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古刹风云(5)
冯冠彰见他称己为兄,便受宠若惊,遂激动地说:“大人言重了,能跟大人这样的贤达相识相交,乃冠彰三生之幸。大人奉旨专项处事华夷煤炭之争,但凡需要冠彰者,在下一定唯大人马首是瞻,一则尽绵薄以报皇恩,二则守德行以佑故土,绝不推辞!”
“好!冠彰兄既出此言,我九酬也是七尺男儿,说定了!你我兄弟从今日起二心一志,报皇恩佑故土,责无旁贷!”
幽幽竹巷,马蹄声和着笑语,恰又来微风徐徐,把竹叶吹得簌簌作响。
章九酬情怀难抑,一首七言脱口而出:清溪竹巷谁人赌,会长同知自有输。
子彦若将银两退,送他一个好前途。
“好一个送他一个好前途,章大人好句子!是否如愿,就看他刘子彦自个儿的造化了!”冯冠彰说。
刘子彦果然不负章九酬所愿,确实赢得了一个前程。但章、冯二人哪知,这一得意的巧做,不仅是刘子彦不为钱财所动,更缘于乔杏儿的刚强秉性。
章、冯二人带着翁公子穿竹巷,步阡途,一路言笑,很快就出了上庄,经西庄又穿过七方。
刚出七方村口,他俩遇到一个壮年汉子,推着独轮车,蹒跚走来,又蹒跚离去,车轴还发出吱呀呀的响声。车夫走一步扭一下胯,唱着怀庆梆子,高亢而嘹亮:
清化鞭炮上庄姜,
前桥篓子后桥筐。
柿沟梳篦侯山扇,
许良竹器柏山缸。
麻庄凉粉中里桶,
和庄还有芝麻糖。
李封王封好煤炭,
牛磨竹帘孝敬香。
七方丝绸名天下,
闺女个个美娇娘。
“呵呵,他推车的样子真好玩,唱的是什么?”翁灏元在章九酬身后问。
“是这里很有名的一支歌谣,唱的都是当地的土产和手工。”
章九酬回答过翁灏元,又对冯冠彰说:“冠彰,考你一问如何?”章九酬问。“哟呵,你是大学问人,我可经不住你考。呵呵!”冯冠彰说。
“这个并不难,七方村闺女为何个个都是美娇娘?”章九酬问。“哈!这倒难不住我,主要是因为七方家家养蚕、缫丝、织绸,闺女们都是室内劳动,无风吹日晒,个个细皮嫩肉,除了个个都是美娇娘,还有‘七方闺女不用相’之说。”冯冠彰回罢即问,“对吧大人?”
“别看你是清化人,与七方近在咫尺,可是再问一个就未必知了,你知道曹雪芹不?”“这咋会不知,他的《石头记》眼下流传甚广,但……这和七方有何关系?”
“说得好,当然大有关系。他的曾祖父叫曹玺,曾任江宁织造,后辈们世袭官职达六十年之久。曹雪芹于康熙五十四年出生在江宁织造府。这七方村的丝绸业,就归江宁织造管。咋样,有关系了吧?哈哈!”
“这么远咋归南京江宁织造府署?”冯冠彰问道。章九酬回道:“在怀川看,南京是远,但在京都看,从南京到怀川,那就不远了。”
“原来如此,章大人真是博闻强识。”
“史称这里是卧牛之地,日进斗金,果真名不虚传!”
你言我语间,三人很快就到了清化。当时的清化,只是一个小镇,南北有沁、丹两河经过,又有上万亩的竹林荫蔽,土地肥沃,农产颇丰,加上这一带的人心灵手巧,手工业十分发达。尤其是怀川煤矿业的快速兴起,外埠人大量涌入这一带,使清化镇从东关到西关,五里长的主街道商号林立,奇货纷呈,非常繁华。
众商号除了丝绸庄以众成势外,以独特工艺而驰名的共有三家:侯山折扇坊、竹墨轩、鸿禧珐琅金楼。侯山折扇曾受到乾隆皇帝御口亲赞,称其为怀川翘楚;竹墨轩用竹炭烧制的怀川覃怀紫墨曾一度被文人墨客誉为“墨金”而走俏京津;而鸿禧金楼的金银制品,尤其是珐琅嵌丝制品,专供清廷后宫,闻名遐迩,相当有名气。当时民谣唱道:
清化街,
五里长,
曲里拐弯到许良。
从百姓,
到皇上,
吃穿玩用都鲜亮。
锦绣衣,
黛丝网[4],
金银珐琅满头香。
文四宝,
侯山扇,
覃怀清化美名扬。
侯山扇也好,黛丝网也罢,对刘子彦来说,眼下都不如“饭碗”重要。冯冠彰赏给刘子彦的“饭碗”,就赋闲待主于清化镇主街西头燕宾楼旁的怀丰煤业公司,它还有一个让人眼馋心动的名号:怀丰煤业总公司账务总管。
燕宾楼,是清化镇名流富绅最喜之地。二楼最靠里端有间幽室,叫云竹阁,宽敞而精致,清一色红木摆设,案有香笼,几有兰吊,显得既高贵又雅致。
迎门是红木镂空屏风,中间镶嵌一横框,内裱宣纸,上书一首七绝《云竹》:菁菁雅韵纤竿秀,气节凌霄劲若松。静卧淳风乡野地,意存高远在云峰。落款是“印哲句杜严书”。
吃饭期间,翁灏元问章九酬:“这首七绝甚好,为啥最后一句用意字?”
“哦?若是你呢?换成志气的志字?”章九酬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想的是志字?”翁灏元停下了咀嚼。
“哈哈!”冯冠彰笑了,然后问翁灏元,“你就不想猜猜这是谁的七绝?”
“上边印哲句、杜严书,不是很明白吗?”翁灏元说。“哈哈,还说明白呢!我看你还是不明……”冯冠彰话说一半,就被翁灏元抢过了话头:“哦!前辈名九酬,字印哲!杜严是谁?”章九酬说:“杜严是清化人,字友梅,光绪三十年的进士,后入翰林。”翁灏元又问:“前辈,他怎么不用志而用意字?”“等你今后做了官就明白了。”章九酬说。“这和做官又有何关系?”翁灏元不禁疑惑。章九酬见他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转了话题:“你赶紧吃好了,后晌还有不短的一程路哩。”
“下午就要回沁阳?”冯冠彰问。“嗯,几个月了,该回去看看了。”章九酬说。冯冠彰忽然想起什么,唤了一声大人刚要开口,章九酬截住了他:“冠彰兄既然引吾为知己,但凡私下无须再客套,有话直说。”“好好好,谢大人,啊不,九酬兄。”冯冠彰圆过磕绊后问道,“那刘子彦算术看来没问题,但他行文走账不知咋样?”
“哦……”章九酬略作思忖后说,“应该没问题。”
冯冠彰话一出口便自觉多余。他和章九酬是一起认识的刘子彦,几天来两人形影不离,章九酬怎会所知更多?章九酬的回答使他稍安,然他还是觉得章九酬对刘子彦动了心思,只是不知为何罢了。
其实,只不过是章九酬心里藏着一个人,比冯冠彰多留心了一个细节而已。藏的人是妙聪,细节则是月山清了说刘子彦是妙聪的俗家弟子。至于刘子彦会不会行文走账,在章九酬看来问题不大也不重要,因为他的真正目的,并非给刘子彦一个饭碗,而是通过这只饭碗,把刘子彦网入自己的视野,让其成为发现和缉拿妙聪的一条引线,自己则可以不动声色地通过冯冠彰,随时掌握刘子彦的动向。
冯冠彰做梦也想不到,从竹巷打赌开始,章九酬就开始暗布巧局了。
不愧是官场的玩家和刑事通判的高手,章九酬才思敏捷、广闻博记,善于从不起眼的琐情杂事中发现蛛丝马迹,然后拨开迷雾,穿越蹊跷,找到自己迫切需要的东西。表面上,他豪爽大气、快人快语;于暗中,他心机缜密、足智善谋。他越是漫不经心、轻描淡写,心机就越是凝重如铸、深不见底。
少顷,章九酬起身说道:“灏元,还是你说得对,志字好,意思明了,读来上口!”然他心里想的却是:“妙聪啊妙聪……刘子彦来得可真是时候……我是离他的老师——驴长老您,越来越近,已经气息可嗅了!”
翁灏元听章九酬又说起那首七绝,便来到横幅前。他未来得及说什么,章九酬就转了话头:“好了冠彰兄,我就告辞了!”“说走就走啊?”冯冠彰说。
章九酬哈哈一笑,领着翁灏元就下楼上马,离开了清化。
章九酬果然猜中,此刻妙聪确实离清化不远。就在他和冯冠彰在燕宾楼揣摩刘子彦的时候,在月山东南、上庄西北的洪家庄园里,也有人正揣摩着章九酬。
同样在一间雅室,同样是富丽堂皇,且也是三个人,除了庄园主人洪戢、洪小囡父子俩,另一个就是章九酬踏破铁鞋无觅处的驴长老——妙聪。
六
从上庄到月山寺,有六里之遥,要经过花园,前、后桥三四个村子。驴长老出上庄,过花园,刚进入一条长长竹巷,竹林里就闪出了月山寺的小沙弥觉慧。觉慧从褡裢里取出两盒油墨,又往北走了一段,转入了西去的竹巷,只剩下“驴长老”独个儿。那驴儿沐着春光,一路蹄花儿,从容地向月山走去。
觉慧出了竹巷,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气势宏大的庄园出现在眼前。庄园坐北朝南,北临上秦渠,南边靠竹林,东西两厢是农田。觉慧叩开大门刚进去,大门就关闭了,且关得严丝合缝。
庄园围墙比一般宅院高许多,但又比城堡低不少,四角四个碉楼,墙脚不少地方碱化严重,有的地方还附着由于天冷而板结的青苔。庄园显得苍老而浑壮,尤其是它高阔的门楼。但很奇怪,门前两尊石狮子慈眉善目的,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据说原来的两尊凶神恶煞般,是祖上将庄园传到洪戢手里,才改成现在这般模样。
洪家办有一个爆竹厂,坐落在庄园西南角。雇了三十几个工人,全是外地人。庄园四周土地宁可空着,也不种树木,庄稼和竹林都离它很远,说是为了防火以确保爆竹厂的安全。这使庄园显得既霸道,又内敛。洪家生产的爆竹,冠名清化烟花,非常有名,主要销往北京、天津和东南亚等地。
除了爆竹厂,洪家在天津卫和北京还开有钱庄,不过都是传说。究竟有没有,谁也说不清。但有一样倒是千真万确,每每灾荒,洪家必开仓放粮,周济乡里,做善事无数,洪戢自然成了清化西北乡月山、上庄一带最有名的大善人。
觉慧进了洪家庄园,油墨被管家钱必铭收下。钱必铭三十岁左右,身材上长下短,眼睛不大,但黑眼珠不小,眼眶里几乎无白,嘴唇薄得让人一看就知,这是一张好歹话都能说也很麻利的嘴巴。
他带着觉慧往纵深走去。一进院门,迎面的砖雕影壁中间是个神龛,里边端坐着大肚子弥勒,一直憨笑着,好像这庄园的主人怀揣了满肚子的高兴事。觉慧行至此处,驻足合十叩首了一下,然后跟着管家继续往里走。左行三丈有余是二进门,门两侧一边一棵石榴树,躯干苍老但鲜翠满枝,格外妖娆。
二进院内,东西厢房都是六开间,带走廊。花圃的牡丹和芍药已经挂蕾。正面的客位是暗七明五布局,出厦很宽,四根红漆大柱站立在肥硕的石鼓墩上,擎拱着厚重的雕梁画栋,祥云吉兽色彩如新,与柱子对应的四根悬柱上缠蟒腾雀,雕工十分精美。三尺余高的窗台由青石铺就,往上至檐下万字组合的窗棂不再是通常的麻纸糊裱,而是玻璃,并有彩玻镶嵌其间,透出一种上海、天津卫等大城市才会有的那种时尚风格。
客位里光线很好。进门两侧是成排的官帽椅,正面摆着一面宽阔的紫檀屏风,每扇上端中央嵌着玉屏。屏风前依次是条几和八仙桌,桌两边是太师椅。条几上陈设着画桶掸瓶,靠玻璃前墙分左右摆着两张窗桌,一桌放着留声机,一桌放着西洋钟,典型的中西合璧风格。
钱必铭领着觉慧穿过客位,绕过屏风,进了三进院。他先安排觉慧在西厢房等着,自己去通报。觉慧左等右等,快中午时钱必铭才来,叫他先去用斋,然后见洪戢老爷。
三进院两厢房依旧带廊,但仅是四开间,所以比二进院要浅些。迎面是团花圃。花圃中央站立着一块一人多高的太湖灵石,苗条不说,还剔透玲珑,活脱脱形似一个美人鱼。这在北方即便是官府,也是很少见的奢侈品。
太湖石正北,就是这偌大的庄园的心脏——洪戢居住的三进院堂屋。开间布局和阶、柱、檐、窗与二进院的客位大致相仿,建筑的每个细节仍然精致,只是色彩要沉稳很多,窗台比客位的稍高,清一色的麻纸糊窗。这一切,使得三进院的风格显得很素雅。
堂屋内光线虽比不上客位亮堂但也不弱,只是略显柔和。迎面挂着一幅寿字中堂,中间一个大大的寿字,并配有旁联:身自善中寄,岁从心里来。
对联字句简白,意表明朗,可看出主人以善葆全、以静求安的处世养生之道,但横批明显有点古怪:土来土往。说它隐晦,字意却很明白;说它是警言,却又不知所云。桌两旁两把太师椅空着,摆在中间的方桌上两只带碟茶碗已经沏好茶,闻那味道,是纯正的福建大红袍。
午饭后,宾主一起来到客位,妙聪持念珠于右,洪戢端着水烟袋于左,其子洪小囡坐在离妙聪最近的官帽椅上。
“南方孙先生带话过来,至诚感谢老前辈慷慨以助,并要我转嘱老前辈,不必过虑眼下艰局,贵体安康乃关乎怀庆抗夷保域之大局,一定要保重。”妙聪道。
“没事没事,老朽皮实着呢!”洪戢回过妙聪,咕噜噜吸了一口水烟,又转问儿子洪小囡,“那油墨到了?”
“回父亲,到了,是小觉慧送来的。”洪小囡说。
“快叫他来。”洪戢说。
“好。”洪小囡说罢喊道,“有请客人!”
洪戢放下水烟袋,呷了一口茶,然后说道:“从甲午海战到眼下,快七十年了,这大清朝越来越不成样子。原先只卖远疆,现今都卖到咱怀川家门口了,真叫人连心疼带肚疼。为了推翻这大清朝,抵抗洋人,死了多少后生!我现在是年岁不饶人,身体也大不如以前,光会花点银子,这算个啥,有机会请务必跟孙先生捎个话,只要需要,老汉我绝没二话,一个字,给!”
“谢谢前辈,太谢谢了,阿弥陀佛。”妙聪说。
觉慧一进屋,见妙聪在座,高兴地喊:“啊,师父!”后又跟洪家父子打了招呼:“小僧见过两位前辈。”“章九酬来了月山?”洪戢笑着问。“是。”觉慧说。“听说他是为英国人的事儿。”洪小囡说。
“你先回去吧,好好照顾长老。”妙聪对觉慧说。“好,告辞前辈,告辞师父。”觉慧对洪戢父子和妙聪一一施礼后离去。