的书房。他正在那里等我。

“我想在你上楼前最后还是与你唠几句,”他一面与我握手一面说道,“你知道马热丽把查理给甩了吗?”

“是吗?不知道啊。”

“他对这始终不能释怀。珍妮特认为让他自己一个人待在那套凌乱的小公寓内太残酷了,因此我俩邀请他到我们这里住一段时间。我们尽可能地安抚他。他这段时间喝酒没个够。他失眠有两个星期的时间了。”

“她不会永远离开他吧?”

我感到非常震惊。

“她是要这样。为了一个叫莫顿的家伙,她简直疯了。”

“莫顿?哪个莫顿?”

我压根儿也没有想到他可能是我在婆罗洲认识的那个朋友。

“该死,还问呢。是你介绍的他。看你做的这件好事吧。现在咱俩上楼去。我想最好还是让你先明白一下自己的处境。”

他推开门,我俩走出书房。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你给我解释解释。”我说。

“去听珍妮特解释好了。她了解事情的前后经过。这件事真让我莫名其妙。马热丽干的这件事让我无法容忍。他这下肯定垮了。”

他引着我走进客厅。我进屋后,珍妮特·马什站起身,走上前来欢迎我。查理正坐在窗前,读着晚报。看到我走到身边,他把报纸放到一边,同我握握手。他十分清醒,说话依然是那种快活的语气。但我注意到他看起来状态很差。我们喝了一杯雪利酒,然后走下楼去吃饭。珍妮特是个精力十足的女人。她个子高挑,容貌姣好。她机警地使谈话持续进行下去。当我们几个男人要去喝杯葡萄酒的时候,她命令我们不许超过十分钟。比尔平时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却要千方百计找话说。我恍然大悟。我刚才光想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却没有意会到他们夫妇的苦心。显然,马什夫妇是不想让查理陷入到沉思中去,因此,我尽力说些有趣的事,查理似乎也愿意尽量配合我们。他总是喜欢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现在,他又站在一个病理学家的角度,开始分析最近发生的一起谋杀案。这起案件已经开始引起公众的注意。但他的话听起来干巴巴的。看来他现在干什么都没有心思了。你会感觉到他为了回应主人的好意而强迫自己说话,但他的心思在别的地方。这时头顶上的地板跺响了,这是珍妮特不耐烦的信号,我们大家都感到如释重负。这种场合最需要一个女人来缓解气氛了。我们走上楼去,一起打了会儿桥牌。时间很晚了。当我要与他们告别的时候,查理说他要送我一程,可以一直走到马里波恩路尽头。

“查理,现在太晚了,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珍妮特说道。

“我睡觉前散散步,这样能睡得实一些。”他回答道。

她有些担心地瞅瞅他。但一个年岁已到中年的病理学教授要出去走走,你是拦不住的。她眼睛一亮,瞅了一眼她丈夫。

“我想比尔也该去散散步。”

我想这句话不大明智。女人们往往有点儿过于独断专行了。查理不高兴地瞅了她一眼。

“完全不需要比尔跟我们出去。”他口气坚决地说道。

“我一点儿也不想出去。”比尔笑着说道,“我累坏了,要上床睡觉了。”

我想,我俩出去后,比尔·马什跟他妻子一定会拌几句嘴。

当我俩沿着栅栏向前走去的时候,查理对我说:“他们两口子对我太好了。如果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自己会干些什么蠢事。有两个星期我都没有合眼。”

我对此表示遗憾,但并没有询问原因。我俩就这样静静地走了一段路。我猜他和我一起出来是想要告诉我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但我感到他并不急于讲述。我急着要表达我的同情,但又担心说错了地方。我不想让自己表现得似乎要急于使查理失去自信。我不知道该怎样引导他说这件事。我相信他也不需要别人去引导。他不是一个说话拐弯抹角的人。我想他是在考虑怎么说才好。我们走到了街道的拐角处。

“你可以在前面的教堂打到出租车,”他说,“我再溜达一会儿。晚安。”

他点点头,然后没精打采地走了。我简直是惊呆了。我无可奈何,只能继续向前走,直到打了一辆出租车。第二天早上我正洗澡呢,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在身上裹了一条毛巾,就浑身湿漉漉地跑出来接电话。电话是珍妮特打来的。

“喂,你对这一切怎么看?”她问道,“昨晚你跟查理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啊。我听说他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了。”

“他在马里波恩大街就跟我分手了,”我回答道,“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是吗?”

珍妮特的语气中透露出她想要跟我长唠一阵。我猜她是在用床边的电话。

“我正在洗澡呢。”我赶紧说。

“哦,你在洗澡间安了一部电话?”她热情地问道。

“没有。”我赶快而坚决地回答,心里有几分不快,“我把地毯都弄湿了。”

“哦!”我感到她的语气中有些失望,还有一点儿不高兴,“好吧,什么时候我可以见你?你能在十二点的时候来一趟吗?”

这个时间不太方便,但我不打算跟她争辩了。

“可以,再见。”

我不容她再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天堂里的人们打电话时肯定也是一句废话也没有。

我很挺喜欢珍妮特。但我知道一旦她的哪个朋友遇到了不幸的事,她是最感兴奋了。她是真为这些朋友着急,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他们。但她总要深深地卷入这些事情里面。她是一个人在逆境中的朋友。她愿意卷入别人遇上的麻烦事,乐此不疲。只要有谁的伴侣出了一桩风流韵事,她就肯定会来对你表示同情,并成为你的知己;谁家要是闹离婚,她肯定也会在里面插一手。而她同时又是一个很不错的女人。第二天中午,珍妮特将我让进客厅。看着她急不可耐的样子,我禁不住偷偷乐了。她对毕肖普的不幸极为不安,但这件事很刺激,如果能遇上一个人,她能把这件事的前前后后都告许他,她会乐死了。珍妮特期待这场谈话,就像一个母亲期待与家庭医生讨论她已婚女儿的第一次月子一样。珍妮特知道这件事很严重,她也不可能轻看这件事。她打定主意要从这件事中挖掘出所有的快乐。

“我想,当马热丽告诉我,她已经打定主意要与查理分手时,没有谁比我更感震惊了。”她非常流利地说道。一个人只有一字不落地把这句话至少说上十来遍,才能达到这种流利程度。“他俩是我所认识的人中关系最密切的一对了。他们一见如故,缔结了一桩完美的婚姻。当然,比尔和我的关系很不错,但我俩也要不时地大吵一顿。我想,我有时真想杀了他。”

“我对你与比尔的关系一点儿兴趣都没有,”我说道,“跟我说说毕肖普夫妇的关系吧。我过来就是想听这个的。”

“我就是感觉要见见你。你是唯一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的人。”

“哦,上帝,千万别这么说。如果不是前天晚上比尔告诉我,我对这件事一无所知。”

“是我让他先告诉你的。我突然想到你也许还不知道这件事,我担心你冒冒失失地说错话。”

“你就从头说起吧。”我说道。

“好吧,就从你开始吧。不管怎么说,你是这场麻烦的始作俑者。你向他俩介绍了这个年轻人。这也是我为什么急着见你的原因。你非常了解这个人,而我从来没有见过他。我对他的所有了解也就是马热丽告诉我的那些话。”

“你几点吃午饭?”我问道。

“一点半。”

“我也是在这个时间吃午饭。接着讲这个故事吧。”

但我的话使珍妮特有了一个主意。

“听我说,你把你订的午餐退掉,我也退掉。咱俩可以在这里吃点儿便餐。我这里还有一些冷盘肉,这样咱俩就不用着急了。我三点钟去做头发,这样我们就有的是时间了。”

“别,别,别。”我连忙拒绝,“我不同意这个主意。我至多只能待到一点二十分。”

“那我就只能简单说了。你认为格里这个人怎么样?”

“谁是格里?”

“格里·莫顿。他的名字叫杰拉尔德。”

“这我哪知道?”

“你跟他在一起待过。他的住处没有什么信件吗?”

“可能有,但我不可能碰巧去读这些信。”我回答的语气有些辛辣。

“别说这样的蠢话了。我指的是信封。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好吧。他有点儿像吉卜林。你知道这个类型的人是什么样。他工作非常卖力,为人真诚,是为大英帝国扩张疆土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珍妮特有点儿不耐烦了,大声说道,“我是说,他长得怎么样?”

“我想,他长得很普通。当然,如果我再次见到他,我还能认出他来。但我无法把他非常清晰地描绘出来。他看起来很干净。”

“哦,上帝,”珍妮特喊道,“你还是不是一个小说家了?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这我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跟任何一个人在一起待上一个星期,都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眼睛是蓝色还是棕色。他的皮肤是黑还是白?”

“既不太黑,也不太白。”

“他的个子是高还是矮?”

“我想应该算中等个吧。”

“你故意想惹我发火吗?”

“绝对不敢。他确实就是一个普通人。他身上没有任何地方能引起你的注意。他长得既不丑,也算不上英俊。他看起来很正派,像是个绅士。”

“马热丽说他长得很可爱,笑起来很迷人。”

“可能是这样。”

“他疯狂地爱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