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3)
第三,需求太少的原因在于高昂的价格吗?对。而价格高居不下又是由于工人酬劳过高,不是吗?因此,我们必须减少劳资开销。怎样才能做到这点呢?我们可以到别处寻找廉价的劳动力。比如去毛里求斯,那里有不错的劳动力市场,种植园的工作使一代又一代的毛里求斯人适应了辛苦的劳作。亚洲人灵巧的手指非常适合手工业制作。在这些地方生产出来的产品可谓物美价廉,这可是制胜绝招。此外,你们想想看,所有商品上都标着“毛里求斯制造”。我还记得自己小时候是多么渴望看到这种标签。我们亲爱的消费者难道不也是这样想的吗?总之,我们要以此刺激消费者对商品的需求,同时对价格重新进行调整。
第四,我们应该时不时去大自然里走走,这样才觉得自己还具有人的天性。
第五,(对着冯·武尔瑙)我一直忍不住想擦干你那湿乎乎的嘴。(说着便用手帕在冯·武尔瑙的嘴上抹了两下)
第六,(对着基尔布)请你重复我刚才说过的话。
[停顿。
基尔布(动了动嘴唇,顿住了,又尝试着想开口,但是摇了摇头。他从凳子上跳到奎特面前)真有道理,就和这个一样。(基尔布揪住自己的两只耳朵,舌头就从嘴里伸了出来;再甩甩下巴,舌头就又弹了回去。企业家们都不做声,相互瞅着。)
卢茨 我们已经开始庆祝了吗?
奎特 我还没说完呢。
科尔伯-肯特 您刚才演的是哪出戏?不是认真的吧?实际上您不是……
奎特 (打断科尔伯-肯特)对,实际上就是。
(对冯·武尔瑙)你怎么不说话?
冯·武尔瑙 我已经习惯了。可能你就是那类人,那类喜欢挤别人脸上脓包的人。
奎特 (夸张地拍了一下脑门)没错,我刚才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不过现在我又恢复常态了。
冯·武尔瑙 真快,一转眼我都忘了你说什么了。好像你刚才还没说完。
奎特 重要的是,从现在起,无论我们做什么,都要和其他人商量。如果我去购买原材料,却没有告诉你们货源,那么这就算背叛。如果卢茨在市场上推出新产品,是为了分走我的一部分市场份额,这就算出卖。如果我们的神甫仅仅因为工人们都是虔诚的农家姑娘,就付给她们较低的工钱,并以此压低产品价格,这就叫背弃。如果您,保拉,让工人参与利润分配,并因此擅自提高产品价格,也是不守信用的表现。(对冯·武尔瑙)这样做还算合理吧?
冯·武尔瑙 塔克斯女士可能会有不同意见:“我让工人们参与利润分配,是一种理智的做法,也许能够提高生产力。”
奎特 (就像刚才的话真是保拉说的一样,转向她)只要您和我们一起提价,就不算是出卖。只要您和我有着共同的生活习惯,您便不可能出卖我。上香槟,汉斯。
[幕后砰地响起了开香槟的声音,汉斯迅速上。他手端托盘,上面放着香槟酒杯和正冒着气儿的酒瓶。他依次往杯里倒酒。奎特用嘲讽的口吻向大家介绍香槟和酒杯的质量:“法国名贵香槟王唐·培里侬[2],1935年的战前香槟。比德迈尔酒杯,手工吹制,杯身具有不同的厚度……”所有人举杯、碰杯,大家相互示意,喝着酒。基尔布一直坐着。在大家喝酒的时候,他突然短促地大笑了几声,但没人理他。他拔出旅行刀来左右把玩,最后刀尖朝下落在了地板上。大家对此无动于衷。他收起刀,又摆弄了几下吹弹式口琴。汉斯端着托盘下。基尔布起身,在众人脚前挨个吐了几口唾沫。他来到保拉面前,用手背托着自己的下颌骨,撅着屁股向前挺直了身体。人们还是容忍他的行为。他先后将卢茨和科尔伯-肯特举起来又放在别的地方,他们两人听之任之。他在舞台上走来走去,顺便轻轻踢了几个人的膝盖,他们都打了个趔趄。基尔布没有踢保拉,他像美国喜剧演员哈勃·马克斯一样,大腿挂在保拉身上。保拉不动声色地抓住他的腿,把它从自己身上拿开。基尔布将奎特晾在一边,只是斜眼瞟了他一下。基尔布开始发话了。
基尔布 那我呢?我负责消遣的部分吗?难道我是个听从所有人发落的牲畜?或者是条卷毛狗,看着你们和对方赤裸着上床?我可以咧着嘴追得你们在屋前花园里乱逃。我要用脓血涂抹你们那些冠冕堂皇的大话。我要把你们隐秘的软肋塞到真空包装里。我要用蜡烛把刚宰的鸡身上的毛根燎干净。瑞士人把这叫做“鸡皮疙瘩”。气氛!我要的就是气氛!我的吹弹式口琴在意大利语中叫做“意念消散器”。我说话总是不动声色,亲爱的女士。您看,您的手纸掉出来了。
[他捡起手纸,放在保拉的手臂上。保拉面不改色地笑了。
如果你们着了火,我会把你们盖起来,直到你们窒息。如果你们所有人都冻死,我会坐在一旁,打着响指。恶毒,不是吗?……(愈发尴尬)从你们各自的荆棘丛里走出来吧,从生意场的魔咒中跳出来吧,一个自由人就在你们面前,他是榜样,是从图画书里走出来的理想人物。(像巴伐利亚跳拍鞋舞的演员一样,拍着手、大腿和鞋底,只是跳得不够快,略显笨拙)各位,高兴点!注意!要像马戏团表演时的气氛!不要只动口,动口就得动脑子。饶了你们的语言中枢吧!多动手,多来些肢体语言!(拿起香槟杯,似乎有些无助地让它脱了手,还假装条件反射似的,想抓住下落的杯子)别傻站着!就像一堆雕像!动起来!只有动起来,人们才能认出你们。庆祝就应该有个庆祝的样子!
[基尔布冲着保拉跳了几步舞,在她面前停住,开始解保拉衬衫上的扣子……他两手抱拳,往中间吹气,给自己鼓劲儿。然后他又像冻着了似的,把手放在胳肢窝里。没有人阻止他。他瞄了一眼奎特。奎特仔细打量着他,可是又有些心不在焉,甚至有点儿不耐烦。基尔布犹豫不决地把衬衫从保拉的马裤腰里扯出来。保拉只是笑。他似乎放弃了,退回来,艰难地做了个痛苦的拍手动作,并没拍上。这时,奎特跳起来。他抓住基尔布的手,想让他把保拉的衬衫拽下来。基尔布挣扎着。奎特的妻子上。她感兴趣地看着。奎特放了基尔布,亲手把保拉的衬衫拽掉。保拉不紧不慢地将双臂交叉于胸前。奎特的妻子下。奎特又把一个香槟杯塞到基尔布手里,而他自己则抓起剩下的杯子,一个接一个地把它们狠狠摔碎在地上。他重复着基尔布说过的话:气氛,我要的就是气氛……把基尔布推到一边,直到他也迟疑地扔下杯子。奎特走到众人面前,往每个人脸上吐口水,又捡起一块玻璃碎片,朝基尔布走去。他扔掉玻璃片,从后面勒住基尔布的脖子,弄得基尔布前仰后合,然后将他推向别人。
基尔布(被勒住脖子不能动,想挣脱开来)您误会我了,奎特。您的所作所为毫无章法可言。一点也不美,缺乏品位又十分混乱。尤其和音乐搭不上边儿,它既没有旋律,又没有节奏。当初可不是这么约定的。您难道不懂什么是玩笑吗?难道不能将仪式和现实区分开来吗?您要注意分寸,奎特。
奎特 (把基尔布按在椅子上,拖着椅子在舞台上走)就是因为我有分寸,你才能活到现在,你这个投机倒把的家伙!现在,请你告诉我,我的分寸在哪儿?你这个自由放肆的东西!
[他把基尔布拖到舞台深处看不见的地方,走了回来。保拉镇定自若地下场。汉斯手拿簸箕和扫帚上。其他人整理衣着。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奎特没有笑。汉斯把玻璃碎片扫成一堆。保拉穿好衣服上,抿嘴笑着。
冯·武尔瑙 我看,那个人现在该学乖了。
科尔伯-肯特 他可学不到什么,他没长记性。对不倒翁来说,落到地上还得再弹回去。他什么也记不住,所以也没什么可忘记的。被赶走的牛虻又会在原处卷土重来。和我们人类这种有史可鉴的生物不同,他不会瞻前顾后——塔克斯女士可能会这么说——他只会寻迹而来。我看,他就像一只无头苍蝇,一个四处乱撞的东西。田野上的麻雀居无定所,四处迁徙,这便是上帝的旨意。我刚刚看到他骑着自行车,就像只动物一样在林荫道上狂飙。
奎特 您说话的时候别老盯着我,弄得我什么也没听进去。
冯·武尔瑙 唉,如今哪还有什么林荫大道了。我还依稀记得以前的林荫道两侧树木成排,在道路的尽头立着一栋庄园主的大房子,晨曦中窗户还比较昏暗,只有佣人居住的阁楼天窗已被照亮;落叶窸窣作响,刺猬悄悄爬过我们的脚旁;白天,空气静止不动,一丝风都没有,垂死的病人在反省中宁愿死去;突然一声脆响,猎枪打爆了树上的一颗栗子,我们把猎枪扛在肩上,回头向家的方向望去,然后悄然潜入猎区中央。是啊,我们这位小股东先生是一个柔弱的家伙,柔弱得就像小偷行窃时蹑手蹑脚地拉开别人的抽屉,又像谋杀者行凶前小心谨慎地抚摸刀刃看是否锋利。
卢茨 您说的话如此高雅,冯·武尔瑙,令我羞于讲出自己的笑话。
冯·武尔瑙 我命令您讲。您刚才看起来一直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卢茨 两个人彼此相爱,他们爱得如此焦灼,就像是人们有时急于吃一块蜂蜜面包似的。他们完事之后——(看了一眼保拉)噢,请原谅。
冯·武尔瑙 塔克斯女士本来就没听进去。再说了,她也不会在意,还可能把这个猥琐的笑话当作我们性欲的真实写照,不是吗?请您接着讲吧!
卢茨 他们完事之后,男人马上站了起来。“噢,”女人说,“你刚结束就把我丢下,这算是爱情吗?”“可是我已经数到了十。”男人回答。
[大家笑了一下,或许根本就没有笑。冯·武尔瑙、卢茨和科尔伯-肯特准备离开。只有汉斯还在清扫玻璃碎片,他跪在地上窃笑了一会儿。那几位先生转过来看着他,他起身,仍然窃笑着从他们面前走过。
冯·武尔瑙 奎特,我们相信你,就如同你信任我们一样。忘记你刚才的感性吧!感性对我来说是形容安全套的字眼。
[三个企业家下。
奎特 (对着保拉)您不走?
保拉 我想提醒您,您刚才打算跟我解释些什么。
奎特 我刚才只希望您能留下。现在您可以走了。
[停顿。
[保拉又坐下来。
[停顿。
我发现,我偶尔对您产生的想法有多么恶心。一分钟前,我想的可能只是您的名字。可是您忽然变得有些特别。我想站起来,想把手伸到您的大腿中间。
保拉 您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某个东西?
奎特 (短促地笑。停顿)我要说:是你,你这个东西。今天我总是蠢蠢欲动,想做些什么。我害怕做这些事,可它们却深深地吸引着我。您一定知道那个在葬礼上大笑的故事。还有一次,一位陌生的女士坐在我对面,我们对视了很久,直到我燥热起来。忽然,她向我伸出了舌头,不是调皮地从唇间伸出舌尖,而是把舌头吐出来,几乎露出了舌根。整张脸看上去像一张恶心、丑陋的鬼脸,她就像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似的。打那时候起,我也想着能够把舌根都伸出来。可我往往只能在头脑中自由地幻想,激起那么一丁点儿的冲动。幻想一般是从解开某个陌生路人的鞋带或者扯掉他的鼻毛开始的,而在公众面前拉开裤子拉链则是幻想的尾声。
保拉 是不是应该谈一谈咱们的约定了?
奎特 可是我刚到兴头儿上,刚才的话才是我真正想说的。之前,说话只是嘴唇一张一合的运动,我必须努力调动起肌肉来,可还是下巴生疼,脸颊酸痛。我现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保拉 您信天主教?
奎特 请认真听我说。
保拉 您说话的调门就像是大众代言人似的,自己经历的事也想让我们所有人都经历一遍。为了让我们这些顽固不化的人认同您的看法,您恨不得把自己累得趴下。我还是希望做我自己。您的感伤正在感召我冷漠的心;您希望有更多的拥护者,这也让我明白,我还没有被您唤醒。您的所作所为像是在宣布,自己的时代终于到来。而那位曾经甘于忍受生活的奎特已经成为过去。您已经忍受够了,伙伴儿。您的态度如此坚决,简直令人生疑。您不在乎历史对您的评价,对我来说,您几近垂暮。
奎特 可我希望,当人们谈到我时,即便那是最后一次,他们口中的我仍是真实的我。否则我最终的形象将是刻板、机械、千篇一律,毫无特点可言。有一次我从家里出来,几个小孩冲着我大叫:“我知道你是谁!我知道你是谁!”孩子们幸灾乐祸地叫着,就好像他们认出了我,是我的一件糗事似的。另外,您刚才就像讲故事一样表达了您对我的抽象看法,我觉得非常无礼。
[停顿。
保拉 您先坐下。
奎特 (坐下)
[停顿。两人相互看着对方。
保拉 (扭转视线)是啊,我这身打扮也令自己头疼不已。真不知道该和您说些什么,但我还是想开口。
[停顿。
灯光昏暗,坐在这里很舒服。我刚才什么都没想,这样也很好。
[停顿。
您想来点儿炼乳吗?我忽然很想要点儿。
[停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