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同陌路的时刻(2019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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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不理性的人终将消亡(1)

两幕话剧

刘学慧 译

“我忽然想到,我在玩一些不曾有过的东西,这就是区别。这也是绝望。”

剧中人物

赫尔曼·奎特

汉斯——奎特的心腹

弗朗茨·基尔布——小股东

奎特的朋友和企业主:

哈尔德·冯·武尔瑙

贝尔托德·科尔伯-肯特

卡尔-海因茨·卢茨

保拉·塔克斯

奎特的妻子

第一幕

一个大房间里。午后的阳光照进来。舞台背景是由类似于电影银幕的幕布搭成的。透过幕布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大城市的轮廓。

奎特穿着运动服,用拳头、双脚和膝盖痛击沙袋。他的心腹汉斯穿着燕尾服,手捧托盘和一瓶矿泉水站在旁边看着他。奎特拿起矿泉水瓶喝了几口水,往头上也浇了点,然后坐在凳子上。

奎特 今天我很伤心。

汉斯 嗯?怎么了?

奎特 当我看见我那穿着睡袍的太太和她那涂着指甲油的脚趾时,突然觉得自己很孤单。这种孤单是如此真切实在,以至于我现在都能够不假思索地诉说一番。可是孤单让我变得轻松,它把我揉碎,我融于其中。这种孤单是客观存在,是世界的特性,但不是我的特性。所有的事情都以和谐的方式离我远去。上厕所的时候,我听到自己大便的声音就像是旁边隔间某个陌生人的。当我坐电车来办公室上班的时候……

汉斯 为了不和人们失去联系,为了生产出新的产品而研究他们的需求?

奎特 我早上上班坐的电车拐了一个很大的弯,看到这道弯弯的曲线,我的内心也充满了深深的惆怅。

汉斯 奎特先生有些多愁善感。

奎特先生,您必须保持冷静。您的身份是不允许这样多愁善感的。作为企业家,即便是真的心情很糟糕,也只能是说说而已,但是千万别影响自己的情绪。对于企业家而言,谈论自己的心情如何简直就是奢侈,而且毫无用处。只有那些根据自己的心情而生活的人才有闲心来谈论心情。奎特先生,与其浪费时间悲天悯人,还不如花点工夫考虑我们眼下的工作吧。要不然……

奎特 要不然就会怎么了?

汉斯 要不然您就会变成艺术家。您资助过小提琴音乐会,还曾为了帮助国家买一幅画,屈尊上街募集过善款。如果您真的是一位艺术家,那么您这个月所经历的如此丰富的精神生活不仅大有裨益,而且是非常必要的。如果您真的是一位艺术家,那就请您在画布上画一道优美的曲线,就像早上电车所拐过的弯道那样,用以表达您的无限惆怅,然后把这幅蕴含您自己心路历程的画作卖掉吧!

奎特 (站起身)汉斯,你对自己每天的工作倒是驾轻就熟啊。拜托,请你理解我的心情!

汉斯 奎特先生刚才不也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吗?这只是个游戏,开个玩笑而已。

奎特 我们都不想变成吹毛求疵的人。不过,我得承认,早上在电车里有一位女士坐在我后面,大口大口地吃着炸薯条,薯条散发出变质油的哈喇味道,一下子把我从沉思中拽回到现实里,当时我真想举起手往她脸上甩一巴掌。紧接着,我下了电车之后,在街上和一个外籍工人撞了个满怀,他当时刚从便利店里取照片出来,完全沉浸在新洗的照片当中,一边看一边笑着回忆那些美好的瞬间。看到他如此投入,我也马上受到感染,陷入了回忆。我忽然觉得,自己和他是惺惺相惜。你别笑,有时候的确是这样,人的意识也会发生质的飞跃。

汉斯 然而现实又会马上让人清醒过来。我之所以笑了,是因为以前经常听您说,您是多么喜欢回忆自己的漫游时代,比如您在巴黎时,好几天都只能靠炸薯条充饥。

奎特 我总是在和朋友们聊天时讲起过去的事情。不过,有时候和朋友们聊天,我也会诗意大发,提到“儿时那早春时节榛子树下的野玫瑰花”。

汉斯 难道这些艺术性的东西会让您的商务谈判变得更容易吗?

奎特 是的,它可以作为隐喻,来指代那些无法明说的事情。榛子树下的野玫瑰花可以代表完全不同的东西。具体含义只有当时参与谈话的人才能明白。那些像诗句一样的话语,对我们而言是历史的一种形式,也是一种交流方式。难以想象,没有诗歌,我们将如何做生意?对了,今天都有谁要来?

汉斯 卡尔-海因茨·卢茨、哈尔德·冯·武尔瑙、贝尔托德·科尔伯-肯特,还有保拉·塔克斯。这些企业家都是您的朋友。

奎特 我得去换衣服。如果我老婆来了,你就告诉她要好好接待这些客人。我敢肯定,她听了这话以后就会去逛街,省得她总是在屋里把窗帘拉来拉去。我跟你说,我真的很伤心。这几乎是一种很美好的感觉……

[奎特下。

汉斯 一不小心,奎特先生就会谈起他自己!他的伤心真让人嫉妒。他一感伤起来,就会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仿佛是刚刚拍了电影而兴奋不已。总之,和伤心的奎特在一起,时间过得要快些。因为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另外一副面孔,让人难以接近,他会搓着手,然后一下子跳起来,就像侏儒在跳舞。(汉斯坐到凳子上)而我呢?今天早晨,我的心情又如何呢?往往是从睁眼醒来的一瞬间开始,可以叙述的事情最多,比如说:首先,太阳升起来了,阳光照进了我张开的嘴里,我什么都没有梦到。光是张嘴做出“做梦”这个词的嘴形,我就已经觉得很费劲了。“做——梦……”在刷牙的时候,牙龈会出血。我也希望能这样,但什么也没发生。(停顿)我闭上了嘴。我是谁,我从哪儿来,我要去哪儿?我?……是的!我!我!……嗯,还是我。为什么不是其他人呢?(边想边摇头)我得找个人好好聊聊。(站起身)

[小股东基尔布出现在背景中。

汉斯 我想不起来任何跟我个人有关的事情了。最后一次说到“我”,是因为必须要学习基督教教义问答手册,手册里面的“我”是臣属于“尊敬的大人”的“渺小的我”。我曾经有一个自己的想法,但是马上就又忘了。直到现在我都在尝试着去想起它,但是从来都没想起来。不过我没有什么奢求,我至少还能做一些动作手势。(汉斯攥起拳,而另一只手马上把它重新按下。注意到了基尔布)您是谁?您从哪儿来?您……

基尔布 我叫弗朗茨·基尔布。

[汉斯笑起来。

基尔布 您不喜欢这个名字?

汉斯 不是这样的。我刚才正在自言自语,完全没有意识到。我们这儿只针对人,不针对名字。您是干什么的?

基尔布 小股东。

汉斯 难道是那个小股东?

基尔布 是的,小股东弗朗茨·基尔布——监事会恐惧的对象、股东大会上的小丑、长在经济界人士肚脐上的虱子,百分之百令人讨厌——正是在下,我这个人今天又要没规矩了。

[汉斯握紧拳头走上前,在基尔布面前比画着。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

基尔布 您下不了手。

汉斯(退回去,手垂下来)要是真打下去会很棒。可是我的理智控制住了我的本意。尽管如此,您要识抬举,滚蛋。

[基尔布坐到凳子上。

汉斯 您现在就尽管说说您以前的经历吧!

基尔布(神秘地)我在国内每家大的股份制集团都拥有股份。我在不同的股东大会之间赶场,晚上就在睡袋里过夜。我的交通工具就是自行车。您看,这就是我骑自行车时用来夹住裤脚的夹子。我可是个钻石王老五,我的膝跳反应十分灵敏。(敲了敲自己的膝盖,脚弹起来踢到了汉斯)这是我的便携式旅行刀。在第三帝国时期,我获得了可以持续游泳十五分钟的资格证明,我可以用牙齿把您从水里捞出来。有些人尊敬我,但是我从不在选举号召书上表决签字。有一次我出席了一个叫“我从事什么职业”的活动,我封自己为自由职业者,没人能猜对我的职业。在股东大会上,我背着双肩包坐在那里,一直举着手要求发言。如果董事会忽略了任何一个股东的发言请求,决议就不会生效……这儿多安静啊!您听,我说话是多么心平气和。我的上一个情妇说我是个恶魔,(快速拿出几张剪报)媒体认为我很古怪。我的动作比您想的要快。(给了汉斯一脚,汉斯跪倒在地)我靠股份分红生活,是个完完全全的自由人。我的格言是:“支持我的人不会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但是反对我的人,我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我警告你小心点儿。

[奎特再次上场。基尔布立马起身鞠躬,退到后面。

奎特 这个让人反胃的基尔布。(对汉斯)不要再拍你的燕尾服了。我刚才换衣服的时候,看了下镜子,突然觉得很可笑,我竟然长着头发!这些没有知觉、没有用途的头发丝儿!我坐在床上,把头埋在手里。我后来想,如果我维持那个姿势再久一点,我所有的想法就都会停止的。另外,我沉浸在悲伤当中,看到我早上掀开的被子,我真的被自己感动了。我会向你证明,我的这些感情是有用的。

汉斯 请您小心点儿。如果您再这么讲的话,那么就真的会突然觉得自己很悲伤了。老实说,我还从来没听说过哪个企业家疯掉了。倒是有很多经济不独立的人是这样。但您根本就不能和这个世界唱反调。就算您发出与众不同的声音,那也是为了从中营利!

奎特 汉斯,不要总是高谈阔论。

汉斯 我就是想说出来。

基尔布 问问他父母的事!他爸爸曾经是演员。他妈妈做些卖不出去的玩具娃娃。他们两人一起去环球旅行,再也没回来。据说他们俩都掉进了火山里。他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奎特 (对着汉斯)我没有病。说些轻松点儿的话题吧!

[停顿。

基尔布 比如不死的心灵?

[停顿。

奎特 我没有病,因为我,赫尔曼·奎特,可以随心所欲。

而且我也希望这样。汉斯,我有一种伤心的感觉。

[停顿。

有时,我去某些地方,会觉得自己走错了门,马上就会有人问我是谁。或者我站在空空的办公室里,突然觉得地板倾斜,桌上的笔在滚动,所有的纸都往下滑。甚至当我到这儿的时候,常常有种闯进陌生房间的感觉。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东西时,常常会想,会不会又是什么假象?有时候看到老熟人打招呼,我竟然像不认识一样。这不仅仅是曾经的梦境。但是我想说点其他的事情。

[停顿。

[基尔布抬起胳膊。

奎特 (突然将头朝沙包撞去)还能怎么样?我还能做什么?前不久,我开车经过郊区的一条街道,以前我每天都从那儿路过。在那条街上,我又看到了昔日的广告柱子。我以前常常围着广告柱子转,上面所有的广告我都仔细看过。现在,那根柱子基本空了,只有一张奶粉广告的海报还在上边,这种奶粉现在已经没有了。(抬起双臂)我的车缓缓经过那条街道,令我想起了过去所看过的巧克力广告、牙膏广告和选举海报。在回忆过去的时候,我对那些已经成为历史的东西产生了很强烈的感觉。

基尔布和汉斯 (同时)然后您就和司机称兄道弟?

[停顿。

[喇叭声响起。

奎特 卢茨来了。他晚上回家的时候,经常这样按喇叭。按喇叭是他给老婆的信号,让她提前打开家里那个日本产的微波炉热饭菜。去帮他脱掉大衣。

[汉斯下。

基尔布 (向前)刚才讲到您父母的过去,您觉得怎么样?

奎特 还不够清楚。我有一次梦见自己掉头发。有人跟我讲,做这种梦是因为我担心自己会阳痿。可这个梦也许只是说明我害怕脱发。

基尔布 但是您为什么会害怕脱发呢?这又表明了什么?另外,我前段时间看见过您。您坐在河边的凳子上,望着大自然出神。

奎特 为什么会出神呢?

基尔布 您甚至连凳子上的鸽子屎都没擦就直接坐下了。除此之外,照我的经验讲,喜欢观察自然是现实感降低的首要征兆。而且您还跟小孩一样很少眨眼。

奎特 噢,请您接着说。听别人说自己的事很有意思。

基尔布 我之后就去吃午饭了,酸菜炖肘子。吃完饭,我又去了河边。

奎特 基尔布,我很早就佩服您了。我很欣赏您的肆无忌惮。还记得,您上次把我当个玩偶一样带到股东大会上,然后就自顾自地冲上台去大放厥词。后来,别人抓住您的手和脚,好不容易才把您抬出了会场。我也很嫉妒您。在您身边,我觉得自己被箍在了身体里,我感受到,我是多么受限制。因为正好就我们两个人,所以我可以跟您讲这些。

[基尔布拉着奎特的双耳让他靠近自己,叭的一声亲了他一下。

[奎特给了他一脚。

基尔布 这样您就能回到以前的状态了。

[基尔布退后。

汉斯带着卢茨、冯·武尔瑙和科尔伯-肯特进来。科尔伯-肯特是一家天主教堂下属公司的神甫企业家,他穿着便装,并没有穿神甫袍,只是套了一个白色的假领。

卢茨 (对各位同事)就像之前说过的那样,我们不着急抢在前面。我们先观察一段日子,让他们再得意几天。然后海外分厂的情况就能允许我们进行反攻,把他们拉下马来。他当然会试图赌一把,但是我们早就看穿了他的诡计。我们让他再嚣张几天,之后他就是我们的瓮中之鳖了。

[他们神态各异地笑着。

冯·武尔瑙 (对着奎特)那辆靠在栅栏边上的自行车真有意思!在东德的时候,我爸爸送过我一辆类似的车,他同时还送了我第一条灯笼裤。现在的东西没有这么实在了。人们不是简单地卖自行车,而是把它包装成机器,加上速度仪和喇叭。机器当然比一辆简单的自行车更容易磨损,机器当然也会老化,但是自行车就不会。你是骑那辆自行车去上班的吗?

奎特[指了指基尔布。

冯·武尔瑙 我说呢,它怎么那么脏!

卢茨 我抬着他的胳膊,谁来抬他的腿?

奎特 如果我们绊个踉跄的话,邪恶就会一块一块地从基尔布的嘴里迸出来,这样他就从头到脚重新做人。但是没有了邪恶的老基尔布,我们该怎么办呢?

科尔伯-肯特 他没有影响到我。他给我解闷了,还让我想起我内心阴暗的东西。而且他也不是故意的,他身不由己。自从我有一次和他单独谈了之后,我就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