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陌路的时刻(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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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2)

卢茨 和别人单独谈话时很容易相信一个人。我会相信任何一个跟我单独谈话的人。但是从谈话中我什么也得不到。因此我尽量不和别人单独相处。这样会歪曲事实。

冯·武尔瑙 基尔布这个人毫无自尊心,他让我想起我们家以前养的一匹老马。这匹马每次从马厩里来到石子路上的时候都会撒尿,发出稀里哗啦的声音。撒完尿以后,它就一路摇晃着尾巴,到处招摇。你们看看这个家伙的罗圈腿。再看看他的中分头,根本就没有分在正中间。还有那破旧的裤子褡裢,尖尖的皮鞋,这是什么生活方式!

科尔伯-肯特 冯·武尔瑙,您别浪费时间了。您说这些话对他这种人根本就不起作用。无论您如何刻薄地贬损他,都会使他变得更加寡廉鲜耻。大家坐下,我们开始吧!我今天还有其他的事情,在教堂还得准备一场布道。

卢茨 您布道的时候要说些什么呢?

科尔伯-肯特 是不是说每个人都终将走向死亡。在座的都一样。

冯·武尔瑙 (看着基尔布)这样的布道应该适合他这个家伙。但是现在——我们谈正事儿吧,他也能听吗?

卢茨 我们谈论的话题并不需要任何人回避,对不对?

[停顿。

[所有的企业家都笑了。基尔布拱起舌头在嘴里打转。汉斯下。企业家们坐在一起。

冯·武尔瑙 基尔布,找个舒服的姿势站好了!大家都是人嘛!

[企业家们大笑。

[奎特的妻子上。她看了所有人一眼,然后默默地横穿过房间,从另一头走出去了。

冯·武尔瑙 (对着科尔伯-肯特)作为一名神甫企业家,您也雇用女员工吗?

科尔伯-肯特 为什么这么问?

冯·武尔瑙 我刚才想到,您还没有结婚,也根本不可能拥有幸福的婚姻。

科尔伯-肯特 是的,我们不允许结婚。

冯·武尔瑙 我是说其他的事。

奎特 我不明白你在暗示什么。

冯·武尔瑙 你怎么知道我是在暗示?

卢茨(转移话题)妇女劳动力当然便宜些。但是我们也必须小心谨慎。每个月我们都会上几次当。

科尔伯-肯特 是因为她们偷原材料吗?

卢茨 不是的,因为她们怀孕了。她们会故意怀上孩子,而不是因为必须生个小孩。我们刚刚聘用了这些女工,就得支付给她们产假补贴。

冯·武尔瑙 以前根本就不是这样的。那时人们也不用老是谈论从前。在我爸爸的公司里,所有人都亲如一家。工人们不是为我爸爸工作,而是为了公司,也为他们自己——至少人们都有这种感觉,这一点至关重要。总而言之,当时的企业管理体系是唯一能够让人感觉到他们是在为自己而工作的。他们工作时心情愉快,常常哼着轻松的歌曲;或者在担负特别繁重的工作时大家一起喊着独特的节拍号子,以便顺利完成任务。在这样的企业里干活,不再有任何阶级差别,也不会产生任何心理落差。每个人都是大集体中的一员,大家都有很强的企业归属感。顺便说一声,当时工人们喊的那些号子,应该赶紧收集整理留下来,否则将来谁也记不得这样的号子了。现在的工人干活时要么心情沉闷,要么心不在焉。他们的心思根本就没有放在工作上头,既没有创造性的主意,也没有想象力。说到这儿,我得表扬那些从南方来的工人。他们为了工作而生存,为自己处在社会当中而感到幸福。对他们而言,工作是生活的一部分。另外,以前的工人总是为他们的劳动产品而感到自豪。周末带孩子出去散步的时候,他们会无比骄傲地告诉孩子,路上看到的哪些东西是由他们亲手生产制作的。可是到如今,大多数孩子对父母的工作一无所知。

基尔布 如果是您,您愿意让自己的孩子看到父亲拧在汽车上的螺丝吗?或者知道母亲包装的黄油吗?

冯·武尔瑙 我没带拐杖。打你又怕弄脏了我的手。

科尔伯-肯特 前段时间,我让人把图书馆的墙纸重新换了。当然,我也在一旁帮忙。不过,我发现那个裱糊匠工作时满脸郁闷,尽管我是按工资标准付给他报酬的。我问他:“您怎么会对您的工作毫无激情呢?您不是还从中获得报酬吗?”那个工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冯·武尔瑙 都这样。

[基尔布漫不经心地捏着自己的指甲。

科尔伯-肯特 他们只想着钱。我早就说过,在他们的脑袋里,除了钱和荤段子,就没别的了。他们领了工资后,只惦记着买冰柜、水晶镜子、闹钟等家居用品,从来就没想到应该在夜校报个班学习,或者去剧院看场戏。一旦他们不再关注公众利益,而只是惦记着自己的个人享受,那他们就已经被贪图物质享受这个恶魔所掌控。我有时候开玩笑说,这听起来像是在教堂里布道。可是,没有公众的利益,又哪里来的个人享受呢?我总是这么打比方:大家在过旋转门的时候,如果所有的人都往门里头挤,谁也不让谁,那么旋转门肯定无法转动,最终谁也出不去。纸包住了石头,追求物质享受最终会让人丧失了个性。

冯·武尔瑙 我也讲个故事。您在布道时总会讲些小故事,对吧?我很精通修辞学。说句题外话,修辞学是一门已经没落了的艺术。我在超市里……

奎特 你在超市里?

冯·武尔瑙 是我自己开的超市。但是我想讲一个故事。

奎特 超市老板冯·武尔瑙,头一回听说这事儿。

冯·武尔瑙 没办法,税收太高,逼得我们必须投资。这个我不用向你们解释吧。开连锁超市正好适合销售我们的某些产品。这样我们就有自己的销售点,省去了中间销售渠道。现在我可以讲我的故事了吗?

奎特 哈尔德·冯·武尔瑙男爵超市。

冯·武尔瑙 我的超市叫米勒超市。有一次,我去超市检查工作,有位女士引起了我的怀疑,她一直推着空空的购物车在那儿徘徊。我很好奇地观察着她,除了那四处张望、偷偷摸摸的眼神外,她可以算是位贵妇人了。她突然朝我走过来,很小声地问我:“特价的大包装洗衣粉还有吗?就是上个星期海报上登的促销广告。”事后想想,真可惜啊。她本来正合我的胃口,可惜我又改变了看法。仅仅因为一件日用品就能屈尊降贵吗?不。我为这个人感到羞耻。

[基尔布把手放到腋下,弄出了像放屁一样的响声。

卢茨 我特别烦那些消息不灵通的消费者。他们为什么就不看看报纸的财经栏目呢?那上面经常会公布各类产品的性能测试信息!为什么只有那么少的人加入消费者协会呢?如此下去,他们就再也没有什么判断力了。你们观察过那些在大减价时互相推搡着的家庭主妇的脸吗?那些失去理智的、扭曲的、恐慌的嘴脸,她们只顾着疯狂抢购那些特价品,像着了魔一样。没有思维,没有大脑,除了那沸腾的、让人厌恶的潜意识之外,什么都没有。先生们,那就像在动物园一样。真的,我可不是瞎编的。

基尔布(插嘴)有火吗!

奎特 (没理会基尔布)你在说些什么?

卢茨 你知道的。我们刚刚停产。我们生产的高端产品竞争不过你的大众产品。你的产品已经为人所熟知,而我们的产品,光是那些带六角形盒盖的立体包装就已经过于前卫了。消费者都很保守,他们对新鲜事物的兴趣转瞬即逝,这是我们的火。对不起,说错了,这是我们的错。(看了基尔布一眼)

奎特 你们的产品刚上市的时候,我就立马把我们的产品列入了“被偷商品名单”。

科尔伯-肯特 什么叫“被偷商品名单”?

奎特 其实就是一整张的广告页,我们每周大量印发一次。上面列有十种“被偷窃最多的产品”。我们把这张单子以海报的形式同时发给各家店铺。各家商铺会专门搭个展示台,把单子上的产品都搁在台上,上面再挂上大幅海报,写着“本周被偷窃最多的商品”。这么做反倒大大促进了我的产品的销售。我总是把我的产品放到最显眼的位置。这个活动我一直在做,直到把卢茨打垮为止。说实话,我的产品就好像长在我心头的肉。我常常以亲切的眼光观赏着它们,把它们放在非常好看的四方形盒子里。尽管如此,我还是决定停止生产这种产品。

卢茨 你说什么?

奎特 这个产品很久以前就没有利润了。我之所以坚持了这么久,就是要打败你,不愿意让你觉得你们的产品比我的产品好。

冯·武尔瑙 了不起,奎特。很深刻的教训。但是从中我们也看到:为了将来,我们事先团结起来是多么重要。

奎特 不然你们为什么会在这儿呢?

冯·武尔瑙 就像著名的经济学家熊彼特[1]讲过的一样,企业家的责任就是要让一切事情运转起来。我们今天就是要让世界正常运行。

基尔布 有人来了。

冯·武尔瑙 (没有理睬他)这是很重要的一天。我们愿意放弃自己的个人利益,这还是头一遭。我们已经单独行动得够久了。大家单独做计划,在可悲的孤立状态下观察着市场。每个人都无助地抱着碰碰运气的想法,单独定价。我们轻视自己不熟悉的东西,而且从个人角度出发,观察其他人的营销策略。我们不懂什么是共同利益,却还为我们的自私沾沾自喜。我们必须改变这种情形,否则我们将不复存在。

[保拉·塔克斯冲进来。

奎特 保拉,我刚好想起您。

保拉 想我什么?

奎特 不是什么坏事。

冯·武尔瑙 请坐吧!(对其他人)对女士说“请坐”,这让我觉得很尴尬。(对着保拉)我们所有人都想您了。就连神甫都想了,不是吗?

科尔伯-肯特 (开玩笑)现在我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一直觉得好像哪儿的门没关。

基尔布 阁下,您的印章戒指失去了光泽。

科尔伯-肯特 亲爱的基尔布,你接着说。

[基尔布沉默了。

他每次只能说一句话。这种突然插嘴的习惯毁了他。

[保拉坐下了,她还穿着骑马服。奎特的妻子又进来了,她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保拉解掉头巾,甩了甩头发。奎特的妻子在跺脚。她走路的时候,高跟鞋卡进了地板缝里。她跳着返回去,很快地穿上鞋,试图优雅地走出去。基尔布朝她大吼了一声,她尖叫着消失了。

奎特 让人生厌的是:也许一分钟之前刚刚说好的事情,转过脸又改变了主意,然后整个过程完全变了样。

保拉 您这样看着我,好像是等着我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奎特 待会儿记着提醒我,我还有些事情要跟您解释。

保拉 什么时候?

奎特 等会儿再说。

卢茨 我不想这么催大家,但是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办。昨天夜里,我久久难以入睡,最后不得不自我放松催眠——我先是像往常一样想象着大海,但是大海竟然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冷冻菠菜一样波光粼粼,大海上空挂着一轮朦胧的圆月,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月亮。

冯·武尔瑙 谈正事吧。我事先声明,我们这次谈话的内容必须保密。我发誓肯定会保密。(看周围的人)神甫也会发誓,不是吗?卢茨也会保证,对吧!奎特呢?点头了。塔克斯女士还在回味刚才骑马的事。那么,我们尊贵的客人呢?(转头看着基尔布)

奎特 汉斯!

[汉斯立马出现,搜基尔布的身。他摇了摇头——没有发现麦克风之类的录音设备。汉斯下。基尔布蹲在凳子上,脸冲着大家,模样就像只鸡。

冯·武尔瑙 我们不是狼,却有着狼的生存规则。自由竞争就是狼的规则,这个我们都有所体会。在一般人眼里,我们这些人只是坐在汽车后座里捏着雪茄吞云吐雾的怪物。在开车去往郊区的路上,本应该欣赏途中诗意盎然的景色,但是我们却意识到,现在的自己绝对不是我们曾经想要的那个样子。神甫先生,您不要摇头,您知道,我是什么意思。是的,我们不仅仅是在扮演坏蛋的角色,实际上,我们本身就是坏蛋。尽管我每天吃的都是山珍海味,但其实我很长时间以来都不想这么胡吃海塞了,美味佳肴使我慢慢地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看看你那些同事们在三星级饭店里吃工作餐,卢茨,他们吃饭的样子就好像是抢购打折商品一样兴奋。每年冬夏两次季节性打折促销活动能让家庭主妇们疯狂不已,而你的工人们却一辈子都处于这种疯狂状态,每到吃工作餐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动物!也许塔克斯女士会认为我这是草率的、不辩证的印象派看法,可我们毕竟不是自愿变成现在这副嘴脸的。我最初的经历告诉我,世界上没有任何人自甘变为非人。因此,当我必须做些不合天性的、让我害怕的事情时,我就老是这么安慰鼓励自己。

奎特 市场是不会通过价格竞争而扩大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卢茨 (看了看基尔布)反正价格战不能解决问题。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了。

奎特 竞争就像一出戏,相互打压实在是幼稚的行为。我们联合起来打压小企业,一直压到他们只能啃老本。温柔的排挤手段代替了暴力。这使我想起小的时候,为了不让别人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先悄悄坐在那个东西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吹着小曲儿。

科尔伯-肯特 这儿可不是忏悔室,奎特。

奎特 我要说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产品种类过于庞杂,市场令人捉摸不透。谁在大量地生产商品?是我们中的某个人吗?荒唐。那是谁呢?当然是他们那些小企业。我们要让市场重新变得单一透明。

其次,当产品种类不再繁杂时,少数几种商品的产量却大涨。今天我吃早餐时看到报纸上说,黄油产量过剩,冷藏室都要被黄油挤爆了。真的是产品过剩吗?不是产品过剩,而是消费者的需求太少。我们就是靠这点可怜的需求而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